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你的条件是什么?”她直率地问。


    “你带着他,立刻离开台北!不管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再也不要让超凡看到你们!”


    她凝视他,很长一段时间,她默然不语,那眼光里有研究,有思索,有怀疑,有悲哀。


    “你怕他再见到我们?”她反问,“他恨我,根本不愿意见我,你还怕什么?”


    “爱情是盲目的。”他说,心里隐隐有些犯罪感。他无法告诉她,促使他不得不来的原因,是殷超凡整夜在呻吟中呼唤她的名字,这呼唤却绝不是出于“恨”,而百分之百地出于“爱”。在超凡如此强烈的感情下,他知道,假若他不能趁此机会来斩断这份爱情,他就永无机会了。斩草必须要除根,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把他们姐弟放逐到非洲或北极去。因为,她的存在,已严重地威胁到殷超凡的未来、事业,以及下一代的健康。“他现在虽然恨你,我不能保证见到你以后,这段感情会不会再死灰复燃。我必须防患于未然。”


    “你为什么对我反感如此之深?”她坦率地问。


    “我并不是对你反感,”他深思着,望着眼前这张虽然憔悴苍白,却依旧有其动人心处的脸庞。“相反地,我几乎有些喜欢你。但是,‘爱情’不是婚姻唯一的要件!抛开那些古老的传统观念,就事论事,如果你是我,你愿不愿意你的独生子,娶一个白痴的姐姐做妻子?”他紧盯着她。“你问得很坦白,所以,我答得也坦白!”


    她静静地看着他。


    “当你要达到任何目的的时候,你都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吗?”她问。


    “怎么不择手段?你弟弟打人,不是我要他打的,我怎样也不会希望超凡被打得遍体鳞伤!如果你指的是我利用这个机会,来要胁你离开,这机会不是我造成的!”


    “我不是指竹伟打人,我是指霍立峰的事!”


    “霍立峰的什么事?”


    “有人挑拨了超凡,说我和霍立峰之间有关系!”


    “难道你和霍立峰之间没关系吗?”他深吸了一口烟,喷了出来,烟雾弥漫在他和她之间。


    “如果我说没关系,你也不会相信的,对不对?”芷筠的眼睛,在烟雾的后面,依然闪着幽冷而倨傲的光芒,炯炯逼人地射向他。“因为你身边太缺乏干净的人物,你对女人的看法太武断,太狭窄!你从不知道也有女人,只为爱情而献身!”


    他有些被触怒了,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讲话。


    “随你怎么解释,谁知道你和霍立峰之间有没有爱情!”


    “如果有的话,你的儿子就追不到我了!”芷筠冷冷地说,挺了挺背脊。“好吧!谈这些话,是没有用的,对不对?这世界上的人,每个人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笑的是,这世上大多数的浊者,都因为自己是浊者,就不承认还有清者!好了!殷先生,”她傲然地抬起了她那瘦削的下巴。“我接受了你的条件!我带竹伟走,远离开台北,从此不见超凡的面!统统接受了,请你帮我保出竹伟来!”


    他望着面前这个女孩,她竟毫不顾忌地侮辱他!在那憔悴的面庞上,怎可能绽放着如此高洁的光华!他有些困惑,而内心深处,那第一次见她就有的喜爱与欣赏,正和他对她的敌对同时并存。他摇摇头,却摇不掉自己突然涌上心头的一份惭愧与内疚。于是,他猛抽了一口烟,问:


    “你预备去什么地方?”


    “那就不需要你关心了!”她一个钉子碰了回来。


    他居然不以为忤。


    “离开台北以后,你能找到工作吗?”


    “你真关心吗?”她反问。“人要活着,是很容易的,对不对?尤其是女人!大不了,可以当妓女!”


    他一震,怒火冲进了他的眼睛,他愠怒地盯着她。


    “如果你想引起我的犯罪感,那你就错了!我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你根本不需要有犯罪感!”她打断了他,“我们的谈判,是不是可以结束了?你随时保出竹伟,我随时离开台北!”


    “很好!”他冷冷地说,依旧在恼怒着,却并不完全明白自己在恼怒些什么。“我们一言为定,我相信你是守信用的人!”他按了铃,立刻叫进秘书来吩咐着:“朱小姐,叫张律师马上去第×分局办手续,把董竹伟保出来!再把他平安送回家里去!”


