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收箱子,你真的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她又紧张了起来。
“听世浩说的。”
“你告诉你哥哥了?”她更加紧张。
“不,我一个字也没说。”
“哦!”她再吐出一口气来,“谢谢天!”
慕讽诧异地望着她,心中充满了几百种疑惑,只是问不出口,她口口声声地问她“哥哥”,看样子,母亲的担忧却有可能呢!那么,哥哥的失魂落魄,仍然是为了她了!
走上了楼,进入了羽裳的卧室。卧室的地毯上,果然摊着箱笼和衣物。羽裳胡乱地把东西往屋角一堆,让慕枫在床沿上坐下,把茶放在小几上。她走去把房门关好,折回来,她停在慕枫面前,静了两秒钟,她骤然坐在慕枫面前的地毯上,一把紧抓住慕枫的手,仰着脸,她急切地、热烈地喊着说:
“慕枫,他好吗?他好吗?”
“谁?”慕枫惊疑地。
“当然是你哥哥!”
“哦,羽裳!”她叫,摇着头,不同意地紧盯着羽裳。“你果然在跟他来往,嗯?怪不得他这么失魂落魄的!”
“别怪我,慕枫!”她含着泪喊,“我明天就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她扑倒在慕枫的膝上,禁不住失声痛哭,“真的,我这一去,再不归来,我决不会毁掉他的前程,我决不会闹出任何新闻!只请求你,好慕枫,在我走后,你安慰他吧!告诉他,再一次欺骗他,只因为我爱之良深,无可奈何啊!假若他恨我,让他恨吧!因为,恨有的时候比爱还容易忍受!让他恨我吧!让他恨我吧!”她仆伏在那儿,泣不成声。
慕枫惊呆了,吓怔了。摇着羽裳的肩,她焦灼地说:
“你说些什么?羽裳,你别哭呀!好好地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要一去不回?”
羽裳拭了拭泪,竭力地平静自己,好一会儿,她才能够平匀地呼吸了,也才遏止了自已的颤抖。坐在那儿,她咬着嘴唇,沉思了许久,才轻声说:
“我都告诉你吧,慕枧。你是我的好友,又是他的妹妹,再加上你和欧家的关系,只有你能了解我,也只有你能懂得这份感情,让我都告诉你吧!”
于是,她开始了一番平静的叙述,像说另一个人的故事一般,她慢慢地托出了她和俞慕槐、欧世澈间的整个故事。包括婚前和俞慕槐的斗气,婚后发现欧世澈的真面目,以及俞慕槐午夜的口哨及重逢,大里海滨的见面与谈话,直说到谈判离婚失败,和她决心远走高飞,以及如何打电话欺骗了俞慕槐的经过,全部说出。叙述完了,她说:
“你都知道了,慕枫,这就是我和你哥哥的故事。明天中午十二点钟的飞机,我将离去。像李清照的词‘这番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问’。至于你哥哥,明天就是我答应给他消息的日子,他会坐在电话机边傻等……”她的眼眶又湿了,“你如愿意,明天去机场送我一下,等我飞走了,你再去告诉他,叫他别等电话了,因为再也不会有电话了。”她静静地流下泪来,“另外,我还有两件东西,本来要寄给他的,现在,托你转交给他吧,你肯吗?”
慕枫握着她的手,听了这一番细诉,看着这张凄然心碎的面孔,想着那正受尽煎熬的哥哥,她忍不住也热泪盈眶了。紧握了羽裳一下,她诚恳地说:
“随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么,照顾他吧!”她含泪说,“照顾他!慕枫,给他再介绍几个女朋友,不要让他孤独,或者,像妈妈说的,他会忘记这一切,再找到他真正的对象,得到他真正的幸福。”
“你错了,羽裳。”慕枫悲哀地说,“你自己也知道,哥哥是那样一个认死扣的人,他永不会忘记你,他也永不会再交别的女朋友。”
“可是,时间是治疗伤口的最好工具,不是吗?”羽裳问,望着慕枫。
“但愿如此,”慕枫说,“却怕不如此!”
羽裳低低叹息,默然地沉思着,忽然问:
“你怎么忽然想起今天来看我?”
“妈妈说哥哥神情不对,我去找哥哥,他不在家,我却找着了这个。”她把那首小诗递过去。“我想,这是为你写的。”
羽裳接了过来,打开那张纸,她低低地念着: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
她有些儿狂,她有些儿古怪,
她装疯卖傻,她假作痴呆!
她惹人恼怒,她也惹人爱!
她变化多端,她心意难猜,
她就是这样子;
外表是个女人,
实际是个小孩!
她念了一遍,再念一遍,然后,她把这稿纸紧压在胸口,喘着气说:
“这是他老早写的!”
“你怎么知道?”
“如果是现在的作品,最后几句话就不同了,他会写:‘她就是这样子;大部分是个女人,小部分是个小孩!’因为,我已经变了!”她再举起那张纸,又重读一遍,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呜咽着去吻那纸上的文字,呜咽着说,“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了解我,他却由着我去嫁别人,这个傻瓜啊!”把稿纸仔细地叠起,她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中,“让我保留着这个,做个纪念吧!”侧着头,她想了想,又微笑起来,“奇怪,我也为他作过一首诗呢!”
