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超凡怎样了?他好了吗?”


    “如果你指的是肉体上的伤口,早就已经好了。精神上和心灵上的,却不是医生或药物所能治疗的了。”


    “他怎样了?”她再问。那份惊悸、担忧、热爱、关怀都明显地燃烧在眼睛里。殷文渊目睹着这对眼光,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心灵震动而情绪激荡。谁说长一辈的一定比小一辈的懂得多?而今,这对小儿女教育了他!最起码,教育了他什么叫“爱情”!


    “哦,你别着急。”他急促地说,“他很好,总之,在外表上很好,他努力工作,刻苦耐劳,一个人做好几个人的事……你知道吗?他早已离开了家,离开了台茂。”


    “哦?”她再震动了一下。


    “我们曾经千方百计地找你,”殷文渊转变了话题。“你走得实在太干净,我到户籍课去查你的迁出记录,你在迁人栏开了一个玩笑,你填的是市立殡仪馆的地址,这件事我从不敢告诉超凡,否则,他现在已经疯了。”他凝视她。“你走的时候,是忍气吞声的,是吗?”


    她不语。脸上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了,眼底的戒备之色也已消失,唇边的弧度柔和了许多。


    “超凡知道我在这儿吗?”


    “不,他还不知道。我利用了各种人事关系,清査了全省的户口,才知道你在这儿。我想,我最好先来和你谈一下。”


    “先来了解一下我的情况?”她又尖锐了起来,垂下睫毛,她望着身边的树木。“看看我到底堕落狼狈到什么地步?现在你看到了。以前,我到底还是个秘书,现在,我是个卖花女,想知道我这半年多怎么活过来的吗?我租了这块地,买了花种,培植了这些花木,每天早上,竹伟帮我踩三轮板车,把花运到台中,批发给台中的花店!我是个道地的卖花女。你来这儿,问我愿不愿意重回超凡的身边?你不怕别人嘲笑你,台茂的小老板每况愈下,居然去娶一个卖花女为妻子!哦,对了!”她唇边浮起了一个淡淡的冷笑。“或者是我会错了意,你指的并不是婚姻,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养几个情妇也是家常便饭……”


    “你错了!”殷文渊正色说,“我是来代我儿子求婚,你可愿意嫁给超凡吗?”他诚恳地、真挚地、深刻地望着她。


    她惊愕地抬起头,大眼睛睁得那么大,眼珠滴溜滚圆,绽放着黑幽幽的光芒。一时间,他们都不说话,只是彼此衡量着彼此。这是殷文渊第三度这样面对面地和她谈话,他心底对她的那份敌意,到这时才终于完全消失无踪,而那层欣赏与喜爱,就彻底地占据了他整个的心灵。他的眼睛一定泄漏了心底的秘密,因为芷筠的脸色越来越柔和,眼光越来越温柔,温柔得要滴出水来。好半晌,她才无力地、挣扎地、模糊地说:


    “你不怕有个白痴孙子吗?”


    “超凡说过,那是个未知数。即使是,像竹伟那样,又有什么不好?我刚刚看到了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顿了顿,由衷地说,“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快乐,这么容易满足的孩子!人生几十年,快乐最重要,是不是?何况——”他引用了芷筠的话,“我们都没有竹伟活得充实,我们惯于庸人自扰!”


    泪珠在芷筠眼眶里打着转,她唇边浮起了一个好美丽好动人的微笑。


    “你说——超凡已经离开了台茂?”


    “是的,他说他要学习独立!”


    她唇边的笑更深了,更动人了,她的眼珠浸在水雾里,幽柔如梦。


    “他在哪儿?”


    “说起来,离你是咫尺天涯,他在台中。”


    “什么?”她惊跳着,“他在台中干吗?”


    “他学的是工程,现在他参加了建设台中港的工作,终于学以致用了。他工作得很苦,住在单身宿舍里,他又要绘图,又要测量,又要监工,晒得像个黑炭!”


