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下午的工作很轻松,不过是——是——”志远含糊了一下。“在家私立中学教音乐。”


    志翔有些狐疑,教音乐,教音乐需要整个下午吗?


    “哥,歌剧是怎么回事?你每场都有戏吗?”


    “哈!”志远笑得古怪,耸了耸肩,他轻松地说,“你哥哥是个天才,每场戏都少不了他!”


    一阵疯狂的喇叭声,志远超过了一辆大卡车,迎面一辆漂亮的敞篷车,硬被志远的小破车给逼到马路边缘上去了。那车上的几个青年男女,发疯般地挥拳大骂,志远理也没理,车子“呼”的一声,就掠过了他们,冲往前面去了。忆华长长地抽了口冷气:


    “志远,你玩命呢!”


    “玩命?”志远扬了扬眉。“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我就爱开快车,怎样?”


    “你玩命没关系,”忆华低声说,“车上可还有你弟弟!”


    志远嘴角的肌肉一阵痉挛,车子的速度减低了。


    晚上,回到了“家”里,兄弟两个都很疲倦了。晚餐是和忆华一起,在一家小咖啡馆吃的,志翔初次领教了意大利通心粉的滋味。饭后,先送忆华回了家,他们才回来。志远推开卧室的门,有些抱歉似的对志翔说:


    “这见鬼的小公寓只有一间卧室,所以,你没办法有单独的房间,咱们哥儿俩,只好挤在一间里!”


    “哥,我宁愿和你住一间!”志翔说,走了进去。卧室很小,放着两张单人床,上面整齐地铺着雪白的被单、毛毯,和干净的枕头套。床和床中间有一张小书桌,桌上,有台灯、书籍,和一个镜框,镜框里是张照片。志翔本能地走过去,拿起那镜框,他以为,里面可能是忆华的照片,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地,竟是志远和他的一张合照!在台北的院子里照的,站在一棵杜鹃花前面,志远大约是十八九岁,自己呢?才只有十一二岁,吊儿郎当的,半倚靠在志远身上,志远挺神勇的样子,一脸调皮的笑,手挽着自己的肩膀。他放下照片,鼻子里有点儿酸酸的。“我都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照的了?”他说。


    “我也不记得了。”志远说,又燃起了一支烟。“离开家的时候,就忘记多带一点照片,在旧书里发现夹着这一张,像发现宝贝似的……”他勉强地笑了笑,在床上坐了下来。“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待在里面的时候并不觉得它好,离开了就会猛想它。”


    志翔把镜框放好,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离开家并没多久,他眼前又浮起父母的面庞。


    “志翔!”


    志远忽然亲昵地叫了一声。


    “嗯?”他抬眼看着志远。


    “告诉我,”志远有些兴奋地说,“你在台湾,有没有女朋友了?”


    “女朋友?”志翔摇摇头,坦白地笑了。“我明知道自己会出国,何必弄那个牵累?”


    “你的意思是没有?”


    “没有。”


    “真的?”


    “当然真的!”他诧异地看着志远,“干吗?”


    “那么,”志远热烈地盯着他,有些急促地说,“你觉得忆华如何?”


    “忆华?”他吓了一大跳,愕然地说,“哥,你是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志翔!”志远深吸了口烟,迫切地、热心地说,“这女孩是我看着她长大的,不是我胡吹,她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孩。华侨女孩子,要不就不中不西,要不就欧化得让人反感。而忆华呢?她比台湾长大的女孩还要规矩和中国化……”


    “哥哥!”志翔打断了他,困惑地说,“我知道她很好,可是……”


    “别可是!”志远阻止了他下面的话。“只要你认为她很好,就行了!感情是需要慢慢建立的,你们才见面,我也不能操之过急,我只是要提醒你,错过了像忆华这样的女孩子,你在欧洲,就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中国女孩了!”


    “哥哥!”志翔啼笑皆非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呢!”


