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后,他轻轻地把她拉进了怀里,用胳膊温柔地环绕住她,他那粗糙的下巴,贴在她的鬓边。他轻声地说:
“如果你还在不知道的阶段,那么,我就还没有完全失去你,对不对?宛露,看过《太空仙女恋》那个电视剧集吗?”
“看过。”
“金妮是一股烟,有个瓶子可以把她收起来,当她的主人需要她的时候,她从瓶中出来,变成美女。宛露,我也要用一个瓶子,把你这片云装起来。”
“哦!”她无助地问,“你的瓶子在哪里?”
“在这儿!”他把她的手压在他的心脏上,她立即感觉到他的心跳,震动了她的手掌,像有股电流般传进她的心中。于是,她依稀恍惚地觉得,自己这片云,真的被他收进他的瓶子里去了。
17
一夜都是恍恍惚惚的,实在无法沉睡,无法入眠。宛露平躺着,不敢动,也不敢翻腾,怕稍一移动身子,就惊醒了友岚。这样无眠地躺着,最后连背脊肩膀和手臂都觉得酸疼。当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她依稀睡着了。她梦到一张好大的蜘蛛网,自己像一只小小的飞蛾,正扑向那张巨网。在一阵惊惧中,她震动了一下,醒了,满身满额都是冷汗。她闻到一阵淡淡的香烟气息,然后,她发现友岚正坐在床边上,一面抽着烟,一面静静地凝视着她。
“醒了?”友岚安静地问,伸手摸摸她的额,“梦到什么?你睡得很不安稳。”
“没什么。”她勉强地笑笑,问,“几点钟了?”
“该起床了,要上班了。”友岚说,熄灭了烟蒂。
宛露仍然躺在床上,她凝神望着友岚,他似乎很稳重,很沉着,但是,那张深思的脸庞上,却紧压着一层看不见的隐忧,那眉梢眼底,处处都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恼。而那眼睛,里面布满了红丝,他也没有睡,想必,他也和她一样平躺着,克制自己不去移动,直到天亮。这样一想,她的心就痛楚地绞扭了。离婚!你怎样对这样一个丈夫去谈离婚?他为什么不打她、骂她、责备她、虐待她,给她一点口实?而现在,她蜷缩在床上,像被收在瓶子里的金妮。瓶子!一个男人要用瓶子装她,另一个男人要用蛛网捉她,她到底是要瓶子还是蛛网?扑向蛛网是扑向死亡,瓶子到底是个安全的所在。躲在瓶子里吧!宛露,安分地待在瓶子里,像母亲一样,做一个贤妻良母!否则,就是你的血液有问题!你的血液真有问题吗?她又心神不定了,又恍恍惚惚了,又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了。哦!她必须作个决定,她必须!再这样下去,她总有一天会精神分裂!可是,孟樵呢?她抛得开他吗?抛得开吗?
“嗨!”友岚已经盥洗完毕,穿好了衣服,站在床边望着她,他故作轻快地喊,“懒人!你还不起床,要迟到吗?当心杂志社炒你鱿鱼!”
她注视着友岚。
“我想,”她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是辞职吧!待在家里,不要上班比较好!”
“起来!”友岚一把拉起她的身子,他的脸涨红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为什么要辞职?为什么不去上班?你跟我讲过一大堆要上班的理由,我认为你言之有理!好好一个工作,凭什么要丢掉?”他用手臂圈着她的身子,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压低了,低沉而果断,“我不要你逃避,更不想囚禁你,如果我囚禁了你的人,也无法囚禁你的心,我想过很久很久。所以,你必须自己面对这份选择,如果你属于我,是连你的人,带你的心,我不要你的躯壳!去吧!宛露,去梳洗换衣服,从今天起,我也不接送你上下班,你是你自己的主人!”
“友岚!”她惊愕而无力地喊,“你——你不是要用个瓶子,把我装起来吗?”
“是的,瓶子在这儿,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进去!”
宛露看了看友岚,她终于了解到,他是准备完全让她自己去面对这问题了。你不能两个男人都要!你只能要一个!天哪!她冲进浴室,放了一盆冷水,把自己整个发烧的脸孔,都埋在那冰冷的水中。
梳洗完毕,她折回卧室,发现他还站在窗前抽烟,他的脸对着窗子,背对着她,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却静静地喊了一声:
“宛露!”
“嗯?”她被动地应了一声。
“我要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她无力而受惊地。
“你是自由的。”他清清楚楚地说,“我想了一整夜,如果我今天用一张婚约来拘束你,这是卑鄙的!我还没有那么古板!所以,如果你真想离开我,只要你开口,我不会阻止你!我会放你自由,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考虑,只要你开口!”
她惊愕地站住了,张大了眼睛,她的心脏狂跳着:开口!开口呀!她的内心在狂叫着。你不是要离开他吗?你不是爱孟樵吗?那么,你还等什么?他给你自由了,只要你开口!开口!开口呀!对他说呀!你要离婚,对他说呀!你说呀!说呀!说呀!
他倏然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脸色因等待而变得苍白,他凝视她,微笑了。
“我等了你五分钟,你开不了口,是不是?”他走过来,温柔地挽住她,“宛露!”他的眼光好温柔好温柔,声音也好温柔好温柔,“我知道你还在我的瓶子里,你永远不会晓得,这五分钟对我像五百个世纪!”他用手轻抚她的长发,“我们吃早饭去吧!妈在叫了。”
真的,外面餐厅里,顾太太正直着脖子叫:
“友岚,宛露,你们还不快来吃饭,都想迟到吗?”
