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何必向你说这些倒胃口的事呢?这婚姻原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该自作自受,不是吗?近来我也常想,假若当初我没有嫁给世澈,而嫁给了你,是不是就一定幸福?你猜怎的?我的答案竟是否定的。因为那时的我,像你说的:“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我任性、要强、蛮横、专制、顽皮……有各种缺点,你或者能和个“孩子”做朋友,却不能要个“孩子”做妻子!再加上你的倔强和骄傲,我们一旦结合,必然也会像父母所预料,弄得不可收拾。结果,我嫁了世澈——一个最最恶劣的婚姻,但却磨光了我的傲气,蚀尽了我的威风,使我从一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变成一个委曲求全的妇人。或者,这对我并不是一件很坏的事,或者,这是上天给我的折磨与教训,又或者,这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受尽苦楚,才能知道我曾失去了些什么,曾辜负了些什么,也才让我真正了解了应该如何去珍惜一份难得的爱情!
真的,慕槐,我现在才能了解我如何伤过你的心,(我那么渴望补报,就不知尚有机会否?)如何打击过你,挫磨过你,如果你曾恨过我,那么,我告诉你,我已经饱受报应了!
让我言归正传吧。世澈大量吞噬我父亲的财产,终于引起了我父亲的怀疑,他亲自赶到美国来,目睹了我的生活,倾听了我的控诉,再视察了五龙亭的业务,他终于明白了世澈的为人。可怜他那样痛心,不为了他的财产,而为了他那不争气的女儿!抱着我,他一直叹气,说是他耽误了我,而我却微笑地告诉他,耽误了我的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
父亲毕竟是个开明果断的男人。没有拖延时间,他立即向世澈提出,要他和我离婚。你可以料想那结果,世澈诡辩连篇,笑容满面,却决不同意离婚,父亲摊牌问他要多少钱,他却满口说,他不要金钱,只是爱我。父亲被他气得发昏,却又束手无策,这谈判竟拖了两个月之久。
就在这时候,我的救星出现了!慕槐,祝福我吧,谢谢她吧,但是,也请“祝福”她吧!因为,她作了我的替身。降临到我身上的噩运,现在降临到她身上了。她个名叫琳达的美国女孩,十八岁,父亲是个石油巨子。她竟迷恋上了这个“漂亮迷人的东方男人”!(套用她的话。)
所以,慕槐,现在给你写信的这个女人,已不再是欧太太,而是杨小姐了。你懂吗?我已经正式离婚了!虽然父亲还是付出了相当的金钱,整个的餐厅,但我终于自由了!自由,我真该仰天狂呼,这两个字对我的意义何其重大!自由!去年今时,我曾想舍命而争取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但是,命运对我,到底宽厚与否呢?
我曾迟疑又迟疑,不知是否该写这封信给你,一年未通音信,一年消息杳然,你,还是以前的你吗?还记得有个杨羽裳吗?你,是否已有了女友,已找到你的幸福?我不知道。假若你现在已另结新欢,我这封信岂不多余?!
如果我还是两年前的我,坦白说,以我的骄傲,我决不会写这封信给你。但是,今日的我,却再也没有勇气,放过我还有希望掌握的幸福,我不能让那幸福再从我的指缝中溜走。只要有那么一线希望,我都愿争取。若竟然事与愿违,我薄命如斯,也无所怨!像我以前说过的,我仍会祝福你!
昨夜梦到你,诗满衣襟,月满衣襟!你依旧是往日那副深情脉脉的样子。醒来无法遏止自己对你的怀念,无法遏止那份刻骨的相思。回忆往事:雨夜渡轮的初遇,夜总会中的重逢,第三次相遇后,展开的就是那样一连串的勾心斗角,爱恨交织,以至于生离死别。事情演变至今,恍如一梦!我不知命运待我,是宽厚?是刻薄?是有情?是无情?
总之,我要告诉你,我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从那可怕的噩梦中醒来了。带着兴奋,带着怅惘,带着笑,带着泪,我写这封长信给你。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即将束装归来了。父母为我的事,双双来美,他们怕我情绪恶劣,想带我去欧洲一游,怎奈我归心如箭!所以已决定日内即返台湾。听到这消息,我不知你是喜?是忧?是悲?是愁?因为呵,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欢迎我哪!
我不敢告诉你我确切的归期,万一届时你不来机场接我,我岂不会当场昏倒?所以,等待吧,说不定有一天,你的电话铃会蓦然响起,有个熟悉的声音会对你说:
“嗨!海鸥又飞回来了!”
