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你不会用婚约来拘束我,如果我要离开你,我就可以离开你。”她清楚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出来。


    他凝视着她,仍然躺着,仍然抽着烟,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房间里已经逐渐充满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宁静。风吹着窗棂,簌簌作响,他的香烟,一缕缕地往空中扩散。她站在那儿,手中的皮包已经掉在地上,她没有管,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他也定定地看着她。终于,他把一支烟都抽完了,抛掉了烟蒂,他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第一次,她发现他也有狂暴的一面。


    “是的!”他大声说,“我说过,你要怎样呢?”


    “我要——离——”


    “我先警告你!”他猛地叫了起来,打断了她,脸色一反平日的温文,他苍白而凶猛,像个被射伤了的野兽,在做垂死的挣扎,“我对你的忍耐力已经到边缘了!我也是人,我也有人的感情,有人的喜怒哀乐,你不要以为我纵容你,我忍耐你,我对你和颜悦色,你就认为我没有脾气,我是好欺侮,好说话的了!你今天如果敢说出那两个字来,我就无法保证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你变了卦?”她无力地问,凝视着他,“早上你才说过,如果我想离开,只要我开口!”


    “早上!”他大叫,“早上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给了你五分钟考虑,你没有开口!现在,太晚了!”他紧盯住她,伸出手来,他摸索着她的手臂,摸索着她的肩膀,一直摸索到她的脖子,他咬牙切齿地说,“显然,对你用柔情是没有用的!对你用温存也是没有用的!对你用耐心更是没有用的!你今天又去见他了,是吗?在我这样的宠爱、信任及忍耐之下,你依然要见他!宛露,宛露,你还有没有人心?有没有感情?有没有思想?”他的声音越叫越高,他的手指在她脖子上也越来越用力。


    “放开我!”她挣扎着。


    “放开你?我为什么要放开你?”他怒吼着,“你是我的太太,不是吗?放开你,让你跟别的男人去幽会吗?你喜欢粗暴刚强的男人,是吗?你以为我不会对你用暴力吗?”他用力捏紧她,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的样子似乎想把她整个吞下去,他的声音沙哑而狂怒,“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凭什么要这样一再地忍耐你?宛露,我恨不得掐死你!从小一块儿长大,你对我的个性还不清楚吗?你不要逼我做出后悔的事情来!狗急了也会跳墙,你懂吗?”他的手指再用力,他的眼珠突了出来,他撕裂般地大吼大叫着,“你死吧!宛露,你死了我给你抵命,但是,你休想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你休想!”


    宛露无法呼吸,无法喘气了,她的脸涨红了,眼珠睁得大大的。她的头开始发昏,思想开始紊乱,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死亡未始不是一个结束。她不挣扎,不移动,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于是,他泄了气,他在她那对大眼睛的凝视下泄了气,在她那逆来顺受下泄了气,他直直地瞪着她,悲愤交加地狂喊:


    “为什么我用了这么多工夫,还得不到你的心?既然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要嫁给我?”他咬牙切齿,“宛露,你是个忘恩负义、无情无信的冷血动物!你滚吧!你滚吧!滚得远远的,让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他用力地摔开她,用力之猛,是她完全没有防备的,她跄踉着直摔出去,一切发生得好快,她倒了下去,砰然一声,她带翻了桌子,在一阵惊天动地般的巨响声中,她只觉得桌子对她压了过来,桌角在她额上猛撞了一下,她眼前金星乱迸,立即失去了意识。


    她一定晕倒了好长一段时间,醒过来的时候,只听到满屋子的人声,她的睫毛眨了眨,勉强地睁开眼睛,她听到顾太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迭连声地说:


    “好了!好了!人醒过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她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额上压着一条冷毛巾,顾太太正手忙脚乱地在掐她的人中,搓她的手脚。顾仰山不便走进屋来,只是在门口伸着脖子问:


    “还需不需要打电话请医生?到底严重不严重?别弄出脑震荡来,我看还是请医生比较好!”


