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那你会交不了卷!”
“交不了卷就交不了卷!谁叫你不给我灵感!”
“你赖皮!”
于是,他把她拖进了怀里,他的吻缠缠绵绵地盖在她的唇上和面颊上。门口突然传来汽车的煞车声,接着又是车门的开阖声,他们并不在意,在云楼这间小屋里,是难得有客人来拜访的。可是,一阵急促的打门声使他们惊动了。云楼和小眉交换了诧异的一瞥,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杨子明。他大踏步地跨进门来,反手关上了房门。他满脸凝重的神气,直盯着云楼说:
“你父亲到台湾来了!”
“什么?”云楼真真正正地吓了一大跳。
“看看这个!”杨子明递给他一张纸,“云霓打来要我转给你的电报!刚刚收到的。”
云楼打开那张电报,上面是这样写着的:
父乘今午国泰班机赴台,为兄在台狎昵歌女之事,兄速做准备为要。
霓
云楼一把握皱了这张电文,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挺直了背脊,他的眼睛喷着反叛的火焰,咬紧了牙说:
“他又来了!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儿子了,他凭什么又要来破坏我?”
小眉没有看到电报的内容,并不知道电文中涉及了自己,看到云楼的脸色变得那样坏,她只认为云楼仍然为涵妮的事和他父亲记恨,就走上前去,用手扶住云楼的手臂,劝解地说:
“算了,云楼,没有人能和自己父母怄一辈子气的,怎么说,他也是你父亲,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放在心里吧!”
“你知道什么!”云楼大声说,摔开了小眉的手,心里又急又气又痛苦。
“怎么了?”小眉勉强地笑着,“跟我也生气了?”
“不,不是,小眉,”云楼急急地说,额上冒出了汗珠,他的眼神痛苦地停在小眉的脸上,“不是跟你生气,我是急了。”
“怎样呢?云楼?”杨子明说,“你去不去飞机场接他?现在两点十分,飞机两点三十五分就到了!”
“我不去!”云楼很快地说。
“云楼!”小眉忍不住又插口了,“你就去一下吧!他到台湾来,百分之八十还是为了你,如果他真不想要你这个儿子,他也不来了。你现在去接他,父子间的一切不快就算过去了,这不是一个解除误会的大好机会吗?”
“你不知道,小眉!”云楼苦恼地咬了一下牙,“你太善良了,你根本不了解我父亲!”
“再不了解,我也知道他是个父亲,”小眉微笑着,“他的出发点还是为了爱儿子!”
“小眉!”云楼有苦说不出,“母猫为了爱小猫,有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吃掉呢!这种爱你也歌颂,你也赞美吗?”
“你父亲又不是母猫!”小眉噘着嘴说。
“好了,别拌嘴了,”杨子明看着云楼,“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讨论,我看这样吧,小眉先回家去。云楼,你到我家去等,我去接你父亲来谈。”
“我不见他!”云楼愤愤地喊,“这一年我没有用他的钱……”
“云楼!”杨子明打断了他,“小眉说得对,父亲总是父亲,你不能因为一年没有用他的钱,就不算他的儿子了……”
“他害死了涵妮!”云楼无法控制地叫了起来,“现在他又要……”
“云楼!”杨子明喝住了他,暗示地看了小眉一眼,“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涵妮不是你父亲害死的,如果没有你父亲叫你回去的事,她一样会死,她是死于先天性的心脏病。你现在就听我安排的去做吧,你放心,”他深深地,含蓄地看着他,“一切有我和你杨伯母,你父亲不会跟你为难的!”
“云楼,”小眉也在一边说,“你就听杨伯伯的话吧!”
云楼软化了,垂下头去,他沉思了片刻,终于咬了咬嘴唇,抬头对小眉说:
“好吧,我就到杨伯伯家去。小眉,你先回家,我晚上再去看你。”
“你忙你的,别顾着我,”小眉说,“晚上还是陪你爸爸多谈谈,明天再来找我。好了,我先走!”她对云楼笑着挥挥手,又扬着眉毛加了一句,“好好的,云楼,可不许和你爸爸吵架啊!再见!云楼。再见!杨伯伯!”
云楼看着小眉笑嘻嘻地跑出去,依然带着满脸的天真和挚情,浑然不知即将来临的风暴,不禁满怀涨满了难言的苦涩,直等到小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仍然站在那儿发愣,还是杨子明喊了一声:
“快走吧!云楼!我先送你到家再去飞机场!”
