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超凡!”他勉强而困难地说,“你保留了很多,是不是?原因是你撞到她和霍立峰在一起,你们吵起来,竹伟打了你!这原因我们可以不再去追究了,我想,董芷筠是……是……”他忽然结舌起来,用了很大的力量,仍然说不出芷筠的坏话。半晌,才转了一个弯说:“如果你冤枉了芷筠,她负气也不会再来见你!如果你没冤枉她,她就没有脸来见你了!所以,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来了。超凡,你懂吗?你就从此死了这条心吧!”


    殷超凡用心地听着,他的眼睛充了血,眼白发红了,他克制着自己,但是,嘴角仍然抽搐着,额上的汗珠,大粒大粒地沁了出来。


    “爸,”他说,盯着父亲,喉咙沙哑,“你是无所不能的!爸,我这一生,很少求你什么,我现在求你帮我,我如果不是躺在这儿不能动,我不会求你!但是现在,我无可奈何!”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握紧了父亲的手,他在发烧,手心是滚烫的。“我们父子之间,似乎从来没有默契,我很难让你了解我!现在,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了解,芷筠对我,远超过事业前途那一大套,我现在要见她!求你去把她找来,我会终生感激你!假若她亲口说不要再见我,我死了这条心……不不!”他重重地喘气,“我也不会死这条心!她不可能的,她不可能的!”他无法维持平静,他疯狂地摇头,大喊了一声,“她不可能这样残忍!”


    听到“残忍”两个字,雅珮惊跳了一下,在这一瞬间,她了解他受伤那天,所说“残忍”两个字的意思了!天啊!雅珮惶恐了,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去告诉芷筠,说超凡骂她残忍!是这两个字撕碎了那个女孩的心,毁去了她最后的希望!否则,芷筠何以会走得如此干脆!如此不留痕迹!她张大眼睛,望着床上的弟弟。特别护士开始着急了,她拦了过来,对殷文渊夫妇说:


    “你们不要让他这么激动好吗?否则,我只好叫医生再来给他注射镇定剂!”


    “不不!”殷超凡急促地喊,他知道,镇定剂一注射下去,他又要昏昏沉沉人事不知了。而现在,保持清醒是最重要的事。“不不!不要镇定剂,我冷静,我一定冷静!”他求救地望着父亲,“爸爸,求你!去把芷筠找来!马上把她找来!我谢谢你!”他在枕上点头,“我谢谢你!爸!”


    殷文渊震惊,心痛,而狼狈了!再没料到这事会演变到这样的结果!殷超凡那迫切的哀求几乎是让人无法抗拒的,也不忍回绝的!可是……可是……芷筠已经走了,不知所踪了!何况,再找她回来,岂不前功尽弃?他瞪视着儿子,在后者那强烈而执着的表情下,立即做了一个决定,姑且拖它一段时间,任何心灵的创伤,时间都是最好的治疗剂。于是,他说:


    “好的,超凡,你静静养病,我去帮你找芷筠!但是,你一定要沉住气,先保养身体要紧!”


    “你现在就去找她!”殷超凡迫切地,“我立刻要见她!爸,你现在就去!”


    “现在?”殷文渊蹙紧了眉头,犹豫着。


    雅珮冷眼旁观,她立即知道一件事,父亲绝不会去找寻芷筠!这只是拖延政策!她心里涌起了一股不平的、悲愤的情绪,何苦这样去折磨斫丧一段爱情呵!排开众人,她走到殷超凡的床边:


    “爸爸,妈妈,你们能不能都出去一会儿,让我和超凡单独谈一谈?”


    “你要和他谈什么?”殷文渊戒备地问。


    “爸,你希望超凡快些好起来,是不是?我决不会害超凡,我们年轻人之间,彼此比较容易了解和沟通!你们放心,我在帮你解决问题!”她转头对范书豪说,“书豪,你陪爸爸妈妈去餐厅吃点东西去!”


    殷文渊狐疑地望着雅珮,后者脸上那份坚定的信心使他做了决定。是的,或者年轻人之间比较容易谈得通!拉起殷太太,他说:


    “好!你们姐弟两个谈谈,我们去餐厅喝杯咖啡!”


    范书豪和殷文渊夫妇都走开之后,雅珮又支开了特别护士:


    “周小姐,你去护士休息室坐坐,好吗?有事我会按铃叫你!”室内只剩下了雅珮姐弟,雅珮坐在床边,握着殷超凡的手,她坦白地、真挚地、率直地望着殷超凡,直截了当地说:


    “超凡,我告诉你,芷筠已经走掉了!”


    殷超凡大大一震,他盯着雅珮:


    “走掉了?你是什么意思?”


