第2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司机不敢回头了,车子往前直驰而去。
宛露抬头望着孟樵,她的眼光愤怒而狂野。
“你就不肯饶过我吗?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吗?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为什么不去找?一定要认定了我?”
孟樵紧闭着嘴巴不说话,车子到了,他付了钱,又死拖活拉地把她拉下了车,开了大门,他再把她一直拉进了客厅里。一见到这客厅,宛露许许多多的回忆就像风车般在脑子里旋转起来,虽然孟樵的母亲不在,宛露却仍然打了个冷战,那钢琴,那沙发,那餐桌,在在提醒她往日的一点一滴。转过身子,她就想往门外跑,孟樵一把拉住了她,叫着说:
“宛露!宛露!你帮个忙吧!用用你的思想,用用你的头脑,你不能像个钟摆一样左右摇!你只能属于一个男人!如果你还爱我,跟着他是三个人的毁灭!你难道不懂吗?不是我不饶你,宛露,不是我要置你于死地,是你要置我于死地!没有你,你教我怎么活下去?”
“我不听你!我不听你!放开我!让我走!”宛露尖声大叫着,拼命挣扎,头发乱了,衣服也皱了,她的脸涨得通红,眼光闪烁着一种野性的、像负伤的母豹般的光芒。“我已经准备安定下来,你就来破坏我!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流氓!你不知道我已经嫁了吗?我已经姓了别人的姓了吗?我已经被别人装进瓶子里去了吗?你放开我!放开我……”
他们开始扭成了一团,他把她推到沙发上,拼命想要让她安静下来,她却拼命想要跑出去,当体力再也无法支持的时候,她忽然张开嘴,隔着衬衫,对着他的手臂死命咬了下去,他不动,瞪视着她,她觉得周身冒着火焰,自己整个人都要发狂了,她把这积日来的抑郁、悲愤、苦恼、无奈……全发泄在这一咬上。她的牙齿深陷进他肌肉里,她用力咬紧,然后,她看到那白色的衬衫袖子上沁出了红色,她一惊,醒了过来,松开嘴,她愕然地望着他。迅速地,她拂开他的衣袖,去察看那伤痕,两排整齐的牙齿印,清清楚楚地印在那手臂上,像一个烙痕。血正从伤口里很缓慢很缓慢地沁出来,那是一个圆,牙齿印所刻成的圆,外围是一圈齿印,中间是一团淤紫。她望着,望着,望着,泪雾模糊了她的视线。
“要再咬一口吗?”孟樵静静地说,“这是个圈圈,是你给我的一个烙印,我但愿它永不消失,那么,就表示我永远属于你!”
她对那伤口注视了好久好久,眼泪滴在那个圈圈上。然后,她把整个面颊都依偎在那个圈圈上,她的面颊上遍是泪痕,那圈圈也被泪痕浸透。她紧倚着他,头发披在脸上,被泪水所濡湿,她只是这样靠着他,不动,不说话,也不哭出声音来。半晌,他拂开了她的长发,把她的头扶了起来,她的面颊上染着血迹,眼光依然清亮,只是,眼底的那抹狂野,已经被一种无助与痴迷所取代了。她那白皙而又消瘦的面颊上,又是泪痕,又是血痕,又是发丝,看来是狼狈而可怜的。他细心地把她每根发丝都理向脑后,再用手指拭去那血迹。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只是被动地凝视着他,那长睫毛连闪都不闪一下,她那悲凄而无助的眸子里充满了一份无可奈何的哀愁与热情。
“我昨夜做了一个梦,”她轻声说,语气悲凉而苦涩,“梦到你是个好大的蜘蛛网,而我是个小小的飞蛾,我扑向了你,结果是扑向了死亡。孟樵,”她望着他,“你说过,爱的本身,有时候也会杀人的。”
他心中一凛,立即想起自己也曾把母亲对他的爱,形容成一面蜘蛛网,难道他对宛露,也同样造了个蜘蛛网吗?他凝视着宛露,那样小小的、哀愁的、无奈的,蜷缩在沙发中,真像个等待死亡的小飞蛾!他闭了闭眼睛,由于内疚,更由于恐惧,他额上冒出了冷汗。他恐惧了,他真的恐惧了,第一次,他那么恐惧自己对她的爱,会造成对她的伤害。
“宛露,”他深深地凝视她,立即感染了她的悲哀,“你真的觉得我是一面有毒的蛛网吗?”
