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你告诉他,我要跟他离婚!”
段太太站住了,仔细地盯着宛露。
“宛露,”她慢吞吞地说,“你为什么自己开不了口?因为友岚没有过失?还是因为你不忍心?或者——”她拉长了声音,“你自己也迷迷糊糊,你根本弄不清楚你在爱谁,你并不是真心想离开友岚……”
“我是真心!”她急促地、苦恼地、挣扎地说,“我要和孟樵在一起!”
“你敢说你对友岚就一点爱情都没有吗?”
“我……”宛露怔住了,在这一刹那间,她眼前浮起的全是友岚的影子,童年时代的友岚,扮家家酒时的友岚,刚回国的友岚,在松林中的“初吻”,噢!她的初吻原是友岚的,连她的“人”,也是友岚的——那蜜月的旅行,水牛边的摄影。“别从我怀里逃开,永远不要!”噢,友岚!她能说她一点也不爱他吗?她能说吗?颓然地,她把头垂了下去,用手死命拉扯着胸前的一绺长发。“哦!妈妈!你不了解,友岚只能使我像一湖止水,平静而无波,孟樵却可以使我像火焰般燃烧……”
“宛露,你醒醒吧!”段太太喊,“婚姻本身就是平静无波的东西,当止水并没有什么不好!要知道,湖水越深,才越平静,感情也是如此。你看我和你爸爸,生活了几十年,何曾兴风作浪过?至于你提到燃烧……”段太太紧盯着女儿,沉重地说,“平静无波的止水不易枯竭,燃烧的结果是化为灰烬。宛露,宁可变成止水,千万不要化为灰烬!”
“妈妈!”宛露喊着,任性地用手拉扯着被单,“我不行!我不行!止水会淹死我,我宁可燃烧!妈妈,你要帮我,你要站在我的阵线上,你要去对友岚说……”
“我不会!也不可能!”段太太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可能帮你胡闹!你可以没有理性,我不能跟着你没有理性,这事绝对不行!”
“妈,你疼我,你宠我,你就帮我……”
“我恐怕,你是被我宠坏了。”段太太伤感而激动地说,“你任性得像一匹难以拘束的野马!你再这样胡闹下去,我真怀疑你的血液里……”段太太猛地住了口,被自己的句子所惊吓,她张着嘴,呆住了。
宛露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雪白。
“妈,你说什么?”她哑声问。
“没有,没有。”段太太回过神来,慌忙想混以他语,“我只是要你冷静一点,千万别闹出事情来。”
宛露的头低低地垂了下去,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喃喃地、受伤地、卑屈地、自言自语地说: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说,我血液里有着不安分的因素,我本身就是个不负责任而造成的生命!妈,连你都这么说了,连你都这么说了,我再也不可能在这世界上找到一个能了解我,或者同情我的人了。”
“哦!宛露!”段太太的脸色也变了,她站在女儿面前,本能地就把宛露挽在怀里,急急地说,“你别这么说吧!宛露,你知道我是多疼你的!我的意思并不是那样,你不要因为有心病,就曲解每一句话……”
“我没有曲解。”宛露抬起头来,悲哀地望着母亲,“我知道你疼我,但我毕竟不是你亲生的!我没有遗传到你的安静与贤淑,我的血液里,充满了疯狂和野性,我知道,妈,我生来就不是个好孩子!”
“胡说!”段太太的喉咙哑了,“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不要把你自身的矛盾,归咎于你的血液……”
“妈!你怎知道这不是原因之一?为什么你一生都那么安静平和?为什么我就充满了狂风暴雨?我一定生来就有问题,我一定……”
“宛露!”段太太的声音里带着祈求,“你别这样说吧!许多人生命里都有狂风暴雨,这和出身有什么关系?是妈不好,妈说错了。”
“没说错。”宛露固执地,“你只是无意间吐露了真实面,我一直不愿面对的真实。”
楼下有一阵喧嚷声,接着兆培的声音就大叫着传上楼来:
“妈!我下班哩!你别尽和宛露关在屋里说悄悄话。宛露!你还不滚下楼来,吃饭了!你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如何!快快快!我都要饿死了。”
段太太很快地拂了拂宛露的头发,柔声说:
“好了,我们改天再谈吧。总之,目前,你先把自己稳定下来,如何?”