    志远一震,一大截烟灰落在桌上了。板起脸,他一本正经地说:


    “少胡说!志翔!别糟蹋人家了!我足足比她大了十岁!我是看着她长大的……”


    “又怎样呢?”志翔微笑着说,“三十二岁配二十二岁正好!而且,你的年龄,也该结婚了!”


    “胡闹!”志远生气地、大声地说,“志翔!不许拿忆华来开玩笑,你懂吗?人家是规规矩矩的女孩子,你懂吗?你别因为她是个老鞋匠的女儿,就轻视她……”


    “哥哥!”志翔惊愕地蹙起眉头。“我并没有轻视她呀!你不要误会好不好?”


    “那就好了!”志远熄灭了烟蒂,站起身来。望着弟弟,他又笑了,伸手握了握志翔的肩,他说:“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慢慢来吧!我们今晚不谈这个。我去煮点咖啡,你要吗?”


    “这么晚喝咖啡?你不怕睡不着?”


    “已经喝惯了。”志远说,走开去煮咖啡。“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喝惯的!”


    志翔往床上一躺,用手枕着头,经过这漫长的一天,他是真的累了。闭上眼睛,他只想休息一下,可是,只一会儿,他就有些神志迷糊了。恍惚中,他觉得志远站在床边,审视着自己,然后,他的鞋子被脱掉了,然后,志远拉开越子,轻轻地往他身上盖去……这一折腾,他又醒了,睁开眼睛来,他歉然地望着志远,微笑了一下,喃喃地叫了一声:


    “哥!”


    “睡吧!”志远说,用毯子盖好了他,看到他仍然睁着眼睛,他就欲言又止地叫了一声,“志翔!”


    “嗯?”他模糊地。


    “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志远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光芒。


    “什么事?”


    他沉默了一下。半晌,才哑声说:


    “永远别到歌剧院来看我演戏!”


    志翔一震,真的醒了。


    “为什么?”


    “因为——”他困难地、消沉地说,“我只是个配角的配角!”


    “哥!”他握住志远的手,“我们是亲兄弟呀!我不在乎你是什么配角不配角……”


    “我在乎。”志远静静地说。


    志翔愣了片刻,然后,他了解地点点头。


    “好吧!如果你坚持这样……”


    “我坚持。”


    志翔又点了点头,灯光下,他觉得志远的眼神黯淡而落寞。没关系!他在心里自语:我会治好他的自卑感!我会恢复他的信心!志远拍了拍他的肩,感激地对他笑笑,走开了。


    整夜,他听到志远在床上翻腾,整夜,他闻到香烟的气息。


    第五章


    就这样,志翔投身在罗马那个艺术的炼炉里去了。而且,立即,他就觉得自己被那些艺术的光芒和火花给燃烧了起来,使他周身的血液都沸腾着,使他的精神终日在狂喜和兴奋中。他迷住了艺术,迷住了雕刻,迷住了罗马。


    开学之后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进的是一家“贵族学校”,罗马的国家艺术学院收费不高,可是,自己竟念了一家私立的艺术学院。同学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尤其以瑞士和英国人居多。东方面孔的同学,几乎找不到,开学一个月,他才发现两个东方人,却是他最无法接受的日本人。他很难在学校交到朋友,事实上,他也没有交朋友的时间和雅兴。那些日子里,他要应付语言上的困难,要习惯异国的生活,要接受教授的指导,剩下的时间,就发疯般地消磨在国家博物馆、博尔盖泽别墅,以及圣彼得教堂中。


    忙碌使他无法顾及自己的生活,也无力过问志远的生活。志远每日要工作到凌晨一点左右才回家,那时他多半已入睡,等他起床去上课,志远还在熟睡中。他每天搭巴士去上课,中午就在学校或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午后下课回家,志远又去工作了。他的晚餐,是志远安排好的,在高祖荫家里“包伙”,他不知道志远和高家是怎么算的,但是,高氏父女,待他却真的亲如一家,变着花样给他弄东西吃。他每日见到高氏父女的时间,比见到志远的时间还要多。因此,他和忆华是真的接近而熟稔了起来。


