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他没来,”孟振寰答非所问,然后,突然间,他挺直了背脊,开门见山地说,“好了,唐小姐,给你多少钱可以让你和云楼断绝来往?”


    小眉像挨了一棍,身子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接着,她就高高地昂起头来,直视着孟振寰,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块大理石,对比之下,那对眼珠就又黑又亮,而且是灼灼逼人的。


    “哦,”她喃喃地说,“这是你的来意?”


    “是的,”孟振寰点了点头,迎视着她的目光,“你看,你显然很需要钱用。”


    “哈,”小眉陡然地笑了,“你预备给我多少钱?”


    “你开口吧!你要多少钱?”


    “一百亿美金。”


    “开玩笑!”孟振寰勃然大怒,“你是什么意思?”


    “开玩笑?”小眉站起身来,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她的身子笔直地站着,挺着背脊,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母狮,“我没跟您开玩笑,是您在跟我开玩笑!您凭什么认为我会出卖我的爱情?您又凭哪一点能要求我出卖我的爱情?”


    “凭我是云楼的父亲!”孟振寰也激怒了,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外表柔弱的小女孩竟会有如此犀利的口舌,而且胆敢用这种态度来顶撞他。


    “父亲就能剥夺儿子的幸福吗?”小眉继续质问,“而且,您并不是我的父亲,您要用钱去收买,何不先收买您的儿子呢?”


    “你明知道我那个儿子的牛脾气!”孟振寰在愤怒之余,又有份无可奈何,他发现这个女孩决不是容易对付的了,“如果我能说服他,也不来找你了。”


    “您会发现我比您的儿子更难说服!”小眉昂着头说,两道眉毛抬得高高的,“我不会放弃云楼,我觉得,我有权取得我自己的幸福,而幸福是无价的,您买不起,孟先生!”


    孟振寰被击倒了,一时间,他竟想不出该如何来对答,只能气冲冲地瞪大了眼睛,怒视着小眉。好一会,他的怒气平服了一些,他才重新开了口。


    “你有权取得你的幸福,但是,唐小姐,你没有权毁掉云楼的幸福!”


    “毁掉云楼的幸福!”小眉嚷着,“为什么我会毁掉云楼的幸福?”


    “因为你和云楼的身份不相当!”


    小眉蹙起了眉头。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孟振寰直视着她,“我们孟家的儿媳妇一定要有良好的身世,我不能允许他娶一个歌女!而且,他的前途还远大得很,他需要有个能干的、能帮助他事业前途的妻子。如果他跟你结婚,会有批评,会有物议,你会拖累得他抬不起头来!”


    小眉的脸色更白了,眼睛更黑了,她的身子簌簌地震颤了起来。“你以为一个歌女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物?”她问,嘴唇颤抖着,以至于声音也跟着颤抖,“是的,我是个歌女,我用我的歌声去赚钱,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以为凡是歌女舞女就都不正经吗?就都不纯洁吗?殊不知道我们里面有多少女孩子都洁身自好,都清白纯真,都比你们这些穿着西装、扮成道貌岸然的上流绅士更纯洁,更干净!而且,这社会上有歌女,有舞女,还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上流绅士的需求而产生的呢!你觉得我可耻吗?我可不认为我自己有什么可耻的地方!你看不起我,我可看得起我自己!站在你面前,我不认为自己比你矮一截!你不要我这样的儿媳妇,我也不稀奇你这位公公!但是,你要我离开云楼,我是说什么也不干!”


    孟振寰被小眉这一番话所惊呆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那高昂着的头,那冒着火的眼睛,那浑身的倨傲和倔强!那些话虽然在极度的激动和愤怒下吐出来的,却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力量,竟使人难以反驳。孟振寰有些明白云楼为她着迷的原因了。这女孩是一团火,她敢爱,她敢恨,她也勇于作战,而不轻言退缩。孟振寰怕自己对她已毫无办法了。


    “你竟不为云楼的前途着想吗?”他在为自己的目的作最后的一番努力,“不管这社会对待你是不是公平的,这社会却不用正常的眼光来看你们这种女孩子,你懂吗?你会拖累了云楼的前途,你懂吗?因为云楼必须在这个社会上混!”


