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请原谅,请归来,请示地址!


    凡


    当夏天来临的时候,殷超凡终于认清一件事实,芷筠是安心从世界上隐没,守住她当初对殷文渊所许下的一句诺言,不再见他了。他放弃了徒劳的找寻,把自己关在屋里,他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冷漠得像一座冰山,消沉得像一个没有火种的炉灶,他不会笑,不会说话,不会唱歌,也不会上班了。


    整个家庭的气压都低了,雅珮本来订在十月里和书豪一起出国,在国外结婚,可是,她实在放心不下超凡,又把出国日期往后移。私下里,她也用她的名字登报找过芷筠,仍然音讯杳然。


    这天,殷超凡望着桌上的那盆紫苏,这盆东西始终不死不活,阴阳怪气,不管怎么培植,就是长不好。殷超凡忽然心血来潮,驾着车子,他去了“如愿林”。


    “如愿林”中,景色依旧,松林依然清幽,遍地红叶依然灿烂,绿草的山谷依然青翠。他坐在曾和芷筠共许终身的草地上,回忆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一时间,心碎神伤,而万念俱灰。


    “芷筠,真找不到你,这儿会成为我埋骨之所!”


    这念头使他自己吓了一跳,顿时冷汗涔涔了。不,芷筠,你会嘲笑一个放弃希望的男人!他想着,我不能放弃希望!我还要找你!我还要找你!我还要找你!哪怕找到天涯地角,找到我白发萧萧的时候!


    依稀恍惚,又回到他们谈论婚事的那一天!如果那天芷筠肯和他结婚,一切悲剧就不会发生了。芷筠为什么不肯答应结婚呢?


    “……如果你要和我公证结婚,我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如果你娶了我,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在利用父母的弱点,这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


    “……如果你一无所有,我不会在乎你父母的反对与否……”


    “……在那唯一的一条路之下,我愿意嫁你。”


    芷筠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地在他记忆里回响。忽然间,像是一线灵光闪过了他的脑海,他顿时间明白了一件事!当时芷筠费尽唇舌,只是要告诉他,她不愿嫁给台茂的继承人!不愿当殷家不受欢迎的儿媳妇!她早已知道,殷文渊不会接受她,而她也不甘于背负“为金钱勾引台茂小老板”的罪名,她也看不起那份金钱!所以,千言万语,她所说不出来的,只是几个字:殷超凡!做你自己,独立!


    “独立!”这两个字像一盏明灯般在他眼前闪耀。骤然间,他回忆起以往种种,自幼,他在父亲的安排下做一切的事,用父亲的钱,在台茂当经理,开着父亲送的车子,穿着父亲订做来的衣服,住着父亲豪华的住宅……他自然而然地接受这一切,虽然潜意识里曾想挣扎,明意识里却安之若素!芷筠千方百计,想要让他了解,他需要先独立,才能和芷筠结婚!而他却根本没有体会到!芷筠,芷筠,你是怎样的女孩!你用心良苦,而我却无法明白!芷筠,芷筠!我只是“浑蛋加一级”!


    独立!是的,独立!早就该独立了!儿子可以孝顺父母,却不是父亲的附属品!独立!独立!独立!芷筠!今生或者再不能相见,但是,最起码,我该为你站起来,做一个能够独立自主的人!做一个不再倚赖父亲的人!


    他驾车回到了家里。


    殷文渊夫妇都在家,最近,为了殷超凡,殷文渊几乎谢绝了外面所有的应酬,他近来变得十分沮丧,十分焦灼,只是,许多话,以一个父亲的尊严,他无法对儿子说。如果现在有什么力量,能够让殷超凡恢复往日的欢笑、快乐及生气,他愿意牺牲一切来换取!


    不只殷文渊夫妇在家,雅珮和范书豪也在。殷超凡大踏步地走了进来,看了看父母亲,他就一言不发地往楼上走,殷太太已看惯了他的漠然,却依旧忍不住地摇头叹气。殷文渊点着了烟斗,他深深地吸着,烟雾弥漫在空气里,忧郁和凄凉也弥漫在空气里。


    只一会儿,殷超凡背着一个简单的旅行袋,手里紧抱着他那盆视作珍宝的紫苏,走下楼来了。殷太太立即一震,急急地问:


    “你要干什么?”


    “爸爸,妈妈,”殷超凡挺立在客厅中间,郑重、沉着、而严肃。“我要走了!”


    “走了?”殷文渊跳了起来。“你要走到哪里去?”


    “我还不知道。我想,无论如何,我也读完了大学,找一个工作应该并不困难!”


    “找工作?”殷太太喊着,“你在台茂当副理,这样好的工作你还不满意?为什么要找工作?”


    “台茂的工作,可以让给书豪,”他诚恳地说,“爸爸,书豪比我懂得商业,他学的又是工商管理,他可以做为你的左右手,把他放到美国去,不只是台茂的损失,也是国家的损失!”