    晚餐后,他常坐在高家的餐厅中,和忆华随便谈谈。忆华总是煮一壶香喷喷的咖啡,给他一杯,自己就默默地工作着。她总有那么多事要做:收拾碗筷,打扫房间,整理父亲的工具,或在缝衣机前缝缝补补——在这“餐厅”里,事实上还有很多东西,缝衣机,切皮刀,皮革,浸绳子的水盆,和种种高祖荫需要的用具。忆华总是不停地工作着,家事做完了,就帮父亲把皮绳浸入盆子里,或清理皮革,或整理订单,或盘算账目……而且,志翔发现,连自己兄弟俩的衣服被单枕头套,都是忆华在洗洗烫烫,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是忆华每日去收拾整理的。


    “忆华,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哥哥的?”一晚,他问。


    忆华悄然地从她工作上抬起头来,她正补缀着一条裙子的花边。她无论多忙,给人的感觉也是那样从从容容、安安详详的。


    “那年我十四岁,他第一次走进我们店里,手上拎着一双鞋底破了洞的鞋子。”忆华回忆地说,面容平静,眼珠迷蒙。“他靠在柜台上,咧着张嘴,对我嘻嘻直笑,问我是不是中国人?当我用中文告诉他我是,他大叫了一声,跳得有三丈髙,他把我一把抱起来……”她羞涩地垂下眼睑,“那时我很瘦很小,虽然已经十四岁,还像个小孩子。”定了定,她继续说,“后来他和爸爸谈了起来,爸爸问他,怎么把鞋子走得破了洞?他回答说,你怎么可能在罗马,不把鞋子走得破了洞?”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时,他和你现在一样,对罗马发了疯,发了狂,而且,他快乐、骄傲、充满了自信。”


    志翔动容地望着忆华,他很少听到忆华讲这么多话,一向,她都是沉默而内向的。


    “那是八年前了?”


    “是的,那时,志远才到罗马三个月,只会说最简单的意大利文,他告诉我,他学会的第一句意大利文是‘妈妈米亚’,第二句是……”她红了脸,微笑地低语,“是一句粗话!那次,他和爸爸谈了好多好多,那时他住得离这儿比较远,后来,他搬了好几次家,越搬越近,我们两家,一直是好朋友,好邻居……”她垂下头,又继续缝缀。“在罗马,很难交到中国朋友。”


    志翔凝视着她,啜了一口咖啡,他深思了好一会儿。


    “忆华,”他终于说,“哥哥一直不许我去歌剧院,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演的是什么角色?我来了一个多月了,从来没有听到他练嗓子!我记得,在他出国以前,每天都要练的,当然,也可能是我上课去之后,他才练唱!”


    忆华的头仍然低俯着,她没说话,也没抬头,手指的动作略略停顿了一下,就更快地缝纫了起来。


    高祖荫走了进来,围着皮裙子,他取了一束皮线,一面往外屋走,一面对志翔说:


    “你对歌剧院了解太少,罗马有两家歌剧院,一家是罗马歌剧院,一家是露天歌剧院,叫卡拉卡拉。歌剧也有季节,并不是每晚都有的。我们东方人,能在歌剧院里的大头戏中唱和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转身走出去了,接着,是那绳子从皮革上拉过去的声音。


    志翔有些迷糊了,两家歌剧院,那么,志远到底在哪一家?他的脑子越来越混乱。


    忆华站起身来,给志翔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她的眼光默默地、祈求似的看着他:


    “帮个忙好吗?”她低语。


    “什么事?”


    “别把我们今晚的谈话告诉他!别去问他!什么都不要问他!”


    他注视着忆华,第一次发现忆华的眼珠又黑又深又楚楚动人。


    “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家歌剧院工作?”


    “卡拉卡拉的季节是七月到九月,秋天以后,就在罗马歌剧院。”忆华轻声说,“可是,别去找他!千万别去,你会伤他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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