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人呢?都到哪儿去了?小双呢?”
“哎呀,”奶奶叫,“别乱挤乱挨的,当心毛线针扎了你,瞧,一头发雨水,又没打伞,也不穿雨衣,着了凉就好了。可不是,脸冻得像冰块了……”
奶奶一啰嗦就没完没了,我打断了她:
“人呢?都到哪儿去了?问您话也不说!”
“你爸爸请了十天假,今天总得上班了。诗尧去电视公司,还没回来呢。诗晴下了班就直接去李家了。小双呀,”奶奶的兴致全来了,“那孩子才能干呢,一整天,不知道做了多少事儿,洗洗烫烫,针线活儿,全都会,哪像你们姐妹俩,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只会吃,不会做……”
“她现在到哪里去了?”
“在厨房帮你妈烧饭呢!”
我跳起身子,往厨房就跑,奶奶直着喉咙嚷:
“扯了我的毛线团了,跑什么跑?女孩子也没一点文雅样儿,瞧人家小双,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哪儿像你们这样毛手毛脚……”
我等不及听奶奶的长篇议论,就一下子冲到了厨房里,妈正在那儿切肉丁子,小双坐在小板発上,安安静静地剥着玉米粒,妈妈一边切肉,一边不知在对小双说些什么,看样子说得蛮开心的,我进门就喊:“好啊,妈妈,杜小双才来我们家,你就欺侮人家,尽让人家做苦工。”
妈妈回头瞅着我笑。
“看样子,你和小双还真有缘,你妈做了一辈子饭,也没听你心疼过。好吧,小双,把你的玉米交给诗卉去剥,免得说我欺侮你。”
“剥就剥!”我端起小双面前的篮子,“小双,我们到屋里去剥,我有话问你!”
“怎么的?”妈妈笑骂着,“女孩子就是这样,每天神秘兮兮的,刚见面,怎么就有秘密话了?”
我不管妈妈,拉着杜小双,到了卧室里,关上房门,我们在书桌前坐下来,我一面剥玉米,一面开门见山地说:
“小双,今天早上,你到底和我哥哥怎么吵起来的?我上了一天课,也打了一肚子的哑谜,你好端端地弹钢琴给他听,他为什么说你考他来着?”
小双垂下头去,长发半遮着面庞,好一会儿,她没说话,然后,她抬起眼睛来望着我,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而坦白,她低低地说:“你问我,我就说。从小,我爸爸教我弹钢琴、抄乐谱、学作曲,还学了好几年的小提琴。三年前,爸爸得了癌症,自知不久于人世,他更把他一生所学,完全教给我。他常对我说,小双,你什么都没有,可是,你有才华,有实学,那么,你就不贫穷。爸爸是个教书匠,教了一辈子音乐,有几个人知道他也可以成为名钢琴家或名作曲家?他死得安心吗?我不知道。爸爸对我,却期望很髙,因此,我发现你家有钢琴,又有个学音乐的哥哥……”
“你错了,”我打断她,“哥哥学的并不是音乐,在国内,他学的是新闻,大学毕业,他到美国去专攻大众传播,被电视公司看中,高薪聘回来当企划部副理的。音乐,只是他从小喜欢的一种嗜好而已。他说音乐只能用来陶情养性,假如用来谋生,非饿死不可。”
小双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说了句:
“哦!原来他不学音乐,怎么会懂那么多呢!”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考他的?”我急着追问。
“也没什么,”小双低叹了一声,“我只是故意弹错了几个音,一般人是听不出来的。”她继续剥着玉米,“他说我骄傲,也是真的,除了音乐,我没有第二样可骄傲的东西了。而现在,即使音乐……”她咽住了,又低叹了一声,“从此,我不敢再小看任何人了。”
“哥哥是个多方面的奇才。”我忍不住要帮诗尧吹嘘和解释,“音乐、绘画、文学,他都很有研究。可惜小时一场小儿麻痹症,使他跛了一只脚,成为他一生恨事。爸爸妈妈和奶奶,都感到遗憾,难免就特别宠他,因此,把他的脾气弄得又古怪又难缠又暴躁,可是,他的心是很好的。小双,你可别因为早上这一闹,就和他生起气来。将来你跟他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其实是很和气的。”
“和气吗?”小双睁着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我。我立即又在她那白晳的脸庞上,看到昨晚的那种冷漠和孤傲。“我不认为他很和气,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和他再吵,我会对他——敬鬼神而远之。”她站了起来,拿起剥好的玉米,径自走往厨房里去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忽然间,有股寒意从我背脊上冒了出来,在那一刹那,我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杜小双,这个女孩,会和我们家结下一段恩怨,或者,会带来什么阴暗的影子。因为,她有多么奇怪的个性,热情的时候像火,温柔的时候像水,寒冷的时候像冰!晚餐前,爸爸回来了,诗尧也回来了,我注意到,他回家后就进了卧房,和小双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彼此不认识似的。直到吃晚饭,他才从卧室出来。诗晴和李谦也一块儿回来了,围着餐桌,我们家一到晚上,总是热热闹闹的。席间,妈妈和奶奶都不住口地夸小双,爸爸却沉吟地看着小双,一直皱着眉在想心事,半天,才突然决心地说了句:
“进补习学校,今年夏天考大学!”