    “超凡,你听我说!你求爸爸找芷筠是没有用的!如果你还希望见到芷筠,只有把你自己的身体养好,然后你自己去找她!你一天不好起来,你一天无法找芷筠!”


    “什么意思?”殷超凡问,“她走了?她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走?”他重重地喘气,艰涩地吐出一句话来,“为了恨我吗?”


    “不,不是。”雅珮坦白地看着他。“让我告诉你所有经过,但是,你答应决不激动!否则我不说,让大家都瞒着你!”


    “我不激动,决不激动。”他慌忙地说。


    “是这样的,你受伤那天,芷筠从中午在病房门外一直等到深夜,见到每个人就问,可不可以见你?那时爸爸在狂怒之中,把她关在门外,不许她见你!她就一直坐在门外等,足足等了十几小时!”


    殷超凡闭上了眼睛,把头侧向一边,泪珠从睫毛缝中沁了出来。雅珮急急地说:


    “你答应不激动的!”


    “我不是激动,”他哽塞地说,“我只是在想,我一直误会她!我以为她忍心不来看我!我……实在是个浑球,我一直在误会她,冤枉她!”他深吸了口气,振作了自己,他张开湿润的眼睛,问,“后来呢?”


    “我做了一件错事,我想。”她蹙着眉说,“你在昏迷中叫过她的名字,你说她太残忍,那时候我们不懂你的意思,爸爸调查了打架的原因,据说是为了霍立峰,我们就都以为你说她残忍,是因为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后来我到门外去看她,她问我,你有没有提到她,我就据实告诉她,你说她太残忍!”


    殷超凡震了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雅珮的手,一语不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眼睛里湿漉漉地闪着光。


    “这里面误会重重,她听了很伤心,正好爸爸出来,命令她走,告诉她你恨她,不愿见她,她就默默地走掉了。第二天,我听说爸爸一早就去找她谈判,因为竹伟自从打伤你后就被警察抓走了。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昨天下午,我觉得有必要找芷筠谈一谈,问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找到她家,发现她已经带着竹伟走掉了,房子也卖了!我回家问爸爸,才知道,爸爸和她谈判,爸爸说要控告竹伟重伤害,那么,竹伟就要终身监禁。她为了救竹伟,答应了爸爸,离开台北,永远不再见你!”


    殷超凡怔怔地睁大了眼睛,眼里的泪痕已经干了,里面开始燃烧着火焰似的光芒。他的神色又绝望,又悲切,又愤怒。


    “原来如此!”他沙哑地、咬着牙说出四个字。


    “超凡,你不要恨爸爸,”雅珮立即仆过去,诚恳地说,“他完全是为了爱你!在他的心目中,芷筠是个祸水,再加上你又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爸爸要保护你,只能出此下策!你一定要了解,爸爸有爸爸的立场,如果他少爱你一点,就不会做这件事!”


    “许多母猫为了保护小猫,”他从齿缝中说,“就把小猫咬碎了吞进肚子里!”


    “超凡!”雅珮正色说,“如果你要恨爸爸,我就不该告诉你!我把一切真相告诉你,是要你了解,芷筠直到走,并没有恨过你,她以为是你在恨她!再有……”她顿了顿,沉吟地说,“我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深厚和强烈的爱情,它使我怀疑我和书豪之间算不算恋爱!所以……我希望,你快点好起来,找到她!你别把希望寄托在爸爸身上,他不会去找她的!”


    殷超凡闭上眼睛,浓眉紧蹙,好一会儿,他就这样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半晌,他才睁开眼睛来。


    “三姐!”他叫。


    “什么?”


    “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吧!”


    “去找那个霍立峰,问问他知不知道芷筠去了哪里?或者可能去哪里?再打听一下芷筠的房子卖了多少钱?够不够她用……”


    “钱的事我倒知道,”雅珮说,“只卖了十万块,等于送给别人了!爸爸当时想以五十万收买,被芷筠退回了!”


    殷超凡唇边浮起了一个凄然的微笑。


    “很像她做的事!士可杀而不可辱!”望着天花板,他发了好久的愣,忽然决心地说,“你叫护士进来,让她给我一片安眠药!”


    “干什么?”雅珮吃了一惊。


    “我想好好睡一觉,睡眠可以帮助我复元,对不对?我复元了之后,才能去找芷筠,对不对?所以,我必须先好起来!”