“是的。”
他低下头,沉思了很久很久。
“他呢?他是什么?”他问。
“你说友岚?他是个瓶子,他说的,他要用瓶子装住我,因为我是片会飘的云,所以他必须装住我。”
“他装住了吗?我是说,你喜欢待在那瓶子里吗?”
“我不知道。”她软弱而困惑,“我真的不知道。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那时的我好快乐,我说我是一片云,因为觉得云又飘逸,又自由,又潇洒。而现在,我还是一片云,却是片飘荡无依的云,一片空空洞洞的云,一片没有方向的云。”
他注视着她。一刹那间,往日的许多印象,都像影片般从他脑海里映过:街上踢球的女孩,满身洒满黄色花瓣的女孩,总是为任何一句话而笑的女孩,走路时都会轻飘得跳起来的女孩……那个女孩到何处去了?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现在这个蜷缩在沙发上的、充满迷惘和无奈的小飞蛾!自己是片蛛网吗?是自己把那个欢乐的女孩谋杀了吗?而现在,自己还要继续谋杀这个小飞蛾吗?他用手支住了额,声音低哑而沉闷:
“我懂了,我可能是有毒的,也可能是一个蛛网。宛露,如果你真觉得那个瓶子里才是安全的所在,我——”他费力地、挣扎地、艰涩地吐了出来,“我不再勉强你了。你走吧!宛露,逃开我!逃得远远的,逃到你的瓶子里去吧!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地谋杀你!”
宛露惊愕地望着他,不信任地说:
“孟樵,你把我绑架了来,又要我走?”
“是的,绑架你,是为了爱你,要你走,也是为了爱你!因为,我不要做一个蜘蛛网!你走吧!宛露,这次你走了,我再也不会纠缠你了。只是,你一走出大门,我们之间的缘分也就完全断了。”
她从沙发上坐正了身子,仔细地凝视他。
“我走了之后,你会怎样?”
他迎视着她的目光,勉强地笑了笑,那笑容苦涩而苍凉。
“你关心吗?那么,让我告诉你,我既不会自杀,也不会死亡。我以前告诉你那些没有你就会活不下去的话,都是骗人的!事实上,我会好好地活下去,继续做我的工作。若干年后,我会忘掉了你,再遇到另一个女孩,我们会结婚,生一堆儿女。等我老了,如果有人对我提起你,我会说:段宛露吗?这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他的眼眶湿润了,“这就是典型的,人类的故事。你满意了吗?那么,你可以走了,只要考虑你自己,不用考虑我!我会挺过去的!”他咬咬牙,“我总会挺过去的!”
她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好久好久。然后,她慢吞吞地站起身子,他注视着她,眼神紧张。她刚一举步,他就冲口而出地大叫了一声:
“宛露!你真走?”
