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不要!”山地人斩钉断铁似的说,这两个字的国语居然咬音很准。
一看到我们进去,那山地人就直跳了起来,一只手仍然紧抓着绿绿,他用另一只手直指着凌风,沙哑着喉咙,怒声说:
“就是他!”
我吓了一跳,凌风也愣住了,四面环视,他不解地看看绿绿,又看看章伯母,问:
“这是怎么回事?”
章伯母走上前来,对那山地人好言好语地说:
“老林,你先坐下,不用忙,我一定会解决这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凌风追问,怀疑地望着绿绿,“绿绿,你又失踪了一夜吗?”
绿绿注视着凌风,眼睛里忽然浮起一层祈求的神情,然后默默地垂下头去。我心中抨怦然一动,她具有多么夺人的美丽,而一旦野性收敛,她的眼睛竟如此哀怨动人!她和凌风间到底有着什么?我狐疑地看着凌风,他的神情也十分困惑和暖昧,我的疑惑加深了。这时,章伯母忽然用命令的语气说:
“咏薇,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和凌风说。”
她有什么话必须把我赶出去才能说?尤其我和凌风的关系她早已心许。对于我,应该再没有秘密了。但,她的神情那样严肃和焦灼,我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穿出客厅,走到那间空着的房间里,我才走出去,就一头撞在急赶而来的凌霄身上,他满头大汗,满衣服的泥泞,一目了然,是刚刚从田里赶回来,望着我,他喘着气说:
“什么事?”
我皱皱眉,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今天是什么事?
“妈叫秀枝来叫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凌霄再问。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说,“你进去吧,绿绿和她父亲在这儿。”
“绿绿?”他的眉梢飞过一抹惊异,立即推开门进去了。
我在门外站了几秒钟,有偷听一下的冲动,在我的感觉上,我有资格知道一切有关凌风的事情。但是,我毕竟没有听,走到院子里,我看到秀枝用好奇的神情在探头探脑,我走过去,装作不经心似的问:
“秀枝,老林和绿绿来做什么?”
秀枝对我神秘地抿了抿嘴角,说:“还不是为了绿绿!”
“绿绿怎么了?”
“我没听清楚,太太本来要我来翻译,后来又把我赶出来,说不用我了,她听得懂,叫我赶快去找大少爷和二少爷,还说不要让老爷知道。”
不要让老爷知道?为什么呢?怕章伯伯又发脾气吗?这件事必定会使章伯伯又发脾气吗?我心中七上八下地转着念头,越来越感到不安,除了不安之外,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情绪。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绿绿的情形,她的影子怎样漾在水里,像个来自丛林的女妖。我在院子中站了几分钟,无法克服我想探究谜底的冲动,我又折回到客厅门口,正好听到凌风在大声说:
“简直荒谬!我发誓与这件事无关!绿绿,你是最该知道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绿绿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章伯母又说了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楚,然后是老林像吵架似的一阵叽哩呱啦的山地话。偷听使我脸红,而且也听不出所以然来,我走回到院子里,沿着走廊,回到我的房间。
我在房里待了好一会儿,凌云推开我的房门走了进来,她紧蹙着眉,大眼睛里也盛满了不安。
“你知道绿绿他们来做什么吗?”她问。
“不知道,你呢?”我问。
“也不知道,”她摇摇头,“可是,他们在前面吵起来了,我很害怕,你看要不要叫人去找爸爸来?”
“吵起来了?”我问。
“是的,你听!”
我听到了,客厅里人声鼎沸,争吵叫嚷里还夹杂着哭声,我吃了一惊,跳起身来,我喊着说:
“你最好还是把章伯伯找来吧!”
然后,我不再顾虑各种问题,就一直奔向客厅,打开了客厅的门,我看到一幅惊人的场面,老林站在客厅中间,正扭着绿绿,发狂似的抽打着她的背脊和面颊,甚至拉扯她的头发,绿绿则披头散发,一面挣扎,一面哭着喊着,骂着。老林直着眼睛,竖着眉毛,再加上脸上的刺青,看起来浄狩狰狞可怖。他攥着绿绿,劈头劈脸地乱打一通,一面打,也一面骂,他们两个讲的全是山地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章伯母冲了过去,徒劳地想分开他们,一面喊着说:
“老林!你放手!你不能在我家打人!你要打她回去再打,我管不着,在我家就不许打!你放手!老林!你这样子会打伤她,她到底是你的女儿呀……”
章伯母的喊声全然无用,老林越打越凶,绿绿也越哭越厉害,再夹杂着争吵叫骂,把章伯母的声音全掩盖了。房屋里叫声、嚷声、哭声、骂声、打声……乱成了一团,我张大了眼睛,完全看呆了。
忽然间,凌霄爆发似的大吼了一声:
“够了!”就蹿过去,一把抓住老林的肩膀,用力想阻止他的殴打,一面嚷着说:
“放开她!”
老林猛地松开了绿绿,车扭转了身子,捏住凌霄的胳膊,直瞪着他,用国语说:
“是你!是不是?”
“见鬼!”凌霄说,“是我就好了!”
“我知道不是你,”老林生硬地说,摔开了凌霄,他像一头猩渥猩一样喘着气,双手笔直地垂在身边,走向了凌风,伸手去,他想抓住凌风,但凌风用胳膊挡住了他的手,退开了一步,喊着说:
“你别想赖在我身上,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干的?”