云楼坐进了车子里,看着前面遥远的天空,他看到的不是灿烂的阳光,而是一片厚重的、堆积着汹涌而来的阴霾。
第二十九章
在杨家的客厅里,云楼坐立不安地在室内走来走去,满脸罩着浓重的抑郁和忧愤。对父亲,一年前的积恨未消,而新的打击显然又要跟随着父亲一起到来。为什么昵?为什么身为父母,却常常要断送儿女的幸福,漠视儿女的感情和自尊!是谁赋予了父亲掠夺子女快乐的权利?是谁?是谁?是谁?一年多以前,当他正被甜蜜与幸福重重包围的时候,这个父亲竟残酷地将他的一切都撕得粉碎,践踏得鲜血淋漓。现在,好不容易,他重新找回了那份幸福,父亲就又出现了,就又要来践踏,来蹂躏,来撕裂,来破坏……为什么?为什么?
“他真是我爱情上的克星!”他突然大声地、冲口而出地喊,喊得那么响,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坐在一边的雅筠抬头看了看他,她正在打一件毛衣,一件小眉的毛衣,夏天打毛衣是她的习惯,她喜欢“未雨绸缪”。她显得很安详,很冷静,只是,她手指的动作却比往常快速。
“我看你坐下来吧,云楼,”她的语气里有着安慰和鼓励,“你走来走去把屋子里的空气都搅热了。”
“他一定派了人监视我!”云楼自顾自地说,仍然在室内走来走去,“否则他怎么知道小眉的事!”
“那倒很可能,他总之是你父亲呀,他无法真对你置之不顾的。”
“我巴不得他对我置之不顾呢!”云楼喊着说。
“云楼!”雅筠责备地,“怎么这样说话呢!”
“你不知道,杨伯母,”云楼急促地嚷着,“你不知道他那个脾气……”
“我不知道?”雅筠笑笑,“我才知道呢!”
云楼想起了雅筠和父亲的那段往事,他不再说了,但他仍然像只困兽一样在室内兜着圈子,鼻子里沉重地呼着气,两只手一会儿放在身子前面,一会儿放在身子后面。雅筠悄悄地注视着他,敏感地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她认识孟振寰,熟知孟振寰,她也认识孟云楼,熟知孟云楼,她可以预料这父子两人一旦冲突起来会成为怎样的局面。但是,她是向着云楼的,她觉得自己也像只想保护幼雏的母鸡,已经展开了翅膀,竖起了背脊上的羽毛,准备作战了。把毛衣放在膝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云楼,你放心!”她说,“这一次,他不会再剥夺掉你的幸福了。”
“你怎么知道?”云楼问。
“我知道。”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我知道,”她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却具有着信心和力量,“我知道世界上的许多事都该顺其自然,不能横加遏阻,我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
“对我父亲而言,这些道理可能全体不适用!”云楼愤愤地说。“他一直认为他是主宰,他是神,他是全能……”
门口一阵喇叭声,打断了云楼愤怒的语句,雅筠的毛线针停在半空,她侧耳倾听,说:
“他们来了。”
是的,他们来了,杨子明走在前面,手里提着孟振寰的旅行袋,首先走进了客厅。孟振寰紧跟在后面,他那硕大的身躯遮住了门口的阳光,室内似乎突然阴暗了。雅筠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她的目光和孟振寰接触了,许多年没有见过面,雅筠惊奇地发现孟振寰那份冷漠、倨傲、自信的神态一如当年,只是,他胖了,老了,鬂边有了白发,看来却更具有威严和权威性了,那张脸孔和锐利的眸子颇让人生畏的。
“振寰!”她迎上前去,微笑地对他伸出手来,“好多年没见了。”
孟振寰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他看到的是个高贵、儒雅的妇人,那份清丽、那份秀气、那份韵致都不减当初,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残酷的痕迹,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的气质,显然她这些年来,跟着杨子明过得并不太坏。这使他觉得有种微妙的不满和近乎嫉妒的情绪。因此,他漠视了那只伸过来的、友谊的手,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说:
“你还是很漂亮,雅筠。这两年云楼常在你家打扰你,让你费心了。”
雅筠尴尬地缩回了那只不受欢迎的手,唇边的微笑变得十分勉强了,向室内深处退了两步,她的言语也锐利了起来:
“哪里,你明知道云楼这一年并不住在这儿,而住在这里的时候,似乎反而让你不高兴呢!”