慕枫看着她,她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又带着深挚的悲哀,又焕发着爱情的光彩。那张充满了矛盾的、瘦削的脸庞竟无比地美丽,又无比地动人!慕枫心中感动,眼眶潮湿,忍不住说:
“你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吗?”
“告诉他……”她痴痴地望着前面,“我爱他!”
慕枫紧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她带泪的眸子深深地望着羽裳,羽裳也深深地望着她,一时间,两个女人默默相对,室内遽然间被寂静所充满了。四目相视,双手紧握,她们都寂然不语,却诉尽千言万语!
于是,这一天到了。
一清早,俞慕槐就守在自己卧房里,坐在书桌前面,呆呆地瞪视着那架电话机!他像个雕像,像块石头,眼睛是直的,身子是直的,他眼里心里,似乎只有那架电话机!早餐,他没有吃,到十点钟,他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他心跳,他气喘,他面色苍白而神情焦灼。当阿香想打扫房间而进房时,被他的一声厉喝吓得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对俞太太说:
“少爷发疯了呢!”
俞太太皱眉、纳闷、担心,却不敢去打搅他。
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二点,十二点半……时间缓慢地拖过去,他瞪着电话,响吧!快响吧!你这个机器!你这个没有生命的机器!你这个不解人意的混账机器!响吧!快响吧!蓦然间,铃响了,他抢过电话,却是找俞太太的,俞太太早已在客厅中用总机接了。他放好听筒,跑到客厅去叫着:
“妈,拜托你别占线好吗?我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
这孩子怎么了?又在抢什么大新闻吗?俞太太愕然地挂断了电话。
于是,俞慕槐又回到了书桌前面,呆呆地坐着,用手托着下巴,对着那架电话机出神。
一点钟左右,慕枫回来了,她面有泪痕,神情凄恻。拿着一个大大的、方方的包裹,她一直走到俞慕槐的房门口,推开门,她叫着:
“哥哥,我有话要跟你说!”
“别吵我!”俞慕槐头也不回,仍然瞪着那架电话机,不耐地挥了挥手。“你出去!我没时间跟你讲话,我有重要的事要办!”
慕枫掩进门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并上了锁。
“哥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俞慕槐骤然回头,恼怒地大喊:
“我叫你出去!听到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不要人打扰我!你知道吗?出去!出去!出去!”
慕枫把纸包放在墙角,走到俞慕槐面前来,她的眼睛悲哀地望着俞慕槐,含着泪,她低低地、安静地说:
“别等那电话了,哥哥!她不会打电话来了!”
俞慕槐惊跳起来,厉声说:
“你说什么?”
“别等电话了,哥哥。”她重复地说,“她不会打电话给你了,我刚刚从她那儿来,她要我把这封信转给你。”她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你愿不愿意好好地坐着,平静地看这封信?”
俞慕槐的眼睛直了,脸发白了,一语不发地瞪了慕枫一眼,他劈手就抢过了她手里的信封。倒进椅子里,他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抽出了信笺,他紧张地看了下去:
慕槐: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台湾,到地球的彼岸去了,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说不出我心里的抱歉,说不出我的痛苦,说不出我的爱情及我的思念!写此信时,我已心乱如麻,神志昏乱,我写不出我真正心情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只能一再告诉你一句掏自我肺腑里的话;我爱你!爱得固执,爱得深切,爱得疯狂!
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或者你会恨我入骨,因为我竟一再地欺骗你,包括这次的欺骗在内!但是,慕槐啊,慕槐!离婚之议既已失败,我有何面目重见故人?今日决绝一去,再不归来,我心为之碎,肠为之摧,魂为之断,神为之伤……不知知心如你,是否能知我?解我?谅我?若你能够,我终身铭感你,若你竟不能,我亦终身祝福你!
请保重你自己,珍惜你自己,如果恨我,就把我忘了吧!渺小如我,沧海一粟而已,普天之大,胜过我的佳人不知几许!若你竟不恨我,对我还有那样一丝未竟之情的话,就为我而珍惜你自己吧!需知我身虽远离,心念梦魂,却将终日随侍于你左右。古有倩女离魂之说,不知我能离魂与否!
爱你,慕槐,我将终身爱你!你我相识以来,有传奇性的相遇,传奇性的别离,这之间,爱过,恨过,气过,吵过,闹过,分过,合过……到最后,仍合了一句前人的词:“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今日一去,何年再会?或者,会再有一个“传奇”,会吗?慕槐?不管会与不会,我爱你!慕槐!真的爱你!爱得固执,爱得深切,爱得疯狂!
昨日曾得到一首你为我写的小诗,喜之欲狂。我也曾为你写过一首,题名回忆,附录于下:
那回邂逅在雨雾里,
你曾听过我的梦呓,
而今你悄然离去,
给我留下的只有回忆!
我相信我并不伤悲,
因为我忙碌不已;
每日拾掇着那些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