她立即站住了。他们两个对视着,紧张地、犹疑地、恐惧地对视着。然后,她骤然地投进了他怀里,用手臂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
“你挺不过去的!孟樵,我知道!我们都完了,我知道!即使你是一面蜘蛛网,我也已经扑向你了!我不再做钟摆了,我回去和他谈判离婚!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不要你老了的时候记不住我的名字!我不要!”她把头埋进他的肩膀里。
他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眼眶完全湿了。
18
宛露回到家里的时候,又是午夜了。
孟樵一整天没有放松她,为了固定这个“钟摆”,也为了舍不得离开这个“钟摆”,他和她一起吃的午餐,又骑着摩托车,去郊外逛了一个下午,没有固定的目标,他们只是在荒郊野外走着。不知怎的,虽然她已经给了他保证,他仍然觉得她是不可靠的,仍然觉得每一分钟的相聚,都弥足珍贵,似乎一旦放走了她,他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她似的。自从有了“蛛网”的譬喻以后,他就觉得她已经攻入了他最弱的一环,每一下的凝视,每一次目光的相遇,他都会感到心中一紧。他会自问:我这样做对吗?我是蛛网吗?我会缠绞她到死为止吗?这种怀疑,这种自责,这种内疚,这种恐惧,以及对她的渴求和爱,造成一股庞大的、交战的势力,在他心中对垒,以至于他失去了一贯的自信,而变得脆弱、易感,而且患得患失了。
她呢?她像一片游移的云,悠悠晃晃,整日都神思不属。晚上,他应该去报社上班,他突然觉得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今晚放走了她,就会永远失去她了。因此,他带着她去报社转了一圈,交掉了早就写好的访问稿,再带她去雅叙,他不肯放走她,不敢放走她,坐在那儿,他燃起一支烟,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凝视她。她缩在那高背的沙发中,缩在靠墙的角落里,瘦瘦小小的、神思恍惚的脸上,她始终带着种被动的、听天由命似的表情。这一天,她好乖,好顺从,好听话,和以往的她,似乎换了一个人,她像一个缴了械的斗士,不再挣扎,不再抗拒,不再作战……她只是等待命运的宣判。她这种逆来顺受似的表情,使他不安了。他问:
“宛露,你在想什么?你又动摇了吗?”
“不。”她看了他一眼,就掉转眼光,望着那杯咖啡所冒的热气,“我不能再动摇了,是不是?何况,我到现在还没有回去,家里一定已经翻天了,任何要来临的事,我都已经无法避免了。”
“他会刁难你吗?他会折磨你吗?他会给你气受吗?要不要——我去对他讲?”
她抬起眼睛来凝视他。
“你有什么立场去对他讲?”她问,摇了摇头,“不。我要自己去面对这件事情。他不会折磨我,因为——他是个君子。”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我抱歉。”
“抱歉什么?抱歉你带给我的烦恼、痛苦和爱情?该抱歉的,是那个皮球,它为什么要好端端地滚到我的脚边来?该抱歉的是命运,它为什么要这样播弄我?该抱歉的是我自己,我没有很坚强的意志——或者,”她眼里飞进一片朦胧的雾气,“该抱歉的是生我的人,我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宛露!”他喊,“请你不要责备你自己!这一切,都该我来负责任……”
“现在来谈责任问题,是不是太晚了?”她幽幽然地说,整个人像沉浸在一个看不见的深谷里,她的声音也像来自深谷的回音,低微、绵邈而深远,“你和友岚,你们像两股庞大的力量,一直在撕裂我,我说不出我的感觉,以前,总以为被爱是幸福,现在才知道,爱与被爱,可能都是痛苦。我不知道我这个人存在的价值,我迷糊了,”她轻叹了一声,望着桌上的小灯,“你知道吗?我叫很多人‘妈’,我的生母,我的养母,嫁给友岚之后,我叫他母亲也叫妈,那么多妈妈,我却不知道我真正的‘妈妈’是谁。我的生母和养母抢我,你和友岚也抢我,我该为自己的存在而庆幸吗?我被这么多人爱,是我的幸福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撕碎了,被你们所有的人联合起来撕碎了。我真怕,我觉得自己像个小瓷人,在你们的争夺下,总有一天会打破,然后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握住我的一个碎片。那时候,你们算是有了我,还是没有我?”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宛露!”他寒心地喘了口气,“请你不要用这种譬喻!我告诉你,只要你冲破了这一关,以后都是坦途!我会用我的终生来弥补这些日子给你的痛苦!我保证!我要给你一份最幸福最美满的生活!以后的日子里,只有欢乐,而没有苦恼,你会恢复往日的你!那个采金急雨花的你,那个对着阳光欢笑的你!我保证!宛露!”
“是吗?”她的声音依然深幽,“你母亲呢?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在她心目里,我更非完美无瑕了!往日的我,尚不可容,今日的我,又该如何呢?”
“你放心,宛露。”他诚挚地、恳切地、坚定地说,“如果我能重新得到你,我母亲一定会尽全心全力来爱你,因为,只有我知道,她对以前的事有多么后悔!多么急于挽救!”