    她觉得头晕晕的,四肢瘫软而无力,但是,她的神志清醒了,思想也恢复了,望着顾太太,她抱歉地、软弱地说:


    “妈,我没事!不要请医生,我真的没事!”


    顾太太仔细地打量她:


    “你确定没事吗?宛露?”


    “我确定。”她说,“真的。”


    “好了,好了,”顾太太从床边让开身子,“总算没闯出大祸来!”回过头去,她严肃地望着站在一边面孔雪白的友岚,“友岚,你发疯了?夫妇吵架,也不能动手的!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要用蛮劲?你年纪越大头脑反而越糊涂了?如果弄出个三长两短,你预备怎么办?”她再看了宛露一眼,“宛露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她长大的,她不是个不讲理、没受过教育的孩子,你只要有理,有什么话会讲不通呢?”她退向了门口,“好了,你们小夫妻俩,自己好好地谈一谈吧!”


    顾太太退出门去,关上了房门,在房门阖拢的那一瞬间,宛露听到顾太太长叹了一声,对顾仰山说:


    “唉!这真是家门不幸!”


    宛露咬紧了嘴唇,到这时候,才觉得额头上隐隐作痛。友岚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他的脸色比纸还白,眼角是湿润的。他翻开她额上的毛巾,去察看那伤处,额角上已经肿起一大块,又青又紫,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立即痛楚地退缩开去。他的眉头紧蹙了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怜惜与懊悔。


    “宛露,”他的声音好低沉,好沙哑,“请你原谅我,我一定是丧失了理智。在我的生命里,我最不愿伤害的就是你!我总以为,我的怀抱是一个温暖的天地,可以保护你,可以给你爱和幸福。谁知道,我却会伤到你!宛露,”他抚摸她的面颊,深深地望着她,“疼吗?”


    她不说话,把头侧向了一边,泪水沿着眼角滚了出来,落在枕头上,他用手拭去她的泪痕,轻声说:


    “别哭,宛露!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应该和你好好谈,我不该对你动手!我只是一时气极了!我……我真想不到我会做出这种事来!我道歉,宛露!”


    哦!她闭上眼睛,心里在疯狂般地呐喊着: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可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她如何向他再开口?她如何再来谈判呢?而且,额头上的伤处是越来越痛了,整个头都昏昏沉沉的,她无法集中思想,无法收拢那越来越涣散的意志。她觉得自己又在被撕裂,被撕裂……


    看到她闭上眼睛,友岚说:


    “你睡一睡吧!我在这儿陪你!”他把那毛巾拿到浴室去,弄冷了再拿来,压在那伤口上。他就这样一直忙着,一直维持那毛巾的冷度。宛露忍无可忍,再也无法装睡,她睁开眼睛来看着他。


    “天都快亮了,你也睡一下好不好?我知道你昨夜也没睡,待会儿还要上班!”


    他凝视她,嘴角浮起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你仍然关心我,不是吗?”他扬了扬眉毛,眼睛里几乎闪耀着光彩,“放心,我很好,以前在国外赶论文的时候,我曾经有连开五个夜车的纪录!”他用手指压在她眼皮上,“你睡一睡,你苍白得让我心痛!”


    她被动地闭上了眼睛,心里还在呐喊: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但是,嘴里却怎样也说不出分手的话来。明天再说吧,她模糊地想着,觉得自己软弱得像一堆棉絮,几乎连思想的力气都没有。恍惚中,她只知道友岚一直在忙着,一直在换那条毛巾。她很想叫他不要这样做,很想抓住他那忙碌的手,让他休息下来。但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被动地躺着,被动地接受他的照顾及体贴。


    天完全亮了,阳光已经射进了窗子,事实上,宛露一直没有睡着,她只是昏昏沉沉地躺着,心里像塞着一团乱麻,她无力于整理,无力于思想,无力于分析,也无力于挣扎。当阳光照亮了屋子,她睁开眼睛来,立即接触到友岚深深地凝视。他形容枯槁,眼神憔悴,满脸的疲倦和萧索。当宛露和他的眼光接触的一刹那,他的眼睛亮了亮,一种企盼的、热烈的光彩又回进了那对落寞的眼睛里。他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是温柔而细腻的。


    “宛露,今天你不要去上班,我会打电话帮你请假,你好好地休息一下。我本来想在家陪你,但是,工地有重要的事,我不能不去,不过,我会提前赶回来!”