    “我告诉你,”小眉用一副无比坚决的神态说,“我不会拖累云楼,我会帮助他,我会鼓励他!相反的,如果我离开了他,他才真的会面临毁灭!”她顿了顿,她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孟振寰,“你了解你的儿子吗?如果你不了解,我却十分了解。一年多以前,你已经几乎毁掉了他,难道你还要让旧事重演?不要口口声声地用云楼的前途来压我,来逼迫我,《茶花女》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你别来对我扮演《茶花女》里的父亲。我告诉你了,我不会离开云楼,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他!说社会会因为我而轻视云楼,这只是你的看法,凭什么社会要轻视我呢?我没偷过,没抢过,没犯过法,没做过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凭什么我该被轻视?即使社会真的轻视我,只要云楼不轻视我,我还在乎什么呢?”


    “可是云楼会在乎的!当他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在乎的!”孟振寰大声地说。


    “您用错了一个字,”小眉也大声地说,声调高亢而激动,“您用了一个‘混’字,要知道,真正的前途不是靠‘混’出来的,是靠努力与恒心!我和云楼都还年轻,我们肯吃苦,肯耐劳,肯努力,我们有两双坚强的手,我们不必在社会上‘混’,前途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你在强词夺理!”孟振寰恼怒地吼着,却由于无法反驳她的话而更加愤怒,“你明知道人是不能离开社会而独居的!”


    “人不能离开的东西多着呢,不能离开水,不能离开阳光,不能离开空气……这些对人比‘社会’更重要,而对我和云楼来言,爱情就是我们的水、阳光和空气!您了解了吗?”


    “反正,你的意思是,你决不肯和云楼断绝来往,是不是?”孟振寰站起身来,再钉了一句。


    “是的!”


    “你要知道,如果他娶了你,我势必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那他会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您又错了!”小眉打断了孟振寰的话,下巴抬得高高的,她的脸上有着骄傲,有着自信,有着爱情的光彩,“他永远不会是个穷光蛋,他富有,他比您更富有,更富有得多!他有才华,有能力,有热情,有智慧和信心!他具有这么多的美德,怎么可能是穷光蛋呢?他富有,他太富有了,即使他身边没有一毛钱,即使跟着他只能喝米汤,我都跟着他,跟定了他!因为在他身边,我的精神永不会饥渴,我的心灵永不会空虚!生活苦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成功了,我和他共享光荣,他失败了,我和他分担痛苦。你别想拆开我们!永远别想拆开我们!我不是涵妮,我有一颗坚强的心,我不会轻易地倒下去!你也别想收买我,如果我重视金钱,我早就可以找到比你还有钱的对象!我愿意嫁给云楼,是因为我爱他,我欣赏他,我崇拜他!这份感情可能是你不了解的,可能是你终身没有得到过的,因此你不能明白它强烈的程度和具有的力量!你说他会没有钱,我岂怕他没有钱呢?他上天,我跟他上天,他入地,我跟他入地,他讨饭,我帮他拿棍子打狗!”


    她这番话是像倒水一样倒出来的,她的声调高而急促,她那起先苍白的脸颊现在因激动而发红了,她的眼睛又清亮,又有神,又闪动着光彩,使她整个脸庞都现出一种非凡的美丽。这把孟振寰给折倒了,给惊呆了,给吓怔了。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在她这番话刚说完之后,玄关处就突然冒出一个人来,用比小眉更激动、更狂热的声调大喊了一声:


    “呵!小眉!”


    那是云楼,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按门铃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到阿巴桑去给他开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但是,他显然在玄关处已经悄悄地站了很久了,这时,他冲了出来,一直冲到小眉的身边,他的手臂大大地张着,他的脸孔也发着红,他的眼睛也发着光,他的声音颤抖而带着哽噎:


    “呵,小眉,你可愿意嫁给我吗?嫁给一个刚刚失业的、一无所有的穷学生?”