    “超凡,”殷文渊急促地抽着烟斗。“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我已经托了各种关系,去调査全省的人口资料,找寻芷筠的下落。”


    殷超凡直直地望着父亲,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深黑而明亮。他嘴角浮起了一个微笑,这微笑是含蓄的,若有所思的。


    “你肯这么做,我谢谢你!”他说,很客气,很真挚,却也很深沉。“放心,爸爸,我不会失踪,等我一找到工作,我就会告诉你我在哪里。如果你有幸运找到芷筠,请你务必通知我!”


    “超凡!”殷太太的泪水夺眶而出,“你爸爸已经去找芷筠了,你为什么还要走呀!你生气,我们知道,我们想办法弥补,你别一负气就离开家呀!”


    “妈妈!”殷超凡恳切地说,“我并不是负气离家出走,我只是要学习一下独立,学习一下在没有爸爸的安排下,去过过日子!妈,每只小鸟学会飞之后就该飞一飞,否则,他总有一天会从树上摔下来摔死!”他走到雅珮面前。“三姐,别出国,留在台湾!我们已经有两个姐姐在美国,够了,你和书豪留下来,帮助爸爸,安慰妈妈!”雅珮凝视着殷超凡。


    “我想,超凡,”她深刻地说,“我留你也没有用,是不是?你一定要走?”


    “是的!我要去找找我的方向!”


    “超凡!”殷文渊紧咬着烟斗,从齿缝里说,“你知道工作有多难找吗?”


    “我可以想象。”


    “如果你不满意台茂,”殷文渊小心翼翼地说,“我也可以给你安排到别的地方去工作!”


    “不必了,爸爸!我想我第一件需要做的工作,就是不再倚赖你的‘安排’!”


    “超凡,”殷太太发现事态的严重,忍无可忍地哭了起来。“你真的要走哇?你有什么不满意,你说呀!你要芷筠,我们已经在尽力找呀!超凡!你不能这样不管父母,说走就走……”


    “妈妈!别伤心!我不是一去不回,也不是到非洲或吃人族去!我只是去找一个工作……”


    “好!”殷太太下决心地说,“你要到哪里去,让老刘开车送你去!”


    “妈妈!”殷超凡自嘲似的微笑着。“是不是还要派周妈去服侍我穿衣吃饭呢?”


    他走向了门口,全家都跟到了门口,殷太太只是哭,殷文渊却咬着烟斗,靠在门槛上发愣。殷超凡看到自己那辆红色的野马,他在车盖上轻拍了两下,甩甩头,他大踏步地往院子外面走去。


    “超凡,”殷文渊说,“连车子都不要了吗?这只是一件生日礼物而已!”


    “帮我留着!”他说,“我现在不需要,我想,我养不起它!”


    他大踏步地“走”出了殷家。


    第二十章


    转眼间,时序已入秋季。


    在台中市附近,有个小镇叫清水,清水再南下,就是台中的外围区,叫大雅。在清水与大雅之间,有几户竹篱茅舍,这竹篱茅舍构不成村庄,只是几户居民而已,围绕在一些田畴和翠竹之间。如果要到这竹篱茅舍去,还必须远离公路,走一段泥泞的、凹凸不平的黄土路。踏上这条黄土路,就可听到隐约的鸡啼,和阵阵的犬吠,告诉你,这儿是一个远离都市烦嚣的所在,如果你念过几本书,你或者会兴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情画意。但,只怕真正鸡鸣而起,荷锄工作的那些农夫,并没有这么高的闲情逸致,来领悟这份大自然的美和这份空灵的境界。


    这天,有辆黑色的“宾士”开到了黄土路旁边停下,司机下了车,一再询问田里工作的农夫们。接着,车里,殷文渊迈下了车子,他对黄土路上走去,一面说:


    “老刘,别问了,一共只有这么几家人,还怕找不到吗?”


    他沿着黄土路向那堆竹篱茅舍中走去,两旁的稻田中,秋收的稻已经割过了,新插的秧苗绿油油的一片,在初秋的轻风中一波一波地起伏着,那片嫩秧秧的绿,像块大大的地毯,使人想在上面好好地翻滚一番。殷文渊走进了那丛翠竹,一片软软的阴凉就对他笼罩了过来,接着,是一阵绕鼻而来的花香。是的,翠竹边种着几排吊灯花,可是,经验告诉他,吊灯花是不会香的。而这阵花香里,混和着茉莉、晚香玉、玫瑰、百合,和马蹄花的各种味道。


    他深吸了口气,循着花香,他发现幽竹中另有一条道路,路上铺满了松松脆脆的竹叶,他踩了上去,竹叶发出的声响,有几只蝴蝶,翩翩然从他头顶穿过,接着是蜜蜂的嗡嗡声。一阵风过,竹子摇落了更多的落叶,飘坠在他的肩头。他有些惊奇而眩惑了,这种环境,这种气氛,他似乎一生也没有经历过。


    忽然间,一阵犬吠打断了他的思潮,他看过去,迎面蹿出一只白底黑斑的大狗,正对他汪汪狂叫,作势欲扑,他站住了,不知该是进是退。就在为难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年轻的、男性的、愉快的声音在嚷着:


    “小花!不许叫!不许咬人哦!”


