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第十九章


    殷超凡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初春了。


    台北的春天,寒意料峭,而苦雨飘零,殷超凡站在医院门口,手里紧抱着那盆紫苏,迎着那扑面而来的寒风,和那漠漠无边的细雨,心里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的左手,仍然用吊带绑在脖子底下,右手抱着的那盆紫苏,那紫苏虽然经过他一再浇水灌溉,依旧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殷文渊夫妇都不知道这盆怪里怪气的“盆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更不知道殷超凡何以把它视若珍宝。但是,他们竟连问也不敢问他,因为,他那紧蹙的眉头,消沉的面貌,和那阴郁的眼神,使他整个人都像笼罩在一层严霜里。曾几何时,父母与儿子之间,竟已隔了一片广漠的海洋!


    老刘开了那辆“宾士”过来,殷太太扶着儿子的手臂,要搀他上车。殷超凡皱着眉,冷冷地说:


    “我的车子呢?”


    “在家里呀!”殷太太说。“每天都给你擦得亮亮的!老刘天天给它打蜡,保养得好着呢!”


    殷超凡默然不语,上了车,殷文渊竭力想提起儿子的兴致:


    “虽然是出了院,医生说还是要好好保养一段时间。可是,书婷他们很想给你开个庆祝晚会,公司里的同仁也要举行公宴,庆祝你的复元,看样子,你的人缘很好呢!只是日子还没订,要看你的精神怎样……”


    “免了吧!”殷超凡冷冷地打断了父亲,眼光迷迷蒙蒙地望着窗外的雨雾,也是这样一个有雨有雾的天气,自己冒雨去挖掘紫苏!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红叶,为什么这叶子这样憔悴,这样委顿,失去了芷筠,它也和他一样失去了生机吗?草木尚能通灵,人,何能遣此?他的眼眶发热了。


    殷文渊被儿子一个钉子碰回来,心里多少有点别扭,他偷眼看着殷超凡,超凡脸上,那份浓重的萧索与悲哀,使他从心底震动了!一年前那个活泼潇洒的儿子呢?一年前那有说有笑的儿子呢?眼前的超凡,只是一个寂寞的、孤独的、悲苦的、愁惨的躯壳而已。他在他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一毫兴奋的痕迹,只有当他把眼光调向那盆紫苏的时候,才发出一种柔和而凄凉的温情来。


    车子到了家里,周妈开心地迎了过来,一连串的恭喜,一大堆的祝福,伸出手来,她想接过殷超凡的紫苏,超凡侧身避开了。客厅里焕然一新,收拾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是鲜花:玫瑰、天竺、晚菊、紫罗兰……盛开在每个茶几上和角落里。殷超凡看都没看,就捧着自己的紫苏,拾级上楼,关进了自己的房里,依稀仿佛,他听到周妈在那儿喃喃地说:


    “太太,我看少爷的气色还没好呢!他怎么连笑都不会笑了呀?”


    是的,不会笑了!他生活里,还有笑字吗?他望着室内,显然是为了欢迎他回家,室内也堆满了鲜花,书桌正中,还特地插了一瓶樱花!他皱紧眉头,开了房门,一迭连声地大叫:


    “周妈!周妈!周妈!”


    “什么事?什么事?”周妈和殷太太都赶上楼来了。


    “把所有的花都拿出去!”他命令着,“以后我房里什么花都不要!”


    周妈愣着,却不敢不从命。七手八脚地,她和殷太太两个人忙着把花都搬出了屋子。殷超凡立即关上房门,把他那盆宝贝紫苏恭恭敬敬地供在窗前的书桌上。去浴室取了水来,他细心地灌溉着,抚摩着每一片憔悴不堪的叶子,想着芷筠留下来的卡片上的句子:“霜叶啼红泪暗零,欲留无计去难成!”这上面,沾着芷筠的血泪啊!她走的时候,是多么无可奈何啊!他把嘴唇轻轻地印在一片叶片上,闻着那植物特有的青草的气息,一时间,竟不知心之所之,魂之所在了。


    片刻之后,他开了房门,走下楼来,殷文渊夫妇和雅珮都在客厅里,显然是在谈着他的问题,一看到他下楼,大家就都缩住了口。


    “我要出去一下!”他简单地说。


    “什么?”殷太太直跳了起来。“医生说你还需要休养,出院并不是代表你就完全好了……”


    “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情况!”殷超凡紧锁着眉。“不要管我!我要开车去!”


    “开车?”殷太太更慌了。“你一只手怎么开车?你别让我操心吧!刚刚才从医院出来,你别再出事……”


    “这样吧!”殷文渊知道无法阻止他。“叫老刘开车送你去!”