    她颊上的小酒涡在跳动。她深深地看着他。


    “你对我又有条件了,是不是?你希望我用婚姻把他拉回台茂吗?”


    “不。”他也深深地回视她。“台茂多他一个不算多,少他一个也不算少,他现在的工作比台茂有价值。我不再那样现实了,父亲对儿子,往往要求太多,我想,他会继续留在目前的岗位上。我所以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要他继承我的事业,而是想找回他的幸福!尤其,这幸福是我给他砸碎了的!”


    她侧着头沉思。


    “可是……我不认为我能适应你们家的生活……”


    “肯接受结婚礼物吗?”他问。


    “要看是什么?”


    “就是我们脚下这块地,你高兴的话,可以开一个大大的花圃!我只希望,你们肯常常去看看我们!我就于愿已足!当你完全失去一个儿子的时候,你就知道真正珍贵的,不是事业的继承,而是父子之间的那份爱!”


    她的头靠在树上,面颊上逐渐涌起两片红潮。


    “说起来好像真的一样。你怎么知道他还要我?”


    “他登的寻人启事,你没看到吗?”


    “那是很久以前了。”


    “好。”他点点头。“让我们马上把这件事弄弄清楚!”他掉转头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她急急地问。


    “开车去台中港,再接他过来,大约要一个半小时!请你等在这儿!”


    “啊呀!”她叫,脸色由红而白了。目送殷文渊迅速地消失在小径上,她把手紧按在胸口,以防止那心脏会跃腔而出。半晌,她才像做梦一般,身子软软地坐到一个石墩上去。她抬头看看天空,看看周围的花树,又把手指送到嘴里去,狠狠地咬了一口,那痛楚使她跳了跳。同时,竹伟挑着两筐土过来了。


    “姐,土挑好了。我放在这里了。”


    “好。”她软软地说,“竹伟,刚刚是不是有位伯伯来过?”她怀疑地问。


    “是呀!你还和他说了半天话呀!”


    那么,这是真的了?那么,这不是做梦了?那么,他真的要来这儿了?她的心跳着,头晕着,呼吸急促了,神志迷糊了。她抓下了包着头发的头巾,她该进屋里去,梳梳头发,换件衣裳,搽一点胭脂口红……哎!自从和他离开之后,什么时候有过梳洗化妆的习惯!她想着,身子却软软的,丝毫没有移动的力气,她听到竹伟在叫:


    “姐,我带小花去河边玩!”


    “好!”她机械化地回答着,仍然坐在那儿,动也不能动,时光一分一秒地移过去,她只是傻傻地坐着,着自己的心跳,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哦,超凡!超凡!超凡!心跳的声音和这名字混在一起,变成了一阵疯狂似的雷鸣之声,震动了她每根神经,每根纤维!


    同一时间,殷文渊正带着儿子,疾驰而来。车子到了黄泥路口,殷文渊转头对殷超凡说:“你自己进去吧!我想,不用我陪你了!今晚我住在台中大饭店,明天我们再谈!”


    “爸!”殷超凡喘息地说,“你不会开我玩笑吧!”


    “我怎能再开你玩笑?”殷文渊怜惜地望着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在发热。“你进去,跟着花香往右转,穿过一条竹叶密布的小径,就是了!”


    殷超凡对父亲注视了两秒钟,然后,他飞快地拥住殷文渊,用面颊在他颊上靠了靠,这是他从六岁以后就没做过的动作。跳下了车子,他对着那条泥土路,连跑带跳地直冲而去。殷文渊的眼眶湿漉漉的,唇边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个微笑,这么久以来,他才觉得自己的心和儿子的心是连在一起的。目送儿子的身子完全消失了,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命令老刘开车离去。


    这儿,殷超凡走进了竹林,拐进了那条落叶铺满了的小路,闻着那绕鼻而来的花香,他越来越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她在里面吗?她真的在里面吗?心跳得像擂鼓,血液全往头脑里冲,他终于站在那花圃门口了。