    难道那些争执的问题又都不存在了吗?难道他预备借这样一场混乱再把它混过去吗?她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忽然间,她想起在学校里念过莎士比亚,她想起那矛盾的哈姆雷特,以及他所著名的那句话:“做,与不做,这是一个问题!”


    他仔细地凝视她,似乎在“阅读”她的思想。他的手指轻柔地在她鼻梁上滑下去,抚摸她的嘴唇与下巴的轮廓,他低声而诚恳地说: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结束,我并不想逃避它!但是,我觉得我们彼此都需要冷静一下,再仔细地考虑考虑。我很难过,我那个瓶子,原来这么容易破碎!它装不住你!”


    她不知所以地打了个冷战。外间屋里,顾太太在叫着:


    “友岚!你到底吃不吃早饭?上不上班?”


    她想坐起身子,他按住了她。


    “别起来,也别照镜子,因为你的额头又青又紫。”他俯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像童年时代他常做的,是个大哥哥!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眼睛里有着雾气。“昨晚我发疯时说的话,你可以全体忘记,我永远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利用这一天的时间,你好好地想一想。”他站起身来,预备离去,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说了句:


    “友岚,你没有刮胡子!”


    他站住,笑了。


    “没关系,建筑公司不会因为我没刮胡子,就开除我,你呢?”他凝视她,好半天,他才低沉地说,“我总觉得一个大男人,说‘我爱你’三个字很肉麻,可是,宛露……”他低语,“我爱你!”


    他走了,她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觉得心如刀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心痛。哦!她咬紧嘴唇,在内心那股强烈的痛楚中,体会到自己又成为一个钟摆。摇吧!摇吧!摇吧!她晕晕地摇着,一个钟摆!一片飘流无定的云!


    她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终于,她慢吞吞地起了床,头还是晕晕的,四肢酸软而无力。屋子里好安静,友岚和顾仰山都去上班了,家里就只剩下了两个女人。顾太太并没有进来看看她,是的,家门不幸!娶了一个像她这样的儿媳妇,实在是家门不幸!她走到梳妆台前面,凝视着自己,身上,还是昨天上班时穿的那件衬衫和长裤,摔倒后就没换过衣服。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服装,又拿起梳子,把那满头凌乱的头发梳了梳,她看到额上的伤处了,是的,又青又紫又红又肿,是好大的一块。奇怪,也是一个圆,也是一个圈圈,也是一个烙印,她丢下了梳子,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顾太太正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怔。看到宛露,她面无表情地问了句:


    “怎样?好一点没有?”


    “本来就没什么。”她低低地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忽然觉得在顾太太面前,她自惭形秽!为什么顾太太不像往日那样对她亲热了,宠爱了?是的,家门不幸!娶了这样的儿媳妇,就是家门不幸!


    “宛露,”顾太太注视着她,终于开了口,这些话在她心里一定积压了很久,实在不能不说了,“你和友岚,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们这件婚事,也是你们自己做的主,我们这个家庭,也算够开明够自由的了。我实在不懂,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她低下头去,无言以答,只喃喃地叫了一声:


    “妈!”


    “好歹今天你也叫我一声妈,”顾太太凝视着她,点点头说,“你也别怪我把话说得太重了。你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到底不比你做小姐的时代。固然现在一切都讲新潮,可是,结了婚毕竟是结了婚,传统的道德观念和拘束力量永远存在,你如果想突破这个观念,你就是走在道德轨道之外的女人!在现在这个时代,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往往还津津乐道,女人一失足,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男人风流没有关系,女人一风流就是淫荡!你必须想想清楚,我们从未嫌弃过你的身世或一切,你也别让顾家的姓氏蒙羞!”