宛露摇摇头,叹了口气。她不愿再多说什么,忽然间,她就觉得有那么一面看不见的墙,竖在她和母亲之间。她默默地站起身来,跟着母亲走下楼。兆培还是老样子,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他注视了宛露一下,就和往日一样,在她臀部敲了一记,叫着说:
“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瘦?脸色也不对!我看看,”他盯了她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哦,我知道了,你一定害了和玢玢一样的病!”
“玢玢一样的病!”宛露一时转不过来,“玢玢在生病吗?”
正在摆碗筷的玢玢羞红了脸,抬起头来笑着说:
“你听他胡扯!”
宛露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她瞪了兆培一眼:
“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像你们一样,急于当父母吗?”
兆培深深地凝视着她,不笑了,他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捏了捏宛露的下巴,低沉地说:
“我记得,你总爱把自己比成一片云,你知道吗,云虽然又飘逸,又自由,却也是一片虚无缥缈、毫不实际的东西。你不能一辈子做一片云,该从天空里降下来了。宛露,生一个孩子,可以帮助你长大。”
她也深深地凝视兆培。
“哥哥,你真认为一条新的生命会高兴他自己的降生吗?你从不怀疑他可能不愿意来吗?”
“我不怀疑!”兆培肯定地说,“我的孩子是因为我爱他,我要他,我才让他来的,他会在父母的手臂中长大。而我自己也需要他!”
“需要他干吗?”
“让我做一个负责任的父亲!”
宛露惊愕地看着兆培。
“哥哥,为什么我和你两个人的看法不一样?”
“学学我,宛露,”兆培说,“那么,你就会快乐了!你也不会这么苍白了!你会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一片飘荡无依的云了。”
“喂喂!”玢玢柔声喊着,“你们兄妹两个在干吗呀?一定要等菜凉了才吃吗?”
大家都坐到餐桌边去了,宛露惊奇地看着餐桌,一桌子的菜,蒸的、炒的、煨的、炖的全有。再看玢玢,清清爽爽地把头发束在脑后,露出整张淡施脂粉,白白净净的脸庞,围着一条粉红格子的围裙,她利落地给每人盛好饭,又利落地用小刀和叉子把蹄膀切开……她是个多么安详老练而满足的小妇人啊!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她一样呢?宛露朦胧地想着,开始心不在焉起来。段太太坐在玢玢身边,看了看餐桌,就不由自主地用手绕着玢玢的肩,宠爱地拍了拍她,怜惜地说:
“玢玢也真能干,这么一会儿,就做出这么多菜!其实,随便炒两个菜就得了,累坏身子,可不行呢!”
“哪会这么娇嫩呢!”玢玢笑着说,“宛露难得回家吃顿饭,总该让小姑子满意,是不是呢?”
“妈!”兆培含着一口饭说,“你别尽宠她,做两个菜有什么了不起,何况,她是安心要在宛露面前露一两手,表示她还有点用……”
“你——”玢玢笑瞪着兆培,用筷子在他手背上敲了一记,“坏透了!”
“我坏透了,你干什么嫁给我?”兆培问。
“妈,”玢玢转向了段太太,“蹄膀会不会太咸了?”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兆培笑着,“又去跟妈撒娇讨好,谁都知道你的蹄膀烧得好!”
“兆培!”段太太边笑边说,“不许欺侮玢玢!”
“我欺侮她?”兆培挑着眉毛,“有妈给她撑腰,我还敢欺侮她?”
