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拼凑成我的诗句!


    不知何时能对你朗读?


    共同再创造新的回忆!


    真好,慕槐,我们还有那些回忆,不是吗?请勿悲伤吧!请期待吧,人生不是就在无穷尽的期待中吗?我们会不会再“共同创造新的回忆”呢?啊,天!此愁此恨,何时能解?!


    别了,慕槐!别了!海鸥飞矣!去向何方?我心碎矣,此情何堪?别了!慕槐!


    珍重!珍重!珍重!


    你的


    羽裳


    二月十五夜于灯下


    俞慕槐一口气读完了这封信,抬起头来,他的眼睛血红,面色大变。抓着慕枫的肩,他摇撼着她,他嘶哑着喉咙,狂喊着说:


    “她真走了?真走了?真走了?”


    “是的!”慕枫流着泪叫,“真走了!中午十二点钟的飞机,我亲眼看着飞机起飞的!她将和欧世澈在美国定居,不再回来了!”


    俞慕槐瞪着慕枫,目眦欲裂。接着,他狂吼了一声,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对着玻璃窗扔过去,玻璃窗发出一声碎裂的巨响,他又抓起烟灰缸,抓起书本,抓起花瓶,不住地扔着,不住地砸着,嘴里发狂似的大吼大叫:


    “她骗了我!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慕枫颤抖地缩在一边,哭着叫:


    “哥哥,你安静一点吧!你体谅她一些吧!哥哥,你用用思想吧!”


    俞慕槐充耳不闻,只是疯狂地摔砸着室内的东西,疯狂地乱吼乱叫。俞太太和阿香都被惊动了,在门外拼命地捶门,由于门被慕枫锁住了,她们无法进来,只得在门外大声嚷叫,一时门内门外,闹成了一团。最后,俞慕槐把整个桌面上的东西悉数扫到地下,他自己筋疲力尽地跌进了椅子里,用手捧住了头,他仆伏在桌上,沉重地、剧烈地喘息着。他不再疯狂喊叫了,变成了低低的、沉痛的、惨切的自言自语:


    “走了!就这样悄悄地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慕枫怯怯地移了过去,把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地说:


    “哥哥,她曾经奋力争取过离婚,欧世澈扬言要毁掉你的前程,她这一走,是无可奈何,也用心良苦呀!”


    “她走了!”他喃喃地说,“我还有什么前程?”


    “别辜负她吧!”慕枫低语,“她叫我转告你,你是她唯一的爱人!”


    他不语,只是仆伏着。


    “想一想,哥哥。”慕枫说,“那儿有一个包裹,也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等会儿你自己看吧!我出去了,我想,你宁愿一个人安静一下。”


    俞慕槐仍然不语。慕枫悄悄地走到门口,打开房门,退了出去。把门在身后关好了,她拉住站在门外的俞太太的手,低声说:“我们走开吧,别打搅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整个一个下午,俞慕槐就那样待在房内,不动,不说话,不吃饭。黄昏来了,夜又来了,室内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线。他终于抬起头来,像经过一场大战,他四肢软弱而无力,摇摆不定地站起身来,他跄踉地,摸索着走到墙边,把电灯开关开了。甩甩头,他望着那满屋的零乱。在地上的纸堆中,他小心地找出羽裳那封信,捧着它,他坐在椅中,再一次细细详读。泪,终于慢慢地涌出了他的眼眶,滚落在那信笺上面。


    “羽裳,”他低语,“你总有回来的一日,我会等待,哪怕到时候,我们已是鸡皮鹤发,我会等待!我仍然会等待!”他侧头沉思,“奇怪,我曾恨过你,但是,现在,我只是爱你,爱你,爱你!”转过头,他看到墙角那包裹。走过去,他很快地撕开了那包装纸,却赫然是自己送她的那件结婚礼物——那幅孤独的海鸥!只是,在那幅画的右上角,却有羽裳那娟秀的笔迹,用白色颜料,题着一阕她自作的词:


    烟锁黄昏,雾笼秋色,


    日长闲倚阑干。


    看落花飞尽,雨洒庭前,


    可恨春来秋去,风雨里,摧损朱颜!


    君休问,年来瘦减,底事忧煎?


    缠绵,


    几番伫立,将满腹柔情,


    倶化飞烟!


    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


    我欲乘风飞去,云深处,直上青天!


    争无奈,谁堪比翼?共我翩翻?


    他读着那阕词。“争无奈,谁堪比翼,共我翩翻?”谁堪呢?谁堪呢?欧世澈吗?他坐在地下,用双手抱着膝,望着那文字,望着那只孤独的海鸥,“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呢?他微笑了,他终于微笑了起来。他的羽裳!争无奈,他竟无法振翅飞去,云深处,共伊翩翻!她毕竟孤独地飞走了!像她的歌: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


    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


    也像她另一支歌:


    夜幕低张,


    海鸥飞翔,


    去去去向何方?


    何处是它的家?它飞向了何方?他望着窗外,夜正深沉,夜正沉寂。她,终于飞了。


    第二十章


    一年容易,又是冬天了。


    雨季和往年一样来临了,濛濛的天,濛濛的云,濛濛的薄暮,濛濛的细雨。冬天,总带着那份萧瑟的气氛,也总带来那份寥落的情绪。


    俞慕槐坐在他的房间里,抽着烟,望着雨,出着神。


    忽然,慕枫在花园里叫着:


    “哥哥,有你的信!好厚的一封!从美国寄来的!”


    美国?美国的朋友并不多!他并没有移动身子,一年以来,那沉睡着的心湖似乎已掀不起丝毫的涟漪,任何事物都无法刺激起任何反应。慕枫跑了进来,把一个信封往他桌上一丢,匆匆地说:


    “笔迹有点儿熟!像是女人来的,我没时间研究,世浩在电影院门口等我昵!回来再审你!”


