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好了,别说了!”雅筠也站起身来了,她的脸色十分难看,“看样子,振寰,你这次来并不是来管教儿子的,倒是来跟我们吵架的了?”


    “我并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孟振寰稍微缓和了一点,“只是,我把云楼托付给了你们,你们就应该像是他的父母一样,要代我管教他。怎么允许他泡歌厅,捧歌女!我现在自己到台湾来解决这件事,你们非但不帮我教训他,反而袒护他,这是做朋友的道理吗?”


    “我们袒护他,是因为他没错!”雅筠激动地说,“如果你冷静一点,肯用你的心灵和感情去体谅一下年轻的孩子们,你也会发现他们是值得同情,值得谅解的……”


    “他泡歌厅是值得同情的吗?”孟振寰大声说,“他在台湾是读书,还是堕落?”


    “我并没有荒废学业!”云楼辩解地说,“我在学校的成绩一直不错,你不信可以去学校查分数,而且,我最近也没有去歌厅了,小眉早就离开歌厅了!”


    “好了,好了,”孟振寰从鼻子里喷出一大口烟来,用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说,“关于你的荒唐,我就算不追究了,你倒说说,你现在跟这个歌女的事情,你预备怎么办?”


    云楼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他的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果断和坚决。直视着孟振寰,他清清楚楚地说:


    “我娶她。”


    “什么?”孟振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坐正了身子,竖起了耳朵,盯着云楼问,“你说什么?”


    “我说——”云楼迎视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地说,“我要娶她,我要和她结婚。”


    “你——”孟振寰的眼光阴鸷而凶猛,鼻孔里气息咻咻,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大吼,“你疯了!你这个混账!你想气死我!娶她?娶一个歌女?你居然敢说出口来!”


    “我还敢做出来呢!”云楼顶撞地说,被父亲那种轻视的语气所激怒了,“难道歌女就不是人吗?你这种观念还是一百年前士大夫的观念!”


    “这是你在对我说话?”孟振寰几乎直问到云楼的脸上来。


    “你荒谬得一塌糊涂,简直不可思议!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绝不允许!你马上跟我回香港去!”


    “爸爸,”云楼冷静地说,“我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事情,做我自己的主了!”


    “好呀!”孟振寰气得浑身发抖,“你大了,你长成了,你独立了!我管不着你了!好,我告诉你,假如你不和这个歌女断绝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从此,你休想进我家的门,休想用我一毛钱……”


    “爸爸,这一年多以来,我并没有用你的钱!”云楼抬高了头说。


    “哈哈!”孟振寰冷笑了,笑得尖刻而嘲讽,“你没有用我的钱,你自立了,你会赚钱了,你在广告公司做事,是吗?你问问你杨伯伯吧!到广告公司是他给你写的介绍信,是不是?”


    “振寰!”杨子明焦灼而不安地喊,“你一何苦呢?”


    云楼的背脊发冷了,他的额上冒出了汗珠,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明白了,他立即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一搬出了杨家就找到了工作,怪不得广告公司不要他上班又对他处处将就,怪不得他设计的作品虽多,用出来的却少而又少!原来……原来……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瞪视着父亲,喉咙沙哑地说:


    “是——是你安排的?”


    “哈哈!”孟振寰笑得好得意,“你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以为找工作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要在我的面前说大话!你知不知道这家广告公司跟我的关系,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赚钱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云楼咬住了嘴唇,一时间,他有晕眩的感觉,父亲的脸在他的眼前扩大,父亲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激荡地、反复地回响,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无地自容。站在那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听到雅筠的声音,在激愤地喊:


    “振寰!你太残酷!你太残酷!”


    云楼猛地掉转了头,直视着雅筠和杨子明,他的眼里冲进了泪,颤抖地嚷着说:


    “杨伯伯,杨伯母,你们参加了这件事情!你们也欺骗我,隐瞒我……”


    “云楼!”杨子明喊着,“你不要激动,事情并不是你想的这样,广告公司当初用你确实是看你父亲的面子,但是近来你的工作已经足以值得你所赚的,你设计的图样很得客户的欣赏,广告公司也很器重你……”


    “不!我都知道了!”云楼绝望地叫着,“好,爸爸!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广告公司,我也不用你的钱,你看我会不会饿死!”