老林的拳头摇了起来,威胁地向凌风伸了伸,喃喃地用山地话和日本话乱骂,然后说: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
他重复着他会说的几句国语,咬牙切齿地,磨得牙齿格格作响,令人听了不寒而栗。这儿,章伯母扶起了倒在地下的绿绿,用焦灼而恳切的语气说:
“绿绿,你就不应该了,这不是保密的事情,是谁干的你就说出来,真是凌霄或凌风的话,我做主让他们娶你,不是他们做的你也别冤枉他们!这事只有你心里明白,你说呀!是谁?”
绿绿用手蒙了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地摇着头,她哭着喊: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你自己的事怎么会不知道?”章伯母的忍耐力显然也已到边缘,“你说,是不是凌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绿绿的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她泪痕狼藉的脸依然美丽,狂野地甩了一下头,她大声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凌霄吗?”章伯母再问。
“不知道!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我们更不知道了!”章伯母有了几分气,“你要我们怎么办!你说!”
“不知道!”又是一声不知道,章伯母正要再开口,门砰然一声打开了,章伯伯扛着一根扁担,带着老袁直冲了进来,其气势汹汹地往房间里一站,大声说:
“怎么回事?又来找什么麻烦?”
“一伟,”章伯母警觉地挺直着背脊,“你别动手,大家好好解决。”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来吵什么?”章伯伯不耐地问,高大的身子像一截铁塔。
“是这样,”章伯母碍口地说,眉头蹙拢得到了一块儿。“绿绿怀了孕,老林说是凌风干的。”
我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在整个吵闹过程中,我都是糊糊涂涂,似清楚又不清楚,似明白又不明白,而且,吵闹、殴打、哭喊已经把我弄昏了头,我根本没有时间来分析问题的症结。现在,章伯母的一句话,仿佛醍醐灌顶,我整个明白了过来。顿时,我就像掉进了冰山雪窟里,从内脏到四肢都冰冰冷了。
室内有几秒钟的安静,章伯伯歪着头,似乎还没接受他所听到的事实,然后,他就惊天动地地大吼了一声,扁担一横,嚷着说:
“滚你妈的蛋!你们给我滚出去!滚!滚!滚!老袁,给我把这一对野人打出去!他妈的,小婊子怀了野种,栽在我们姓章的身上,滚你妈的蛋!……”
他冲着老林大吼,一面真的挥舞着扁担,老袁也在后面挽袖子,舞拳头,老林开始用山地话破口大骂,才骂了几句,章伯伯的一声震动房子的大吼封住了他的嘴:
“我叫你滚!你再不滚我打破你的脑袋!滚呀!滚!老袁!你不给我把他们打出去,等什么?”
老袁向前冲了一步,他高大结实的身子和章伯伯不相上下。老林看出苗头不对,一把扯住绿绿,他们向门口退去,一边退,老林一边咬着牙,气喘吁吁地说:
“我……烧掉你们!看吧!我放火——烧掉你们!”
他的国语虽不标准,这句话却喊得怨毒深重。他边喊边退,章伯伯也节节进逼,室内的空气紧张而凝重。退到了门外,他拉着绿绿向竹林跑去,临消失之前,还大叫了一句:“我——杀掉你们!全体杀掉!”
他们的影子和声音都消失在竹林外了,室内剑拔弩张的空气稍稍放松了一些,但,紧接着就被沉默所控制,大家都不说话,老林临行的威胁也颇有分量,房里有暴风雨来临前的刹那沉静。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章伯母的声音响了起来,轻轻的声音却像轰雷般在屋子里炸开。
“凌风,你做的好事!”
凌风愕然地抬起头来,惊异地喊:
“妈,你也以为是我干的?”
“别掩饰了,”章伯母的声音十分沉痛,“我自己的儿子,难道我还不了解!”
“妈——”凌风张大了嘴。
“别说了。”章伯母软弱地坐进一张椅子里,“我早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闯祸。”
我用手捂住嘴,“嘤”的一声哭出声来,转过身子,我跑向门外,凌风在我身后大喊:
“不是我干的!你们完全冤枉我,咏薇——不是我干的,咏薇——”我跑回屋里,砰然一声关上房门,把他的狂喊之声关在门外。
这就是一段爱情的终结吗?我不知道。坐在桌前,我审视着过去未来,从没有感到这样的孤独无助。自从和凌风认识,发生过多少的争吵、多少的不快和误会,流过多少次眼泪,伤过多少次心,但从没像这次这样让我感到彻骨彻心的寒冷和绝望。什么都幻灭了,什么都破碎了,那些美的、好的、梦一般的爱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放在面前的事实竟如此不堪!如此丑陋!难道这就是人生?就是我在梦中塑造、在幻境中追求到的爱情?是凌风欺骗了我,还是我欺骗了自己?人间,真的有爱情吗?有诗人笔下,小说之中,那样美丽,那样迷人的爱情吗?而我,我所遭遇的是什么?我所认识的爱情是什么?先是爸爸和妈妈,然后是余亚南和凌云,现在是凌风!整个“爱情”只是一个骗人的东西,这是一个疯狂的欺骗世界!我是被骗了,被凌风所骗,被爱情所骗,被诗人作家所骗,被我自己的意识所骗!我是完完全全地被骗了!
暮色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孤独地坐在黑暗里,一任夜色降临,一任月移竹影,窗外的世界还是那样美,或者,这份美也是骗人的,谁知道月光里有没有毒素?竹林里有没有魔影?
我不必去分析这整个的事件,也知道章伯母所说的是实情,柴房门口的一幕记忆犹新,蓝色喇叭花瓣的蛛丝马迹也无法忘怀,这就是凌风!我早就认清了他,却一直自己欺骗自己,直到最坏的事情发生,直到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如今,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