    “算了!”他粗声说,“我叫计程车去!”


    雅珮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微笑着。


    “我陪你去好不好?”


    他摇摇头,对雅珮感激而温和地看了一眼。


    “不!我一个人去!”


    “你要去哪儿?”殷太太还在喊,“周妈给你炖了只鸡,好歹喝点鸡汤再走好吗?喂喂……你身上有钱没有?怎么说走就走呢!外面在下雨呢!”


    “我有钱!”殷超凡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半小时以后,殷超凡已经来到饶河街三〇五巷里了,下了计程车,他呆呆地站在雨雾里,面对着芷筠那栋陋屋的所在之地!


    三个月不见,人事早已全非!那栋屋子已拆除了,新的公寓正在兴建,一排矮房都不见了,成堆的砖石泥土和钢筋水泥正堆在街边上,地基刚刚打好,空空的钢筋耸立在半空中,工人们来往穿梭,挑土的挑土,搬砖的搬砖,女工们用布包着头,在那儿搅拌水泥。他下意识地看着那水泥纸袋:台茂出品!他再找寻芷筠房子的遗迹,在那一大排零乱的砖石泥土中,竟无法肯定它的位置!


    他呆呆地站着,整个人都痴了,傻了!芷筠不知所踪,连她的房子,也都不知所踪了!将来,这整排的四楼公寓,会被台茂的水泥所砌满!台茂!它砌了多少新的建筑,却也砌了他的爱情的坟墓!他站在雨地里,一任冷风吹袭,一任苦雨欺凌,他忽然有股想仰天长笑的冲动。如果他现在大笑起来,别人会不会以为他是疯子?或是白痴?正常人与白痴的区别又在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雨地里站了多久,有几个孩子从他面前跑过,其中一个对他仔细地看了看,似乎认出他是谁了,他一度也是这条巷子里的名人啊!那孩子跑走了。没多久,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对他大踏步地跨了过来,是霍立峰!他居然在这儿,他不是去警官学校了吗?


    “喂,傻瓜!”霍立峰叉腿而立,盯着他。“你在雨地里发什么呆?”


    他望着霍立峰。


    “听说你去念警官学校了!”


    “是呀!”霍立峰抓抓头。“今天我刚好回家,你碰到我,算你这小子运气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警察?是竹伟叫我当的!他说,霍大哥,警察比你凶,他们可以把人关在笼子里,你不要当霍大哥,你当警察吧!我想想有理,就干了!”


    “竹伟!”他叫着,迫切地,“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你还没有把他们找到吗?”


    “如果我找到了,我就不来了!”他凄然地。


    霍立峰审视着他。


    “我告诉你,芷筠安心要从这世界上失踪,谁也找不到她!”他说,“芷筠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别看她娇娇弱弱的,她硬得像块石头!不过……”他又望望他,“看你这小子蛮有诚意,我指示你两条路吧!”殷超凡紧张得浑身一震。


    “你说!”


    “第一条,何不去问问那个方靖伦呢?那姓方的一直追求芷筠,芷筠这女孩不是平常的女孩子,换了任何人,可能都会和方靖伦搞七捻三,芷筠呀……啧啧,”他摇头,忽然间火来了,瞪着殷超凡说,“他妈的,我真想揍你!全世界上的男人属你最浑蛋!她干吗要认定了你?如果她当了我的老婆,我会把她当观世音菩萨一样供在那儿!只有你这浑球,还怀疑她不贞洁哪!她干吗要为你贞洁呀?我是她,现在就跟方靖伦同居!有吃有喝有钱用,他妈的,为谁当圣女呀!有谁领情呀?”


    殷超凡的心沉进了地底。


    “你说得有理!”他闷闷地说,咬了咬牙,“你的第二条路呢?”


    “你老子不是有办法吗?”霍立峰耸耸肩,“清查全省的户籍,总可以查出来!”


    査全省的户籍?这算什么办法?找谁去査?如果芷筠安心不报户籍呢?可是,霍立峰所说的那第一条,还确有可能!他侧着头沉思,如果芷筠果真已跟了方靖伦,自己将怎么办?他一凛,开始觉得那苦雨凄风所带来的寒意了。但是,他重重地一甩头,今天管她在哪儿,管她跟了谁,自己是要她要定了!找她找定了!


    于是,半小时之后,殷超凡坐在蓝天咖啡馆里,和方靖伦面面相对了。方靖伦愕然地瞪视着殷超凡,带着一份毫无造做的坦白和惊异,他说:


    “什么?芷筠还没有和你结婚吗?”