    立刻,跟着这声音,跑出一个高高壮壮的大男孩,穿着件白色圆领衫,一条短裤,露出他那结实的胳膊和腿,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下,是一张被太阳晒成微褐色的脸庞,一对漂亮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对殷文渊善意地微笑着。他安慰地说:


    “你别怕,小花不会咬你,它只是吓吓你!它知道不应该咬人,如果咬了人,我会把它关在笼子里!”他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那爽然的笑容像秋季的天空,连一丝乌云都没有。那笑容非但漂亮,而且是动人的!他俯下身子,一把搂住了那只大狗的脖子,亲昵地说:“小花!你知道的!我也是吓吓你!我才不舍得把你关笼子呢!是不是?小花?”


    大男孩与狗之间,似乎有种亲密的、难解的感情和了解,那只狗喉咙里发出温柔的呜呜声,就用它的大头,去拱着那男孩的胸脯,大男孩仰天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一面用手环抱着狗的脖子,狗伸出舌头,亲热地舔着他,男孩笑得更凶了,说:


    “坏东西!你知道我怕痒!你别乱闹呀!小花,我投降,我投降!”他举起双手。狗似乎懂得这个手势,它退开了,还得意地扬着脑袋。那大男孩从地上一跃而起,衣服和头发上都粘着干枯的竹叶。他用手怜爱地揉了揉那只狗的耳朵,抬起头来,他仍然笑容可掬地望着殷文渊。


    “你找谁?”他问,“你要买花吗?”


    “买花?”殷文渊愣着,他已经被这大男孩和狗所迷惑了,他觉得内心深处,有种温柔而感动的情绪,像海底的浪潮般蠢动着。他唯唯否否,没有答出所以然来,那大男孩已经愉快地一招手,说:


    “跟我来!”


    带着狗,他领先往前面走去,他嘴里轻哼着一支歌,歌词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唯一可辨别的,是两句话:


    我们相对注视,


    秋天在我们手里。


    花香更浓郁了,殷文渊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小小的花圃,一排排的木板架子上,有各种盆景,地上,还种植着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目的植物,顶上,是简陋的木头架子,架子上,爬满了紫藤花。在这一大片姹紫嫣红,枝叶扶疏之中,有个女孩,正背对他们而立,一件简单的白色洋装,裹着那苗条而纤小的腰肢,一块白底印着碎花的头巾,包着她的头发,她手里拿着剪刀,正在用心地修剪着一棵披头散发一般的绿色植物。听到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用那熟悉的、温柔的嗓音,清脆地说:“竹伟,你答应帮我挑土来的,你又忘了么?”


    “我没忘!我马上就去挑了!”竹伟嚷着,“姐,有人来买花了!”那女孩回过头来,立即,殷文渊面对着芷筠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了。她晒黑了,眉梢眼底,都带着风霜的痕迹,脸颊更瘦了,更憔悴了。可是,她那弯弯的嘴角边,却有种难解的坚定和固执,奇怪的,是她那小小的脸庞,依然美丽而动人。她在这一瞬间,给殷文渊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一棵幼嫩的小草,挣扎于狂风暴雨中,虽然被吹得东倒西歪,却仍然固执地茁长着。他凝视着芷筠,在一份强烈的激动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清楚了对面的人,芷筠的脸色变白了,嘴角微微地掠过了一阵痉挛,她的背脊就下意识地挺了挺,眼睛一瞬也不瞬地迎视着殷文渊,她却对竹伟说:


    “竹伟,你得罪了这位先生吗?”


    “没有呀!”竹伟惊愕地说,“我叫小花不要咬他呀!小花是不会咬人的,姐!你知道它好乖,不咬人的!”


    “很好,竹伟,”芷筠说,“你去挑土吧!”


    “好的!”竹伟答应着,跑开了,一面跑,一面叫着,“来!小花!追我!看是你快还是我快!来!小花!”一人一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这儿,芷筠定定地望着殷文渊,她眼里带着浓重的、备战的痕迹。“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她问,“我已经躲到这穷乡僻壤里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殷文渊深吸了口气,身边有一棵茉莉花,那香味雅致而清幽地绕鼻而来。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觉得千言万语,皆难启齿。他又有那份伧俗和渺小的感觉,似乎这儿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在冷冷地嘲弄着他。既有当初,何必今日!他咬咬牙,忽然决心面对真实。在他一生里,他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


    “芷筠,我来道歉。”


    她一震,这是第一次,她听到他称呼她的名字,她心里隐隐有些明白,而头脑却开始晕眩了,放下手里的剪刀,她把身子倚靠在身旁的一株九重葛上,哑声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一向反对父母干涉儿女的婚姻,”他坦白地说,盯着她,“却没料到自己做了这样的父母!超凡和你都说得对,我对感情了解得太少,现在,我承认自己的错误,来这儿,只是希望你不咎以往,能够重新回到超凡身边!”


    她惊跳着,脸色发白,嘴唇轻颤,而心脏紧缩了。她怀疑地审视着殷文渊,是什么力量使这个冷漠的人做这样的牺牲?对她如此前倨而后恭?难道是超凡……是超凡出了什么事?她的脸色更白,眼睛睁得更大,一种几乎是惊悸和恐惧的神色,飞进了她的眼底,她震颤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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