你会高兴听到那声音吗?会吗?会吗?会吗?别告诉我,让我去猜吧!
信笔写来,竟然洋洋洒洒了,千言万语,仍然未竟万分之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祝福你!爱你!想你!
是不是还是你的——
羽裳?
一气读完,俞慕槐心跳耳热,面红气喘,他捧着那沓信笺,一时间,真不敢相信这竟是事实!呆了好几分钟,他才把那签名看了又看,把那信笺读了又读,放下信纸来,他拿起信封,上面竟未署发信地址,那么,她不预备收到回信了。换言之,她可能已经回来了!
他惊跳,迅速地,他拿起电话来,拨了杨家的号码,多奇异!这一年多未使用过的号码,在他脑中仍像生了根似的,那么熟悉!接电话的是秀枝:
“啊,小姐在美国呀!先生太太也去了,是的,都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放下电话,他沉思片刻,跳起身来,他收好那封信,穿上夹克,走出门去了!穿过客厅的时候,他那样绽放着满面的喜悦,吹着口哨,使那在看电视的俞太太愕然地抬起头来,目送他出去。她转向俞步高:
“我们的儿子怎样了?”她问。
“似乎是春风起兮,天要晴了!”那父亲微笑地说。
俞慕槐骑上了摩托车,没有穿雨衣,他冒着那濛濛的雨雾,向街头飞驰而去。雨雾扑打着他的面颊,他迎着雨,哼着歌,轻松地驾着车子,如同飞驰在高高的云端。
于是,有这么一天。
下午,在一班来自日本的飞机上,杨羽裳和她的父母,杂在一大群旅客中,走下了飞机,穿过广场,来到验关室。经过了检疫、验关、查护照……各种手续,他们走出了验关室。羽裳走在最前面,她的父母在后面照顾着行李。一出了验关室,来到那松山机场的大厅中,她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多熟悉的地方!她已归来!从此,该憩息下那飞倦了的翅膀,好好地休息。只是呵,只是,谁能给她一个小小的安乐窝?
一个人影蓦然间拦在她的前面,有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地、喑哑地、安静地对她说:
“小姐,我能不能帮你提化妆箱?”
她倏然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黑黝黝的、亮晶晶的、深切切的眸子。她怔了,想笑,泪却涌进了眼眶,她咬咬嘴唇,低声地说:
“你怎么知道……”
“自从收到信以后,我每天到机场来查乘客名单,这并不难,我是记者,不是吗?”
泪在她眼中滚动,笑却在她唇边浮动。
“但是……我们是从日本来的。”
“我知道,”他点点头,“你们在日本停留了四十八小时。”
“啊,”她低呼,“你调查得真清楚!”
“我不能让你在机场昏倒。不是吗?”
“但是,”她深深呼吸,“我已经快昏倒了呢!”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俯视她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吻你,”他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会不会被警察判为妨害风化?”
“这儿是飞机场,不是吗?”她说。
“对了!”他的手圈住了她,当着无数人的面前,他的唇压上了她的。
后面,杨承斌伸长了脖子,到处找着女儿,嘴里一面乱七八糟地嚷着:
“羽裳哪儿去了?怎么一转眼,这孩子就不见了?羽裳呢?羽裳呢?”
杨太太狠命地捏了他一把,含着泪说:
“你安静些吧!她迷不了路,这么二十几年来,她才第一次找着了家,认得了方向,你别去干涉她吧!”
杨承斌愕然了。
这儿,俞慕槐抬起头来,拥着羽裳,一面往前面走,他一面深深地注视着她。
“你长大了,羽裳。”他说。
“我付过很大的代价,不是吗?”她含泪微笑,仰望着他。
他们走出机场的大门,望着那雨雾濛濛的街头。一句话始终在她喉中打转,她终于忍不住,低问着说:
“你——找着你的幸福了吗?”
“找着了。”
她的心一凛。
“那幸运的女孩是谁?”
“她有很多的名字:海鸥,叶馨,杨羽裳。”他揽紧她,注视她,正色说,“记得你那支歌吗?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它飞向海角天涯!我现在想问问你,很郑重地问你:海鸥可愿意有个固定的家了?”
她的面颊发光,眼睛发亮,轻喊一声,她偎紧了他,一迭声地说:
“是的,不再飞了!不再飞了!不再飞了!”
是的,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日月迁逝,春来暑往,海鸥终于找着了它的方向。
——全书完——
一九七二年三月廿日午后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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