    “你的意思是——”孟振寰蹙起了眉头,浓眉下的眼睛锐利地盯着他,“你一定不放弃那个女人?”


    “不放弃!”云楼坚定地说。


    “你要娶她?”


    “要娶她!”


    孟振寰紧紧地盯着云楼,好一会儿,他才恼怒地点了一下头,说:


    “好,算你有个性!不过,你就担保那个歌女会愿意嫁给你吗?”


    “是的!”


    “当她知道你不会从我这儿拿到一毛钱的时候,她还会愿意嫁给你吗?”


    “哼!爸爸!”云楼冷笑了,“你以为她是拜金主义?你低估了小眉了!她从来就知道我一贫如洗!”


    “恐怕她并不知道吧!”孟振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是森冷的,“这种歌场舞榭中的女孩子,我知道得才清楚呢!”


    “那么,你看着吧!爸爸!”云楼充满信心地说。


    “是的,我就看着!”孟振寰气冲冲地站起身来了,“我就看着你和她的下场!我等着瞧!”他走向了门口。


    “喂,振寰,你去哪儿?”杨子明叫。


    “去旅社!”孟振寰提起了他的旅行袋。


    “怎么,”杨子明拉住了他,“你到台湾来,难道还有住旅社的道理?我们家多的是房间,你留下来,和云楼再多谈谈。关于云楼和小眉的故事,你还一点都不清楚呢,等你都弄清楚了,说不定你会对这事另有看法!”


    “我不想弄清楚,我也不要住在这儿!”孟振寰继续向门口走去,“这孩子既然不可理喻,我还和他有什么可谈?”


    “无论如何,你得住在这儿!”杨子明说。


    “别勉强我,子明!”孟振寰紧獲着眉,“我住旅馆方便得多!”


    “好了,”雅筠走了过来,“子明,你就开车送振寰去统一吧!”


    杨子明不再说话了,沉默地送孟振寰走出大门,孟振寰始终怒气冲冲地紧板着脸,不带一丝笑容,到了门口,他回头对云楼再狠狠地瞪了一眼,大声地说:


    “我就看你的!看你的爱情能维持几天!”


    云楼挺立在那儿,满脸的愤怒与倔强,看着父亲走出去,他不动也不说话,挺立得像一块石头。雅筠追到了大门口,看到孟振寰坐进了车子,她才突然伏在车窗上,用充满了感情的、温柔的、深刻的语气说:


    “振寰!你有个好儿子,别因为任性和固执而失去了他!你一生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别再失去这个儿子,真的,振寰,别再失去他!”


    孟振寰一时有些发愣,雅筠这几句话竟奇迹似的撼动了他,可能因为和雅筠往日那段情感,也可能因为雅筠这几句话触着了他的隐痛,他那顽强的心竟被绞痛了。当车子发动之后,他一直都愣愣地坐着,像个被魔杖点成了化石的人物。


    这儿,雅筠退到屋子里来,她一眼看到云楼正沉坐在沙发里,痛苦地把脸埋在手心中。手指深深地陷进那凌乱的浓发里。她走了过去,站在沙发后面,把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说:


    “生命的路程好崎岖哪,云楼,你要拿起勇气来走下去呀!”


    “我并不缺乏勇气,”云楼的声音沉重地从手指中透了出来,“我永远不会缺乏勇气!我难过的是,人与人之间,怎么如此难以沟通呢?”


    怎么如此难以沟通呢?雅筠也有同样的问题,多少父母子女之间横亘着巨石,为什么不能把它除去呢?为什么昵?