小双一愣,立即抬起头来。
“我不考大学,”她简短地说,“我要找工作。”
“小双!”爸爸喊,“你才十八岁,能找什么工作?如果你爸爸在世,他一定会要你念大学。”
“我爸爸在世,也不会让我念大学。”小双坚决地说,“他常说,大学里教我的,不会比他教我的更多。”
“可是,你爸爸已经死了,不再能教你了,是不是?”爸爸忍耐地说。
“是的,”小双垂着眼睑,恭敬而坚定,“朱伯伯,请您让我自己决定我的未来,我明白我在做些什么。你们已经给了我太多,我生来孤苦,不敢多所苛求,命定给我的,我只能默默承受,幸福太多,只怕反遭天忌。”
爸爸呆了,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嘴里吐出来的,只是愣愣地看着小双。我心中一动,就不自禁地对诗尧望去。诗尧的脸色发白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眉头紧锁着,他一个劲儿地伸筷子在汤碗里夹菜。奶奶发觉空气有点沉闷,就不解地嚷了起来:
“这有什么了不起,不念大学就不念大学吧!本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我老古董不开明,女孩儿家念书也不过念个幌子吧,有什么用呢?心珮,你还不是大学毕业,学了个什么什么语文……”
“东方语文学系!”妈妈笑着说。
“管他什么东方西方南方北方,”奶奶倒水似的说,“我看你和冬瓜西瓜南瓜北瓜还接近得多。女人嘛,持家带孩子最重要,念了书还是会恋爱,恋了爱就要嫁人,嫁了人就要大肚子,孩子一生啊,去你的东方西方南方北方,孩子就是全世界了!”
“奶奶!”诗晴笑着嚷,“你怎么这么多啰嗦啊!”
“别嫌我啰嗦,”奶奶指着她,“赶明儿你还不是会生孩子!去年才大学毕业,明年就要结婚……”
“奶奶!”诗晴喊。
“好,好,好,不说,不说。”奶奶笑着转向小双,“小双,我给你撑腰,别念那些厚嘟嘟的洋文书,把好好的一双眼睛念成大近视眼,有什么好?你就跟着奶奶,学学打毛衣啊,做做针线啊……”
“我要去找工作,”小双轻声说,“我不能在家闲着。”
“我不信你找得到工作。”爸爸说。
诗尧咳了一声,抬头望了望天花板。
“我或者可以去问问电视乐团,他们会需要抄套谱的人。”他轻描淡写地说。
小双紧紧地望着他。
“不劳费心,”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我自己会找。”
诗尧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整晚,他没有再对她说一句话。
我不能不佩服小双,一星期后,她果然找到了工作,在一家音乐社专教钢琴。我曾建议她干脆利用家里的钢琴,在家收学生,免得大冷天往外跑,她只简单干脆地说:
“学生穿来穿去,会影响了朱家的生活。而且,我不动你哥哥的钢琴。”
我闷了。小双一进朱家,就和诗尧闹了个势不两立。以后呢?以后会怎样呢?
3
那一段日子,小双的闯入,成为我们家的一件大事,家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受了小双的影响。本来嘛,一个家庭忽然增加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总要受到若干影响的,何况是像杜小双那样特殊的女孩子!特殊,是的,杜小双不是一言两语可以勾画出来的那种人,她很沉静很安详,常常一整天不说什么,但是,每当她有意见的时候,她也会侃侃而谈。在家里,她努力帮忙家务,没几天,就成为妈妈的左右手,成为奶奶心目里的淑女典型。私下里,她是我的闺中腻友,我在她面前没有秘密,连雨农给我的信,我也和她分享。她才十八岁,我不相信她能够体会爱情,可是,当她以欣喜和祝福的眼光望着我的时候,我体会到她深深懂得雨农对我的那份挚情。
说真的,那段日子正是我情绪上的低潮,我不能忍受离别,而雨农却在受预备军官训练,要七月才能退伍。我和雨农是同校同学,我念大一的时候他念大三,新生注册的时候他就盯上了我。他常对我说,姻缘簿上,三百年前就注上了我们这一笔,所以他在一大群新生里,一眼就找到了我。雨农学的是法律,他倒是个律师人才,死的都能被他说成活的。反正爱人的世界里,管他真话假话,甜蜜的话总是动人的。那些日子里,我和雨农一天一封信,逐渐地,我给雨农的信里充满了“杜小双”的名字,而雨农给我的信里,也充满了他在营中新交的一个好友的名字:卢友文。
不记得雨农怎样第一次提到卢友文,这名字是渐渐出现的,一次又一次,这名字充塞在每封信里,卢友文是学文学的,他是个写作上的奇才。卢友文今天一个人包办了全连的壁报。卢友文有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梦想,如果你和他谈话,会谈上一百年也谈不完。卢友文被选为全连最漂亮的预官……
我握着那些信,对小双大惊小怪地说:
“小双,你看这个人是不是发疯了?怎么一个劲儿的卢友文卢友文,现在全世界流行什么homosexuality,他们不要也闹上同性恋了?”