    她翩若惊鸿般,转身就走了。俞慕槐让那信封躺在书桌上,他没有看,也没兴趣去研究。深深地靠在椅子里,他喷着烟雾。模糊地想着世浩和慕枫,世浩已受完军训,马上就要出国了,明年,慕枫也要跟着出去,就这样,没多久,所有的人就都散了,留下他来,孤零零的又当怎样?属于他的世界,似乎永远只有孤寂与寥落。


    再抽了口烟,他下意识地伸手取过桌上那信封来,先看看封面的字迹。猛然间,他心脏狂跳,血液陡地往脑中冲去。笔迹有点儿熟!那昏了头的慕枫哪!这笔迹,可能吗?可能吗?自从海鸥飞后,一年来任何人都得不到她的消息,鸿飞冥冥,她似乎早已从这世界上消失!而现在,这海外飞来的片羽哪!可能吗?可能吗?那沉甸甸的信封,那娟秀的字迹,可能吗?可能吗?


    手颤抖着,心颤抖着,他好不容易才拆开了那信封,取出了厚厚一沓的航空信笺,先迅速地翻到最后一页,找着那个签名:


    是不是还是你的——


    羽裳?


    他深抽了口气,烟雾弄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抛掉了手里的烟蒂,再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他摇摇头,想把自己的神志弄清楚些,然后,他把那沓信纸摊在桌上,急切地看了下去:


    慕槐:


    昨夜我梦到你。


    很好的月光,很好的夜色,你踏着月色而来,停在我的面前,我们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凝视。然后,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并肩走在月色里。你在我的耳畔,轻轻地朗诵了一首苏轼的词:“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醒来后,你却不在身畔,唯有窗前月色如银,而枕边泪痕犹在。披衣而起,绕室徘徊,往事如在目前。于是,我写了一阕小词:


    自小心高意气深,


    遍觅知音,谁是知音?


    晓风残月费沉呤,


    多少痴心,换得伤心!


    昨夜分明默默临,


    诗满衣襟,月满衣襟!


    梦魂易散却难寻,


    知有而今,何必如今!


    真的,知有而今,何必如今!写完小词,再回溯既往,我实在百感交集!因此,我决定坐下来,写这封信给你。一年以来,我没有跟你联系,也没有跟台湾任何朋友联系,我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有了新的女朋友?找到了你的幸福?已经忘记了我?或者,你仍然孤独地生活在对我的爱与恨里?生活在对以往的悔恨与怀念里?我不知道,我对你所有的一切,都完全无法揣测。可是,我仍然决定写这封信,假如你已有了新的女朋友,就把这封信丢掉,不要看下去了,假如你仍记得我,那么,请听我对你述说一些别来景况。我想,你会关心的。


    首先该说些什么呢?这一年对于我,真像一个噩梦,可喜的是,这噩梦终于醒了——让我把这消息先压起来,到后面再告诉你吧。


    去年刚来旧金山,我们在旧金山郊外的帕罗奥图地区买了一幢房子,一切都是妈妈安排的。但是,我们的餐厅却在旧金山的渔人码头,从家里去餐馆,要在高速公路上走一个半小时。世澈来后,颇觉不便,但却没说什么,等妈妈一回台湾,他立即露出本来面目,对我的“不会办事”百般嘲讽。并借交通不便为由,经常留在旧金山,不回家来。这样对我也好,你知道,我乐得清静。可是,在那长长的、难以打发的时光里,我怎么办呢?于是,我偷偷地进了斯坦福大学,选修了英国文学。


    我以为,我或者可以过一阵子较安静的生活了,除了对你的刻骨相思,难以排遣外,我认为,我最起码可以过一份正常的日子。谁知世澈知道我进了斯坦福以后,竟大发脾气,他咬定我是借读书为名,交男友为实。然后,他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卖掉了帕罗奥图的房子(你知道,斯坦福大学在帕罗奥图而不在旧金山),把我带到旧金山,住进了渔人码头附近的一家公寓里。


    怎样来叙述我在这公寓里的生活呢?怎样描叙那份可怕的岁月?他不给我车子,不许我上街,不让我交朋友。他在家的时候,我如同面对一个魔鬼,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寂寞得要发疯。我不敢写信给父母诉苦,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偏偏他文质彬彬,笑容满面,邻居们都以为他是个标准丈夫。啊,慕槐,我不愿再叙述这段日子,这段可怕的、灰色的岁月,谢谢天,这一切总算都过去了!


    你大概知道我们那家名叫五龙亭的餐厅,这家中国餐馆已经营了四五年,规模庞大而生意鼎盛,是我父亲许多生意中相当赚钱的一间。世澈甫一接手,立即撤换了所有的经理及老职员,用上了一批他的新人,他对经商确有一手,经过削减人员费用之后,五龙亭的利润更大。但是,他却以美国最近经济不景气为由,向我父亲报告五龙亭支持困难,不知他怎么能使我父亲相信,竟又拨来大笔款项,于是,我悚然而惊,这时才倏然发现,如果他不能逼干我的父亲,他似乎不会停手。我开始觉得我必须挺身而出了,于是,我尽量想干预,想插手于五龙亭的经济。我想,这后果不用我来叙述,你一定可以想象,我成了他道道地地的眼中钉!


    以前在台湾时,他多少要顾及我的父母,对我总还要忍让三分,如今来了美国,父母鞭长莫及,他再也无须伪装。他并不打我,也没有任何肉体的虐待,但他嘲笑我,讽刺我,并以你来作为刺伤我的工具。呵,慕槐,一句话,我的生活有如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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