“我看彼此彼此吧!”孟振寰皱了皱眉,“全是这孩子不懂事,才造成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件!”他的目光对云楼直射了过去,是两道森冷的寒光。抛开了雅筠,他厉声地喊:“云楼!”
云楼自从孟振寰走进门的一刻起,就闷闷地站在窗子前面,斜倚着窗子,不动也不说话。父亲在他的眼里像个巨石,是顽强的,庞大的,带着压迫力的。而且,这巨石眼看就要把他的幸福、前途、爱情,和所有的那种温馨的生活都要一起砸碎了,他靠在那儿,正屏息以待风暴的降临。这时,随着孟振寰的怒吼和目光,他身子震动了一下,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爸爸!”
“爸爸?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爸爸,嗯?”孟振寰严厉地盯着他,“你这个目无尊长、胡作非为的混账!”
“喂喂,振寰,”杨子明急急地拦在孟振寰的面前,“要管儿子,也慢慢来好吧?别刚进门坐都没坐就发脾气!来来,坐一下,坐一下,你要喝点什么?冷的还是热的?天热,要不要喝点冰西瓜汁?”
“他从不喝冷饮的。”雅筠说,一面高声叫秀兰泡茶。掉转头,她看着孟振寰:“香片,行吗?”
“随便。”孟振寰坐进了沙发里,拭去了额上的汗珠,杨子明坐在他的对面,递上了一支烟,燃起了烟,他喷了一口,这才打量了一下房间,室内那份阴凉和冷气对他显然很有缓和作用,他的火气似乎平息了一些。喝了茶,他竟叹了口气:“子明,你不知道云楼这孩子让我操多少心。”抬起头,他又用怒目扫了云楼一眼,“别人家也有儿子,可没像我们家这个这样可恶的!”
“别动肝火,振寰,”雅筠插进来说,“或者你们父子间有误会,大家解释清楚了就没事了。云楼,你别尽站在那儿,过来坐下和你父亲谈谈呀!”
“什么误会!”孟振寰气冲冲地,“这孩子从小就跟我别扭,我要他干这个,他就要干那个,我要他学科学,他去学什么鬼艺术,我看中了美萱那孩子做儿媳妇,他偏偏搅上了涵妮,涵妮也罢了,怎么现在又闹出个下三滥的歌女来了……”
“爸爸!”云楼大声喊着,背脊挺得笔直笔直,离开了窗口,他一直走向孟振寰前面,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冒的火不减于他的父亲,咬着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别侮辱小眉,她能唱,她用她的能力换取她的生活,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地方!她清雅纯真,她洁身自好,她比许多大家闺秀还高贵呢!”
“好呀!”孟振寰叫着,“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先吼叫起来了,你的眼中到底有没有父亲?”
“好好谈吧,振寰,”雅筠不由自主地又插了进来,“云楼,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吼别叫呀!”
“我怎么跟他好好说呢?”云楼看着雅筠,“他根本否决了小眉的人格和一切,我再怎么说呢?”
“振寰,”雅筠被云楼那痛苦的眼神所撼动了,她急于想缓和那份紧张的空气,“或者你见见小眉再说吧,今天就别谈了,晚上我们请你去第一酒店吃饭接风,一切等明天再谈好吗?”
“我干吗要见那个女孩子?”孟振寰质问似的望着雅筠,“难道你也参与了这件事情?云楼自从到台湾之后,好像受你的影响不小呢!”
“哦,振寰,”雅筠有些激动了。
“二十几年了,你的脾气还是不改!对事物的成见和固执也完全一样。不是我帮云楼说话,只是,你最起码该见见小眉,那女孩并不像你想象的是个风尘女郎,她是值得人爱的!你该信任你的儿子,他有极高的欣赏眼光和判断力!”
“好,我懂了!”孟振寰气得脸孔发白,紧盯着雅筠说,“我当初把儿子托付给你们真是找到了好地方,你们教会了他忤逆父母,教会了他出入歌台舞榭,教会了他花天酒地和堕落沉沦……”
“振寰!”杨子明按捺不住了,站起身来,他语气沉重地说,“你别含血喷人!我对得起你!问问你儿子,我们是怎样待他的?你自己造成了多少悲剧,关于涵妮那一段,我们已经略而不谈了,你今天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我和你已经算二三十年的朋友了……”
“真是好朋友!”孟振寰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