“不过,也没关系!”她神思恍惚地说,“以前的错误,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就像我妈妈说的,我又要自尊,又要爱情,是我的错!我是个贪心的、意志不坚的坏女孩!或者,我生来就是个坏女孩!”她的神思飘到了老远老远,她开始出起神来,眼睛直直地瞪着。
“宛露?”他担忧地叫,“你很好吗?你在想什么?宛露?”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你好苍白,你不舒服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来。
“我在想——”她沉吟地说,“那个采金急雨的女孩!我在想她到哪里去了?”她低下头去,有两滴水珠滴在桌面上,她低低地、喃喃地念了两句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焦灼地再托起她的下巴,紧盯着她的眼睛。
“你哭了?”他问,“宛露,求你不要这样吧!你这种样子,弄得我心神不安,我怎么放心让你走开?宛露,我告诉你,未来都是美好的,好不好?你听我的!我不会骗你!”他凝视她,“宛露,如果你真开不了口,我不强迫你去做……”
“不不!”她很快地摇摇头,像从一个梦中醒过来一般,“我没哭,只是有水跑进我的眼睛里。好了,我也该回去了。你放心,我会和他谈判!”
“我明天整天等你的消息!”他盯着她,“你打电话给我,白天,我在家里,晚上,我在报社!”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子,凝视着他,“你老了的时候会忘记我的名字吗?如果你真忘了,只要记住一件事,我是一片云!”她顿了顿,侧着头想了想,“你知道爸爸为什么给我取名字叫宛露吗?我后来想明白了,他们以为带不大我,就取自曹操的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宛露,”他不安地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好?你有没有不舒服?你——”他说不出来,只是瞪着她,不知怎的,他有种要和她诀别似的感觉,“你——你不会想不开吧?”他终于问了出来。
“我?”她挑了挑眉毛,“我像吗?不!我相信你!我们还要共度一大段人生,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她泪汪汪地看着他,“我们一起来回忆今天!因为,今晚,会是我最难过的日子!”
他注视着她。
“对不起,宛露。”
“对不起什么?”她问。
“对不起我太爱你,对不起我不能失去你,对不起我没有好好抓住你,对不起我让你受这许多罪。”
她含泪而笑。
“我从没想到,我只是踢了一个皮球,却踢出这么大的一场灾难。”
“不是灾难,”他正色说,“是幸福。”
“是吗?”她笑了笑,笑得好单薄,好软弱,“你们两个都说要给我幸福,我却不知道幸福藏在什么地方。”
他们走出了雅叙,迎面就是一阵冷风,天已经凉了,几点寒星,在天际闪烁。他依稀想起,也是这样一个晚上,他们走出雅叙,而后,他吻了她。从此,就是一段惊涛骇浪般的恋情,糅合了痛楚,糅合了狂欢,糅合了各种风浪,而今,她会属于他吗?她会吗?寒风迎面袭来,他不自禁地感到一阵凉意。送她到了家门口,已经是午夜了。
她回头再依依地看了他一眼。
“再见!”她说。
“宛露,”他不由自主地说,“你还是钟摆吗?”
“我还是。”她说,“可是,你是一块大的磁铁,你已经把钟摆吸住了,你还怕什么?”
开了门,她进去了。
走进客厅的时候,她以为顾太太和友岚一定会像上次一样,坐在客厅里等她,她心情仍然恍惚,头脑仍然昏乱,但是,在意识里,她却固执着一个念头,而且准备一进门就开口。可是,出乎意料,客厅里是空的,只亮着一盏小壁灯,显然,全家都睡了,居然没有人等她!她下意识地关掉了壁灯,摸黑走进自己的卧室。开了门,她就发现卧室里灯光通明,友岚和衣仰躺在床上,正在抽着烟,床边的床头柜上,有个小烟灰缸,已经堆满了烟蒂,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气。
她笔直地走到床边,注视着友岚。友岚的眼睛大睁着,紧紧地盯着她。他继续抽着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友岚,”她开了口,“记得你早上说的话吗?”
“什么话?”他从喉咙深处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