    “是的。”朱小姐退出去了。


    殷文渊望着芷筠。


    “满意了吗?等你到家,我相信他已经在家里等你了。”


    “很好!”她站起身来。“我也该走了!”


    “慢一点!”殷文渊叫,“听说你现在住的房子是你父亲留下来的?”


    “你放心!”她的面容更冷了。“我马上就可以卖掉它!我不会找任何借口回台北!也不会留下任何纠缠不清的事务!”


    “有人买那房子吗?他们出多少钱?”


    “十万元!”


    他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本支票簿来。


    “我买了你那栋房子!”


    他开了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递给她。她默默不语地接过来,望着上面的数字,抬起头来,她唇边浮起一个隐隐约约的微笑。


    “你很慷慨,殷先生!”那笑容消失了,她正色望着他。“我今天接受你的条件,有两点原因,第一点是无可奈何,竹伟和我,自从父母去世以后,就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他最怕笼子,你用他的自由来胁迫我,我不能不接受。再一点,是因为超凡已经怀疑我,而且恨我,台北本身,已没有我留恋的余地!这两点理由,相信你都未见得了解,第一,你不见得懂得手足之情,第二,你也不见得懂得刻骨铭心的恋爱!可是,你却糊里糊涂地胜利了!”她把支票托在手心里,“五十万,对你不是大数字,对我也不是!用来买你良心的平安,它太便宜;用来买我的爱情,它也太便宜!所以,你省省吧!”她用嘴对那支票轻轻一吹,支票斜斜地飘到地毯上去了。


    他望着她,她也瞪着他,一时间,他们两个人,彼此对视着,彼此在衡量对方的价值。终于,她一甩头,转身就走,说:


    “我希望,这一生中,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他依然坐在沙发里,望着她走向门口的背影。他活到六十岁,从没有被人如此地痛骂过,如此轻视过!她那小小的身子,能有多大的分量?但是,她却压迫着他,威胁着他,使他变得渺小而伧俗!他紧紧地盯着这背影,觉得无从移动,也无从说话,一种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近乎沮丧的情绪,包围了他。


    到了房门口,芷筠又回过头来了,经过了这一番尽情发泄,她觉得一天一夜以来,积压的悲哀和惨痛,都减轻了许多,脑筋也清明了许多。而且,路只剩下唯一的一条,她的心也就死定了,她反而变得无牵无挂起来。对着殷文渊,她再抛下了几句话:


    “殷先生,你很忌讳白痴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比白痴更悲哀,因为我们太聪明,所以,骄傲、自负、多疑、猜忌、贪心……是聪明的副产品!你看过自杀的白痴吗?没有!你看过自杀的天才吗?太多了!我们都没有竹伟活得充实,我们惯于庸人自扰!”


    开了门,她飘然而去。


    他却坐在那儿,一斗又一斗地抽着烟斗,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她的话。那些话和他的烟丝一样:苦涩、辛辣,却让人回味。


    第十八章


    当殷超凡终于从麻醉剂、止痛针、镇定药中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天之后的一个黄昏了。


    睁开眼睛来,他看到的是特别护士微笑的脸孔。室内光线很暗,窗帘密密地拉着,屋顶上,亮着一盏乳黄色的吊灯,那光线在黄昏时分的暮色里,几乎发生不了作用。外间的小会客室里,传来喁喁不断的谈话声,声音是尽量压低着的,显然是怕惊扰了他的睡眠。他转动着眼珠,侧耳倾听,特别护士立刻俯身下来,含笑问:


    “醒了吗?”


    “嘘!”他蹙拢眉头,阻止着,外面屋里人声很多,听得出来是在争执着什么。他竖起耳朵,渴望能在这些声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等待着、渴求着、全心灵祈盼着的声音!但是,没有!他听到雅珮在激动地说:


    “反正,这件事做得不够漂亮!不管怎样解释,我们依旧有仗势欺人之嫌!”


    “雅珮!”殷太太在劝止。“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挨打受伤的是我们家,不是他们家,你父亲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不但不告,还把他保出来,你还要怎样?”