他挽着她走出卧室,一切机会都失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一种矛盾的、失望的、自责的感觉把她紧紧地抓住了。坐在餐桌上时,她的脸色发青而精神恍惚,拿着筷子,她只是吃不下去。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宛露!”顾太太惊奇地望着她,“你在做什么?”
她惊觉地发现,自己的筷子,正伸在酱油碟子里猛夹着。顾仰山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对儿子和儿媳妇扫了一眼:
“报上说,有个女人生了个三胞胎!”
顾太太抢过报纸,看着。
“听说玢玢有喜了,是吗,宛露?”
“是的。”
“你们两个呢?”顾太太笑吟吟的。“在我们家里,总用不着实行家庭计划吧!”
宛露没说话,只勉强地笑了笑。顾太太再度弯腰去看她:
“宛露,你又在做什么?”
她一惊,才发现自己拿着个胡椒瓶,猛往稀饭里面撒。她颓然地推开了碗筷,神思恍惚地说:
“我吃不下,我去上班了。”
友岚跳了起来。
“还是我开车送你去吧,你脸色不太好,我有些不放心。像你这样晃晃悠悠的,别给车子撞着!”
宛露走出门的时候,依稀听到顾太太在对顾仰山说:
“仰山,你觉不觉得宛露这孩子越来越不对劲了?成天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的?”
“我觉得,”顾仰山在说,“不只宛露不对劲,咱们的儿子也不太对劲呢!”
“或者,这婚事还是太鲁莽了一些……”
友岚显然也听到了这些话,他及时发动了车子,马达声把所有的话都遮住了。人,怎么这么奇怪呢?该听到的话常常像耳边风般飘过,不该听到的话却反而听得清清楚楚。友岚把她一直送到杂志社门口,才低声说了句:
“宛露,我从没有后悔娶你。”
她下了车,抬眼看他,默然不语。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你是个好妻子,好爱人,是我从小就渴望娶做太太的女孩!我永不会后悔娶你!”
她凝视着他,他发动了马达,车子开走了。
她走进了办公厅,坐在位子上,她心神越来越迷糊了,她做错每一件事情,打翻了墨水瓶,弄撒了大头针,又用订书机钉到自己的手指。然后,孟樵的电话来了:
“宛露,你跟他说了吗?”
“我……没有。”她无力地。
“你为什么不说?”他吼着,几乎震聋了她的耳鼓,“你不是答应了要对他说吗?你不是说你妈会对他说吗?你为什么不说?”
“我妈不肯说。”她努力要集中自己的神志,“我……说不出口。孟樵,请你不要再逼我,我已经快要崩溃了。”
她挂断了电话。五分钟后,孟樵的电话又来了。
“宛露,我要见你,我们当面谈!”
“不不,”她挣扎着,“我不见你!”
“你变了卦?”孟樵的声音恼怒地、不信任地、痛楚地响着,“你又改变了?你像一个钟摆,一下摆向这边,一下摆向那边,你难道没有一点自己的意志和思想?你难道对自己的感情都弄不清楚?在森林里,你自己说过什么话?你还记得吗?你承认你爱的是我,你承认你一直迷了路,你答应了要回头!言犹在耳,你就忘了吗?你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吗?你连追求感情的勇气都没有了吗?你怎么如此懦弱无能又毫无主见?你简直让我失望,让我伤心,你可恶透顶……”
她一语不发地挂断了电话,把头埋在手心里。泪水从指缝里沁了出来。电话铃立即又响了,她吓得直跳了起来。又是孟樵!
“宛露,”他急急地、迫切地喊着,“别挂电话,我求你!我道歉,我认错,刚刚我不知道在说什么,我鬼迷心窍,我胡言乱语!我只是慌了,乱了!宛露,我要见你,非见你不可……”
哦,这种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宛露跳了起来,同事们都眼睁睁地看着她。怎么了?难道自己多了一只手还是多了一只脚吗?她摔掉了电话,拿起皮包,转身就奔出办公厅,一直奔下那回旋的楼梯,奔到门廊,她一下子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立即紧紧地握住了她,她仰头一看,大吃一惊,是孟樵!她惊愕地张大嘴,怎么也没料到,他是从楼下打电话上去。她哼了一声,无力得要晕倒。老天!她怎么永远逃不开他?
“放开我!”她哑声说,“我要回家去!”
他抓牢了她,把她半拖半拉半提地弃出了杂志社,由于她的身子东倒西歪,他放弃了停在门口的摩托车,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
“你要做什么?”她问。
“和你谈个清楚!”他闷声说。
“我不和你谈!”她挣扎地,“我想过了,我已经不属于你了,也不可能属于你了,我不和你谈!放开我!”她的眼神狂野而迷乱,“我不要跟你走,我已经被人装进瓶子里去了,我要留在我的瓶子里!”
“你这个三心二意的傻瓜!你根本不知道你要追求些什么!”孟樵说,他的眼光是凌厉的、粗暴的、热烈的而强迫性的,“你跟我上车,”他把她拖上了车子,完全用的是蛮劲。
到了车上,宛露还在挣扎,孟樵死命用手按住她,她眼看已经无可奈何,车子如飞地往前驰去,她被动地把头仰靠在靠垫上,问: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去我家!”
“我不去!”她尖声大叫,“我不要见你妈!”
“别叫!”他用手堵住她的嘴,“我妈早上都有课,家里没有人,只有去家里,我才能和你谈!”
“我不要去!”她挣扎着,“你绑架我!”
“我绑架也要把你绑了去!”孟樵固执地吼着。前面的司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不住回头张望,孟樵对那司机低吼了一声:“开你的车,别管我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