    第三十章


    对小眉来说,这个晚上真是难熬的。唐文谦突然间病了,又发冷又发热,满头冷汗,浑身抽搐,在床上翻滚着狂吼狂叫狂歌狂笑,又呕吐,又胡言乱语。小眉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以前也已经发生过,医生说是酒精中毒的现象,并说总有一天,他要把命送在酒上。现在,小眉只好再请医生来,给他打了针,他仍然无法安静,医生表示最好送医院彻底治疗。可是,小眉手边的余款有限,她根本不敢梦想送医院的事。只是和阿巴桑两人守在床边,轮流地用冷毛巾压在他的额上,喂他喝一些浓咖啡,他又喝又吐,又闹着还要酒,小眉在床边手足失措,忙得满头大汗,正在这个慌乱的时候,门铃响了。小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是云楼!”她对阿巴桑说,把手里的冷毛巾交在阿巴桑手里,匆匆地跑向门口。人在急难之中,总是最期盼自己的爱人,在小眉心中,仿佛无论什么困难,只要云楼出现,就都可以解决了。她一面开着门,一面喊着说:“幸亏你还是来了,云楼,我急死了……”


    忽然间,她住了口,愕然地瞪视着站在门口的人,那不是云楼,那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绅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用一对冷静的、锐利的眼睛瞪着她。


    “哦,”她结舌地说,“请问,你,你找谁?”


    “唐小姐,唐小眉,是住在这儿吗?”那绅士望着她问,脸上毫无表情。


    “是……是的,我就是,”小眉诧异地说,“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云楼的父亲。”


    “哦!”小眉大大地吃了一惊,立即有些手足失措起来,怎么云楼没有跟他一起来呢?而自己又正在这么狼狈的时候!家里那份凌乱的局面怎么好请他进来坐?他此来又是什么用意呢?特地要看看未来的儿媳吗?她满腹的惊疑,满心的张惶,不禁就呆呆地站在那儿愣住了。


    “怎么,”孟振寰蹙了一下眉头,暗中打量着小眉,未施脂粉的脸庞不失清秀,大大的眸子也颇有几分灵气,但是,并不见得有什么夺人的美,为什么云楼竟对她如此着迷?“你不愿意我进去坐坐吗?”他问,这女孩的待人接物也似乎并不高明啊!


    “哦哦,”小眉恍然地回过神来,慌忙把门大大地打开,有些紧张地说:“请、请进。”


    孟振寰才走进了客厅,就听到室内传来的一声近乎兽类似的号叫,他惊愕地回转头,小眉正满脸尴尬和焦灼地站在那儿,一筹莫展地绞扭着双手,颤颤抖抖地说:


    “对不起,孟伯伯,您请坐,那是我爸爸,他病了,病得很厉害。”


    “病了?”孟振寰诧异地挑起眉毛,“什么病?”


    “他——他喝了太多酒,”小眉坦率地说,看了看父亲的卧室,“您先坐坐,我去看一看。”


    孟振寰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发酒疯,他看着小眉慌慌张张地跑进去。再打量了一下这破破烂烂的房子,简简陋陋的家具,和凌凌乱乱的陈设。心中的不满在越来越扩大,何况,隔室的号叫一声声地传来,更加深了他的嫌恶。原来,这女孩不仅自己是个歌女,父亲还是个酒鬼,云楼倒真会挑选!他暗中咬紧了牙,无论如何,这婚姻一定要阻止!


    好半天,那隔室的号叫渐渐地轻了,微了,消失了,小眉才匆匆地走出来,带着满脸的抱歉。


    “真对不起,让您等了半天。”她勉强地笑着,“总算他睡着了。”


    “唔,”孟振寰坐在那儿,冷冷地看了看小眉,掏出一支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小眉忙碌地给他倒了杯茶,又好不容易地找出一个烟灰缸来,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她多么急于想给他个良好的印象,但是,这不苟言笑的人看来多么冷漠啊!“好了,唐小姐,你坐下来吧,别忙着招呼我,我有话想和你谈谈。”


    小眉有些忐忑不安,在孟振寰对面坐了下来,她以一副被动的神态看着孟振寰,等待着他开口。孟振寰又深抽了两口烟,对室内环顾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说:


    “你的环境似乎不太好。”


    “是的,”小眉坦白地承认,“爸爸失业了很久,生活就有些艰难了。不过,好在我已经大了……”


    “可以赚钱了?”孟振寰接口问。唇边有抹难以觉察的笑意,微带点嘲讽的味道。


    “唔,”小眉含糊地应了一声,不太明白孟振寰说这句话的用意,她那明慧的眸子研究地停在孟振寰的脸上,到这时候,她才敏感地觉得孟振寰的来意似乎不善。而且……而且……云楼为什么不一起来?“云楼怎么没来?”她忍不住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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