    “妈!”她惊愕地喊,冷汗从额上和背脊上冒了出来。“姓氏蒙羞”!这四个字第一次听到,是孟樵的母亲说出来的!而今,友岚的母亲也这样说了吗?她又开始觉得头晕了,觉得整个心灵和神志都在被凌迟碎剐,但是,顾太太说的是真理,代表的是正气,她竟无言以驳。


    “宛露,”顾太太的声音放柔和了,“或者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但是,你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你该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我无法过问你们小夫妻的争执,可是我看到我儿子的憔悴……”


    电话铃蓦然地响了起来,打断了顾太太的话。顾太太就近拿起了电话,才“喂”了一声,宛露就发现顾太太的脸色倏然问变为惨白,她对着电话听筒尖声大叫:


    “什么?友岚?从鹰架上摔下来?在哪里?中心诊所急救室……”


    宛露砰然一下从沙发上直跳起来,鹰架!那只有老鹰飞得上去的地方!鹰架,刹那间,她眼前交叉着叠映的全是鹰架的影像。她冲出了大门,往外面狂奔而去。中心诊所,友岚,鹰架!她听到顾太太在后面追着喊:


    “等我呀!宛露!等我呀!”


    她不能等,她无法等,拦住一辆计程车,她冲了上去。中心诊所!友岚!友岚!友岚!车子停了,她再冲出来,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她抓住一个小姐,急救室在什么地方?鹰架!哦,那高耸入云的鹰架!友岚!她心里狂呼呐喊着,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一个贤妻,我发誓做一个贤妻,只要你好好的,我躲在你的瓶子里,永远躲在你的瓶子里……她一下子冲进了急救室。


    满急救室的医生和护士,她一眼就看到了友岚,躺在那手术台上,脸孔雪白。一个医生正用一床白被单,把他整个盖住,连脸孔一起盖住……


    她扑了过去,大叫:


    “不!不!友岚!友岚!友岚!”


    “他死了!”一个医生把她从友岚身边拉开,很平静地在说,“送到医院以前就死了!”


    不要!她在内心中狂喊,回过头去,她正好一眼看到刚冲进来,已经呆若木鸡的顾太太。出于本能,她对顾太太伸出手去,求助般地大叫了一声:


    “妈!”


    这声“妈”把顾太太的神志唤回来了,她顿时抬起头来,眼泪疯狂地奔流在她的脸上,她恶狠狠地盯着宛露,嘶哑地喊:


    “你还敢叫我妈?谁是你的妈?你已经杀了我的儿子了!你这个贱人!”


    宛露脑中轰然乱响,像是几千几万个炸弹,同时在她脑子中炸开。她返身冲出了急救室,冲出了医院,仰天狂叫了一声:


    “啊……”


    她的声音冲破了云层,冲向了整个穹苍。一直连绵不断地,在那些高楼大厦中回响。


    尾声


    在台北市郊的一座山顶上,“平安精神病院”是栋孤独的、白色的建筑。这建筑高踞山巅,可以鸟瞰整个的台北市。在病院的前面,有一片好大好大的草原。


    天气已经相当冷了,是暮秋的时节。医院大门前的一棵凤凰木,叶子完全黄了,筛落了一地黄色的、细碎的落叶。寒风不断萧萧瑟瑟地吹过来,那落叶也不断地飘坠。


    有两个中年的女人走进了病院,一面走,一面细声地谈着话,其中一个,穿着藏青色的旗袍,是段太太。另一个,穿着米色的洋装,却是那历尽风霜的许太太。一个是宛露的养母,一个是宛露的生母。


    “据医生说,”段太太在解释着,满脸的凝重与绝望,“她可能终生就是这个样子了,我们也用过各种办法,都无法唤醒她的神志。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给她个安静的、休养的环境,让她活下去。或者有一天,奇迹出现,她又会醒过来,谁知道呢?我们现在只能期望于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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