宛露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发现这是一个好幸福好安详的家庭,而自己,却不属于这个家庭之内了。一层模糊的、朦胧的、迷茫的、孤独的感觉,对她四面八方地包围了过来。一时间,她觉得神思恍惚而精神不属。虽然坐在桌上,她却感到自己不在这间房间里,不在这些人群里,她望着那些菜所蒸发的热气,觉得自己也像那热气一样,轻飘飘地往上升,往上升,往上升……穿过了屋顶,升上了天空,凝聚成一片孤独的云。然后,这云就悠悠晃晃地、虚虚渺渺地在天空中游移着。“我是一片云,风来吹我衣,茫茫天涯里,飘然何所依?”她想着自己写过的句子,为什么?直到如今,自己仍然是片无所归依的云?每人都有每人的归宿,每人都有每人的幸福,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与众不同,要是一片云?
饭后,大家都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正演着连续剧。宛露沉默地坐在沙发里,眼睛瞪着电视,心里却仍然迷惘地想着许多事情。段太太也若有所思,她是被宛露的一篇话所震慑住了,模糊地感到有一层隐忧,正罩在女儿的身上,而这烦恼,却不是她的力量所能解除的。兆培和玢玢依旧嘻嘻哈哈,一面看电视,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就在这时候,外面一阵汽车喇叭响。宛露惊觉地看看手表,像从梦里醒来一般,迷糊地说:
“叫他十点钟来,才八点多,他就跑来了!”
“还不是你太迷人吗?”玢玢笑着说,“人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位老公啊,是一分不见,如隔三秋呢!”
“谁说的!”兆培接口,“根本是一秒不见,如隔三秋呢!”
友岚在大家取笑声中跑了进来,和段太太打了招呼,他笑嘻嘻地说:
“谁说我是一秒不见,如隔三秋?未免太小看我了!”
“怎么?”兆培对他瞪眼睛,“要不然,追了来做什么?”
“接太太呀!”友岚说,“我说你太小看我了,是说如隔三秋四个字有欠妥当,老实说,我是一秒不见,如隔一百秋呢!”
“嗬!”玢玢笑了,“可真不害臊呢!”
“要命!”兆培笑得跌脚,“这个家伙,把咱们的男儿气概,全给丢光了!”
“我可不觉得,爱自己的太太,有什么丢脸的地方!”友岚说,眼光已对宛露投了过去。
宛露再也无法在这一片笑语声中逗留下去,站起身来,她望望段太太,说了声:
“妈,我走了!”
“快走吧!”兆培说,“你再不走,友岚就变成老头子了,一秋是一年,一百秋是一百年,你晚走几分钟,他就会变成几千几万岁的老公公了。”
段太太一直送到门口来,扶着门,她虽然脸上带着笑,却心事重重,注视着宛露,她语重心长地说:
“宛露,好好地爱惜自己啊!”
上了车,友岚发动了车子,他一只手操纵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紧握住宛露的手。宛露不说话,她的眼光直直地看着车窗外面,无法把思想集中,她觉得自己仍然像一片轻飘的云,飘在茫茫然的夜空里。友岚悄悄地看了她一眼,没问任何一句话,他只是闷着头开车。好久好久,忽然间,车子刹住了。宛露一惊,才发现车子停在圆山忠烈祠的旁边。
“到这儿来做什么?”她朦胧地问。
友岚把车子熄了火,转过身子来,正对着宛露,他的眼光锐利而深沉。
“要问你一句话!”他低沉地说。
“什么话?”
他用双手转过她的身子来,使她面对着自己,他深深地看她,深深地、深深地,那眼光似乎要穿透她,看进她灵魂深处去。
“宛露,你还是我的吗?”他哑声问。
她抬眼看他,觉得在他那深沉而了解的目光下永远无法遁形,他像一个透视镜,自己在他面前,是通体透明的。她挣扎了一下,眼里有着迷惘的悲凄。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我觉得我是一片云,而云是飘然无定,不属于任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