    “噢!云楼!”小眉惊喜交集,“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在正式求婚呢!”云楼嚷着,“不过,在答应以前,先考虑一下,因为我刚刚失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我现在是真正的贫无立锥之地了!你说吧!你可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是的,是的!”小眉一迭连声地喊着,“我嫁你,明天,今天,或者,马上!”


    于是,这一对年轻人拥抱在一起了,完全不顾那站在一边发愣的老人。老人?是的,孟振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无力了。而在无力的感觉以外,他还有份奇异的、几乎感动的情绪。望着那对拥着的年轻人,他忽然在这对年轻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份光,一份热,一份新的希望……他呆愣愣地站着,鼻子里酸酸楚楚的,闪动着眼帘,他的眼睛竟莫名其妙地潮湿了。


    尾声


    故事可以结束了。


    但是,让我们把时间跳过两年,到一个小家庭里去看一看吧!这是一幢小小的公寓房子,位于三层楼上,四房两厅,房子虽不大,布置得却雅洁可喜。客厅的墙上,裱着米色带金线的壁布,一进客厅,你就可以看到对面墙上所悬挂的一张巨幅油画,画中是两个女郎,一个飘浮在一片隐约的色彩中,像一朵彩色的云。另一个女郎却是清晰的,幽静的,脸上带着个朦朦胧胧的微笑。如果你常常看报纸,一定不会对这幅画感到陌生,因为这幅题名为“叠影”的画,曾在一年前大出风头,被法国举办的一个艺术展览中列为最佳作品之一,那年轻的画家还获得了一笔为数可观的奖金,报纸上曾大登特登过。与这幅《叠影》同时入选的,还有一幅《微笑》,现在,这幅《微笑》就悬挂在另一边的墙上。在《微笑》的下面,是一架钢琴,这架钢琴,我们也不会对它陌生的,因为涵妮曾多次坐在前面弹着各种各样的曲子。钢琴的下面,躺着一只白色的北京狗,我们对这只狗更不会陌生了,在《微笑》那张画里还有着它呢!现在,这钢琴前面也坐着人,你可能猜不着那是谁?那是个年约五十的老人,整洁地、清爽地、专心地,弹着一支他自己刚完成的曲子,那人的名字叫唐文谦。


    除了钢琴以外,这客厅里有一套三件头的墨绿色的沙发,落地的玻璃窗垂着浅绿色的纱帘,你会发现屋子的主人对绿色调的布置有份强烈的偏爱,这房间荫荫地给你一份好清凉好清凉的感觉,尤其这正是台湾最炎热的季节。整个房间都是绿的,只是在钢琴上面,却有一瓶新鲜的玫瑰花,红色与黄色的花朵娇艳而玲珑,冲淡了绿色调的那份“冷”的感觉,而把房间里点缀得生气勃勃。


    这是个夏天的下午,窗外的阳光好明亮,好灿烂,好绚丽。唐文谦坐在钢琴前面乐而忘疲地弹着,反复地弹,一再地弹。然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里面出来了,穿着件绿色滚黄边的洋装,头发上束着黄色的发带,她看来清丽而明朗。走到钢琴旁边来,她笑着说:


    “爸,你还不累吗?”


    “你听这曲子怎么样?小眉。”唐文谦问,“第二段的音会不会太高了一些?”


    “我觉得很好。”小眉亲切地看着她的父亲,喜悦明显地流露在她的脸上。谢谢天!那难挨的时光都过去了,她还记得当她和云楼坚持把唐文谦送到医院去戒酒时所遭受的困难,和唐文谦在医院里狂吼狂叫的那份恐怖。但是,现在,唐文谦居然戒掉了酒,而且作起曲来了。他作的曲子虽然并不见得很受欢迎,但也有好几支被配上了歌词,在各电台唱起来了。最近,还有一家电影公司,要请他去作电影配乐的工作呢!对一生潦倒的唐文谦来说,这是怎样一段崭新的开始!难怪他工作得那么狂热,那么沉迷呢!


    “云楼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唐文谦停止了弹琴,伸了个懒腰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问。


    “他说要早一点,大概三点多钟就回来……”小眉顿了顿,突然狐疑地看着唐文谦说,“爸,你知道今天大家在搞什么鬼吗?”