小双报着嘴角,对着我直笑,偏偏第二天,雨农给我的信里说了一句:
我开始和你的杜小双吃醋了,我计算了一下,上封信里,你提到她的名字达十二次之多,你最好对我老实招来,你是不是在和她闹同性恋?
这一下,小双大笑了。小双是难得一笑的人,本来嘛,像她这样早年丧母、新近丧父、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女孩子,要笑也不见得笑得出来。可是,雨农的信却博得她一场好笑,笑完了,她握着我的胳膊说:
“诗卉,我虽然没见过你的左雨农,但是,我知道,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奶奶常说我们家的女孩是不害羞的,说恋爱就恋爱。诗晴和李谦,那时是打得火热,李谦原是诗尧的中学同学,和诗晴倒也算是青梅竹马,在诗晴念高中时,李谦常帮她补习英文,反正,这种补习是最容易变质的,一补二补,就把我这个碍事鬼赶出了屋子。李谦是政大外文系毕业的,本想拿奖学金出国,谁知念文学的根本别想弄到奖学金,他家只是中等家庭,更谈不上自费出国,再加上诗晴又不想出国,于是,李谦毕业后找工作就颇费周章,最后只能到中学去教英文。直到诗尧从国外回来,进了电视公司,才给李谦找到一样赚外快的好方法:写电视剧本!这竟成了李谦现在的主要收入。随着连续剧的发达,三家电视公司的竞争,李谦的财源也滚滚而来,竟然小有积蓄,计划明年年初和诗晴结婚了。话扯回来,杜小双走进我们的家庭了。我说过,几乎每个人都受了她的影响。自从第一天早上,她和诗尧吵翻了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个像冤家似的,见了面就躲开,即使都在客厅里,两人也不说话。爸爸和妈妈对这种情况也无可奈何,爸爸只不满地说了句:
“论年龄,诗尧足足比小双大了十岁,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和人家小姑娘怄气,真是越活越小了!”
“不是这么说,”妈妈毕竟有点偏心儿子,“别看诗尧在公司里当上了副理,年龄也不小了。他那骡子脾气,却是从小养成的,已经根深蒂固,没办法改了!何况小双年纪虽小,说起话来也很锋利呢!”
“还是诗尧不对,人家是客,投奔到我们家来,心先怯了,又是女孩子,天生心眼就小些,诗尧不好好招待人家,还去刺激人家,难怪小双要生气了!”奶奶说,这才堵住了妈妈的嘴。不是我偏小双,我倒觉得奶奶说的才是一句公道话。
可是,家里有两个见面不说话的人,总是相当别扭的。好在,这僵局在有一天晚上,总算是打破了。
那天晚饭之后,大家都在客厅里坐着,奶奶还是在打我那件蓝白格子的毛衣。电视机开着,饭后无事,大家自然而然地看着电视,那正是电视广告界所谓的“黄金时间”,三家电视台都在比赛似的播连续剧。小双一向对连续剧的兴趣不大,因为大家都看,她也就跟着看看,忽然间,她纳闷地说:“为什么剧中人说话都要说两次?”
“怎么讲?”诗晴不解地问。
“你瞧,”小双说,“那老太太说:‘这是怎么的啦?怎么的啦?’那姑奶奶就接一句:‘是呀,咱们是得罪谁啦?得罪谁啦?’那老太爷就跟着说:‘真是的,真是的,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那大小姐就说:‘我宁愿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二小姐又说:‘姐姐,你就认命了吧,认命了吧!’你们瞧,他们每个人都要说两次,这是什么道理?”
她不说,我们也不觉得,她这一说,我们就都听出来了。刚好电视里的一个饰泼妇的女角正在哭着嚷:
“你们把我杀了好了!杀了好了!不杀的就不是人!不杀的就不是人!算你们没种!算你们没种!”
爸爸第一个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回头对小双说:
“你不知道吗?这才叫做双声带!”
奶奶和妈妈也都笑了起来,诗尧尤其忍不住要笑。诗晴却瞪着对眼睛,有些不高兴,对小双说:
“你不懂,那个时代的人,讲话就是这样的!”
“胡说八道!”奶奶接了口,“它演的是民国初年,就是我年轻的时代,没听说过讲话要这样讲的!”
妈妈回头望着诗尧,边笑边说:
“诗尧,你们电视公司怎么弄的?别看小双提出的是个小问题,倒也值得研究!”
诗尧极力忍住笑,说:
“别问我,我可管不了连续剧的台词,要问,去问编剧!”说着,他用手指着李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