    一眼就看到她,坐在一片花海之中,背后是一棵九重葛,盘根错节地伸长了枝桠,开满了一树紫色的花朵。她旁边都是花架,玫瑰、金菊、石榴、茉莉、蔷薇、木槿、芙蓉……从不知道台湾的秋天,还有这么多的花!可是,她在花丛之中,竟让群花逊色!她坐在一个矮矮的石墩上,长发随便地披拂着,那发丝在微风里轻轻飘荡。一身纯白的衣衫,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她的头低低地垂着,长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阴影,小小的鼻头,小小的嘴……哦!他心里在高歌着,在狂呼着:他的芷筠!梦萦魂牵,魂牵梦萦,魂梦牵萦……他的芷筠!


    一步步地走了过去,停在她的面前。她继续低着头,双手放在裙褶里,她看到他的身子移近,看到了那两条穿着牛仔裤的腿,她固执地垂着头。心跳得那么厉害,她怕自己会昏倒。是他吗?是他吗?是他吗?她竟不敢抬头,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怕这一切都只是个幻影,怕稍一移动,就什么都消失了。


    他的手终于轻轻地按在她那低俯着的头颅上。


    “芷筠!”他沙哑地、颤声地低语,“抬起头来!”


    是他!是他!是他!泪浪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视线全成了模糊。她听到自己那带泪的声音,在呜咽着说:


    “不。”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很丑!”


    他突然跪在她面前,一下子就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透过那层泪水的帘子,她看到他那黝黑、憔悴、消瘦的脸庞,和那对灼灼然、炯炯然、闪烁着光芒的眼睛,听到他那椎心裂骨般沉痛的声音:


    “你不会比我更丑!”


    他审视着她,用那燃烧着火焰般的眼光审视她,似乎要一直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去,接着,他闭了闭眼睛,再张开眼睛来的时候,他眼里已充斥着泪水。


    “哦!芷筠!你永远美丽!”


    他迅速地拥抱了她,他那炽热的嘴唇,紧紧地、紧紧地吻住了她,两人的泪混合在一起,两人的呼吸搅热了空气。她的手死命地攀住他的脖子,在全心灵的颤栗与渴求里,听着蜜蜂的嗡嗡,听着树梢的鸟语,听着他的心跳,听着秋风的轻歌……她的世界在她的手臂里,她不愿放开,不忍放开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来,他的面颊涨红了,他的手指拭着她的泪痕。


    “喂!残忍的小东西!”他叫,努力要想治好她的眼泪。“你狠得下心不理我的寻人启事哦!”


    “别说!”她含泪地望着他,“我们之间的账算不完,你比我更残忍……”


    他立即用嘴唇堵住她的话。


    “我们不再算账,好不好?有错,就都是我错!”


    眼泪又滑下她的面颊。


    “喂!”他强笑着,自己的眼睛就是不争气地湿润着。“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


    “你种了这么多花,你懂不懂如何培养一种叫紫苏的植物?我有一盆紫苏,我天天浇水灌溉,它就是长不好!”


    “你那盆紫苏,仅仅浇水还不够!”


    “哦?”


    “它需要爱情,拿来,我们一起来养!”


    他望着她,猝然地,他又吻住了她。


    远远地,一阵朗朗的歌声传来,接着,是竹伟那活泼的、愉快的叫声:


    “小花!追我!小花!我赢了!你输了!输了就不许赖皮……”


    竹伟猛地站住了,在那慌忙分开的一对情侣脸上看来看去,然后,他面对着殷超凡:


    “殷大哥,你怎么又把姐姐弄哭?”


    芷筠像触电般直跳起来,咧开嘴,她慌忙笑开了,一面笑,一面急急地说:


    “我在笑呢!竹伟,殷大哥没把我弄哭,我在笑呢!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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