    雅珮点了点头。


    “你总算想明白了!”她说。


    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声,她去叫护士了。


    从这天起,殷超凡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安静,沉默,不苟言笑,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却对医生的吩咐,百分之百地遵从。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可是,骨折到底是骨折,没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是无法长好的。他要求医生给他用最好的医药,勉强自己起床练习活动。这一切,使殷文渊夫妇十分意外而高兴,可是,他的沉默,却让他们担心。他绝口不再提芷筠的名字,除了和雅珮之外,他和任何人都不说话。他有时躺在那儿,直瞪瞪地看着天花板,一看就是好几小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殷文渊常常故意和他谈点公司里的事,想鼓起他的兴致,他却皱着眉把眼光望向别处,一脸的厌倦与萧索,使殷文渊觉得,这个儿子,已经远离开了他,他根本无法接触到他的心灵。


    这天下午,雅珮到医院里来,手里捧着一盆植物。把那植物放到外面小会客室里,她走进病房,四面看看,父母都不在,特别护士在屋角打着盹,正是难得的谈话机会。她站在床边,微笑地看着殷超凡。一接触到雅珮这眼光,殷超凡就浑身一震。


    “你找到她了?”他问。


    雅珮慌忙摇头。“不不!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那个霍立峰!”雅珮说,扬着眉毛。“你说怪不怪,那个霍立峰居然去念警官学校去了!怪不得我找了三个星期找不到人!你不是说他不务正业吗?”


    “怎样呢?”殷超凡问,“他知道芷筠的去向吗?”


    “不,”雅珮的眼神黯淡了。“他不知道,芷筠走得干净利落。可是,那个霍立蜂叫我带几句话给你,我不知道我学得像还是不像。因为这种话我从来都没听过。”


    “什么话?”他皱起了眉头。


    “他说,你是他妈的浑蛋加一级,是浑球!是糊涂蛋!你他妈的没被竹伟揍死,是你走了狗屎运!你这莫名其妙的家伙居然以为他和芷筠有一手!如果芷筠是他的马子,还会允许你来染指,你以为他霍立峰那么没有用!是乌龟王八蛋吗?芷筠在他们哥儿们中间,有个外号叫‘活观音’,谁也不敢碰她。你这小子走了狗屎运还不知珍惜,还要给芷筠乱加帽子,你就欠揍,你就该揍!现在,你逼得芷筠流落他方,毁家出走,你如果不去把芷绮找回来,你就是……”她眨着眼睛,努力学着霍立峰的语气,“龟儿子养的龟儿子!”她说完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他最后一句是用四川话讲的,我学不会!”


    殷超凡瞪视着雅珮,呼吸沉重地从他鼻孔中一出一入,他的嘴角动了动,想笑,而泪意骤然冲进了眼眶,眼圈就红了,他点点头,终于说了句:


    “是的,我欠揍!我早就知道了,我当天就知道了!如果连我都不信任芷筠,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信任的?”他重重咬牙。“芷筠走的时候,一定是心都碎了!我就是不明白,她能走到哪里去?”


    雅珮望着他。


    “芷筠似乎知道你会去找霍立峰。”


    “怎么?”


    “她留了一样东西给你!”


    殷超凡惊跳起来。


    “是什么?”


    “我也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她走到外间,捧进来那盆植物。“霍立峰说,芷筠交给他的时候说过,如果你找她,就给你,否则,就算了。霍立峰又说,本来这植物长得很好,可是,他忘了浇水,它就变成这个垂头丧气的怪样了!”


    殷超凡瞪视着那盆植物,白瓷的盆子,红色的叶子,细嫩的枝茎……竟然是那盆从“如愿林”里挖来的紫苏!他从不知道芷筠一直养着它,灌慨着它!想必,它一度长得非常茂盛,因为,那叶子都已蔓出了盆外。可是,现在,那些叶子已经干了,枯了,无精打采地垂着头,那颜色像褪了色的血渍。殷超凡用手捧过那盆紫苏,把它郑而重之地放在床头柜上,他虔诚地说:


    “我要一杯水。”


    雅珮递了一杯水给他,看着他把水注入花盆里。


    “我想,我明天该去给你买点花肥来。”她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还有这个,霍立峰说,这本来是放在花盆上面的!”殷超凡一手抢过了那卡片,他贪婪地、紧张地、急切地读着上面的句子:


    霜叶啼红泪暗零,


    欲留无计去难成,


    少年多是薄情人!


    万种誓言图永远,


    一般模样负神明,


    可怜何处问来生?


    他呆呆地握着那张卡片,呆呆地看着那盆红叶,依稀仿佛,又回到那遍布红叶的山谷里,他曾对着红叶,许下誓言!“万种誓言图永远,一般模样负神明!”天哪!芷筠!你怎可如此冤枉我!他握紧那卡片,心里发狂般地呼叫着:芷筠!如果找不到你,我将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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