    “妈!”雅珮的声音更激动了,“事情发生后,你没有见到芷筠,你不知道,你不了解这个女孩子……”


    “雅珮!”殷文渊低沉地吼着,“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这女孩自己太固执,太骄傲,我原可以把一切安排好,让她不愁生活,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她自己……”


    “爸!”雅珮恼怒地,“你总以为金钱可以解决任何问题!你难道不能体会,像芷筠这样的女孩……”


    “好了!好了!”范书豪在说,“事已如此,总算问题解决了。雅珮,你就别这样激动吧!”


    殷超凡的心跳了,头昏了,芷筠,芷筠,芷筠!他们把芷筠怎样了?芷筠为什么不来?她绝不至于如此狠心,她为什么从不出现?他记得,自己每次从昏迷中醒来,从没发现过芷筠的踪影!芷筠!他心里大叫着,嘴中就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芷筠!叫芷筠来!”


    这一喊,外间屋里全震动了,父亲、母亲、雅珮、范书豪全涌了进来,他望着,没有芷筠!他心里有种模糊的恐惧,这恐惧很快地蔓延到他的每个细胞里,他望着殷太太,祈求似的问:


    “妈!芷筠在哪儿?”


    “哎哟!”殷太太又惊又喜,这是儿子第一次神志如此清楚,眼光如此稳定,她叫了一声,就含泪抓住了他那只未受伤的手,又是笑又是泪地说,“你醒了!你完全醒了!你认得我了!哎哟!超凡!你真把妈吓得半死!你知道,这几天几夜,我都没有合眼呀!哎哟,超凡……”


    “妈!”殷超凡的眉头拧在一块儿,想挣扎,但是那厚厚的石膏坠住了他,他苦恼地喊,“告诉我!芷筠在哪儿?芷筠在哪儿?”


    “哦!”殷太太愣了愣,“芷——芷筠?”她嗫嚅着,退后了一步,把这个难题抛给了殷文源。“芷——芷筠?”她求救地望着殷文渊,问,“芷筠在哪儿?”


    殷文渊往前迈了一步,站在儿子床前,他把手温和地按在殷超凡的额上,很严肃,很诚恳地说:


    “超凡,你先养病要紧,不要胡思乱想!女孩子,只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永远不可能成为全部!只有没出息的男人才为女孩子颠三倒四,你是个有前途、有事业、有光明远景的孩子,何必念念不忘董芷筠呢?”


    殷超凡睁大了眼睛,那恐惧的感觉在他心里越来越重,终于扭痛了他的神经,震撼了他的心灵,他用力摆头,甩开了父亲的手,他奋力想挣扎起来,嘴里狂叫着:


    “你们把芷筠怎么样了?芷筠!她在哪儿?她为什么不来?芷筠!”


    “哎呀!哎呀!”殷太太慌忙按住他,焦灼地喊,“你别乱动呀,等会儿又把伤口弄痛了!那个董芷筠从来没来过呀!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她的弟弟打了你,她大概害怕了,还敢来这儿吗?”殷太太语无伦次地说着,“她一定带着弟弟逃跑了,谁知道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呀?天下女孩子多着呢,你别急呀……”


    殷超凡躺着,那石膏限制了他,那周身的痛楚撕裂着他。他只能被动地、无助地躺着。但是他那原已红润润的面颊逐渐苍白了,额上慢慢地沁出了冷汗。他不再叫喊,只是睁大眼睛,低沉,痛楚,固执,而坚决地说:


    “我要见芷筠!殷家没有做不到的事,那么,请你们把芷筠找来!我非要见她不可!我有话要跟她谈!”


    殷文渊急了,他在儿子床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盯着殷超凡的眼睛,他急迫地想着对策:


    “超凡,你和芷筠吵了架,对不对?”


    殷超凡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虽然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直在痛苦中神志不清,但是,那天早上所发生的一切,却始终清晰得如在目前。


    “是的。”他的嘴唇干燥而枯裂。特别护士用棉花棒蘸了水,涂在他的嘴唇上。


    “还记得是为了什么吗?”殷文渊问。


    “是……是我的错,我冤枉她!竹伟为了保护她,只能打我!”


    殷文渊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连是为了霍立峰,都不愿说出来呵!宁愿自己一肩挑掉所有的责任!看样子,他根本不了解这一代的孩子,既不了解董芷筠,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爱情?真的爱情是什么?他迷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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