    “唔——搞什么鬼?”唐文谦含糊地支吾着。


    “你瞧,一大早翠薇就跑来,把云霓拉到一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云霓就连课也不上就跟着翠薇跑出去了,杨伯伯和杨伯母又接二连三地打电话来问云楼今天回家的时间,你也钉着问,到底大家在搞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呀!”唐文谦说,回避地把脸转向一边,脸上却带着个隐匿的微笑。


    “唔,你们准有事瞒着我……”小眉研究地看着唐文谦。


    “什么事瞒着你?”大门口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云楼正打开门,大踏步地跨进来,手里捧着一大堆的纸卷。他现在不再是个穷学生了,他已经成了忙人,不但是设计界的宠儿,而且每幅油画都被高价抢购,何况,他还在一家中学教图画,忙得个不亦乐乎。但是,他反而胖了,脸色也红润了,显得更年轻,更洒脱了。“你们在谈什么?”他问。


    “没什么,”小眉笑着,“翠薇一早就把云霓拉出去了,我奇怪她们在干什么?”


    “准是玩去了。”云楼笑了笑,“她们两个倒亲热得厉害!”


    “翠薇的个性好,和谁都和得来,”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奇怪你会没有和她恋爱,我是男人,准爱上她!”


    “幸好你不是男人!”云楼往卧室走去,“小涵呢?睡了吗?”


    “你别去亲她,”小眉追在后面喊,“她最怕你的胡子!瞧瞧,你又亲她了,你会弄痛她!”


    “好,我不亲女儿,就得亲亲妈妈!”


    “别……云楼……唔……瞧你……”


    在客厅里听着的唐文谦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多么亲爱的一对小夫妻呀,都做了爸爸妈妈了,仍然亲爱得像才结婚三天似的。人世间的姻缘多么奇妙!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小眉抱着孩子从里面跑出来了,那个孩子才只有五个月大,是个粉妆玉琢般的小东西,云楼十分遗憾这不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给她取名字叫“思涵”,为了纪念涵妮。但是,云楼并不放弃生双胞胎的机会,他对小眉开玩笑地说:


    “你得争气一些,非生对双生女儿不可,否则只好一个一个地生下去,生到有了双胞胎为止!”


    “胡说八道!”小眉笑着骂。


    走到门边,小眉打开了大门,云楼也跑出来了,一边问着:


    “谁来了?是云霓吗?”


    云霓在一年前就到台湾来读书了,一直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是的,门外是云霓,但是,不止云霓一个人,却是一大批人,有杨子明、雅筠、翠薇,还有——那站在最前面的一对老年夫妇,带着满脸恺切慈祥与兴奋的笑容的老年夫妇——孟振寰和他的妻子。


    小眉呆住了,云楼也呆住了,只有知情的唐文谦含笑地站在后面。接着,云楼就大叫了一声:


    “爸爸!妈!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告诉我,我都没去飞机场接!”


    “我们早上就到了,特地要给你们小夫妻一个惊喜!”孟振寰笑着说,“快点吧,你妈想见儿媳妇和孙女儿想得要发疯了!”


    小眉醒悟了过来,抢上前去,她高高地举起了怀里的小婴儿,送到那已经满眼泪水的老妇人手中,嘴里长长地喊了一声:


    “妈!”


    于是,大家一哄而入了。云楼这才发现,翠薇和云霓正捧着一个大大的、三层的、白色的结婚蛋糕,上面插着两根红色的蜡烛。云楼愕然地说:


    “这——这又是做什么?”


    “你这糊涂蛋!”孟振寰笑着骂,“今天是你和小眉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呀!否则我们为什么单单选今天飞台湾呀!”


    “哦!”楼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声,回头去看小眉,小眉正站在涵妮的画像底下,满眼蓄满了泪,唇边却带着个激动的笑。云楼走了过去,伸出了他的双手,把小眉的手紧紧地握在他的手掌之中。


    翠薇和云霓鼓起掌来了,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了,连那五个月大的小婴儿也不甘寂寞地鼓起她的小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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