    “结婚!”殷超凡苦恼地说,“我连她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怎么结婚!”


    方靖伦打量着他,那受伤的胳膊,那憔悴而瘦削的面容,那滴着雨水的头发,那湿透了的外衣,那阴沉的眼神……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燃起一支烟,深深地抽了一口。


    “你们吵架了?你家里嫌弃她?唉!”他叹口气。“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而她却不来找我!当初,我就对她说过,你不一定能带给她幸福,可是,她说,你能把她放进地狱,也能把她放进天堂,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她都要跟你一起去闯!这样一份执着的爱情,我还能说什么?”他盯着殷超凡,“你居然没带她进天堂?那么,她就必然在地狱里!”


    殷超凡的心脏痉挛了起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从他内心深处一直抽痛到指尖。第一次,他听到一个外人,来述说芷筠背后对他的谈论!而他,他做了些什么?如果他潜意识中不中了父亲的毒,那天早上,不去和她争吵,不打她耳光……天哪!他竟然打她耳光!不由分说,不辨是非地打她!他耳边响起竹伟的声音:


    “你是坏人!你打我姐姐!你瞧,你把她弄哭!你把她弄哭……”


    他把头埋进手心里,半晌,才能稳定自己的情绪,重新抬起头来。


    “那么,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了?”他无力地问。


    “如果她来找我,我一定通知你。”方靖伦真挚地说,被他那份强烈的痛楚所感动了。“她离开友伦公司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如果有困难,她会来找我。可是……”他沉思着。“我想她不会来!她太骄傲了,她宁可躲在一个无人所知的地方去憔悴至死,也不会来向人祈求救助!尤其……”他坦白地望着殷超凡,“她曾经拒绝过我的追求!她就是那种女孩,高傲、雅致、洁身自爱,像生长在高山峻岭上的一朵百合花!在现在这个社会,像她这样的女孩,实在太少了!失去她,是你的不幸!”


    从蓝天出来,他没有叫车,冒着雨,他慢慢地往家中走去。一任风吹雨淋,他神志迷乱,而心境怆然。回到家里,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全家都在等他。他像个幽灵般晃进了客厅,浑身湿淋淋地滴着水,头发贴在额上。殷太太一见之下,就忍不住叫了起来:


    “哎呀!超凡!你是刚出院呢!你瞧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呢?啊呀……超凡,”她怔住了,呆呆地瞪着儿子。“你怎么了?你又病了吗?”


    殷超凡站在餐桌前面,他的目光直直地望着殷文渊,一瞬也不瞬,眼底,有两簇阴郁的火花,在那儿跳动着。他的脸色苍白而萧索,绝望而悲切。但是,在这一切痛楚的后面,却隐伏着一层令人心寒的敌意。他低低地、冷冷地、一字一字地开了口:


    “爸爸,你有一个儿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谋杀掉,你才高兴?”


    说完,他掉转头,就往楼上走去。满屋子的人都呆了,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殷文渊被击败了,终于,他觉得自己是完全被击败了,但是,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超凡!”他叫,没有回头看他。“你总念过那两句话: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


    殷超凡在楼梯上站住了,望着楼下。


    “爸爸!你终于明白我是‘痴儿女’了,你知道吗?人类的‘痴’有好多种,宁可选择像竹伟的那种,别选择像我这种!因为,他‘痴’得快乐,我‘痴’得痛苦!”


    他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殷文渊是完全怔住了,坐在那儿,他只是默默地出着神。殷太太的泪水沿颊滚下,她哽塞着说:


    “去找芷筠吧!不管他娶怎样的媳妇,总比他自己毁灭好!”


    殷文渊仍然默默不语。雅珮叹了口长气说:


    “说真的,人还是笨一点好!聪明人才容易做傻事呢!我不管你们怎样,从明天起,我要尽全力去找芷筠!”


    接下来的日子是忙碌、悲惨、焦虑、苦恼、期望……的总和。殷超凡天天不在家,等到手伤恢复,能够开车,他就驾着车子,疯狂地到各处去打听,去找寻,连职业介绍所、各办公大楼都跑遍了。也曾依照霍立峰的办法。远征到台中高雄台南各大都市,去调查户籍,可是,依然一点线索也没有。最后,殷超凡逼不得已,在各大报登了一个启事:


    筠:


    万种誓言,何曾忘记?


    一片丹心,可鉴神明!


    请示地址,以便追寻!


    凡


    启事登了很久,全无反应,殷超凡又换了一个启事:


    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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