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门口有声音,我忘记锁门,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旋风一般地卷了进来,是凌风!他停在我面前,用灼热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咏薇,你也以为是我做的,对吧?”他的声音比我预料的稳定得多,只是夹杂着抑压的怒气。


    “你不要想来跟我解释,”我痛苦地转开头。“我相信我自己眼睛所见到的事实!”


    “你不会认为是你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对吧?”他声音里的怒气在加重,他的呼吸沉重地鼓动了空气。“我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余地为自己辩白,对吧?你们所有的人都判了我的罪,大家都说,他是浪子,他风流成性,他顽劣不堪,他永远闯祸胡闹……所以,是他做的!于是,我什么机会都没有,只能说是我做的,是不是?”


    “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软弱得没有一丝力量。“我不想听你说,如果你肯让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就很感激你了!你走吧!”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之间也完了,对不对?”他的呼吸更重了,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声调。


    “你应该娶绿绿,”我的喉头胀痛,声音枯涩。“你该对那个可怜的女孩负责任!”


    “我娶个鬼!”他愤怒地大叫,忽然一把拉起我来,“咏薇,你跟我走!”


    他拉住我,不由分说地向门口跑去。


    “到哪儿去?”我挣扎着,“我不去!”


    “你一定要来!”他把我拖出了房门,由后门拖向外边,“我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你跟我去弄清楚!走!”


    他拉着我穿过竹林,跑向原野,秀枝在后门口诧异地张大眼睛望着我们。原野上秋风瑟瑟,树影幢幢,我挣不脱他铁一般的手腕,跟着他跌跌冲冲地跑向前去。


    20


    他跑得非常之快,原野上凹凸不平,没有多久,我已气喘不已,但他的脚步丝毫都不放松,反而步步加快,我踉跑跄着,挣扎着,喘着气喊:


    “你带我到哪里去?我不去!”


    “去找绿绿!”他也跑得气喘吁吁,“去找他们理论!”


    “我不去!”我喊。


    “你非去不可!”他喊。


    我们跑进了树林,荆棘刺伤了我的手臂,树枝勾破了我的衣服,他紧抓住我的手,发狂地向前奔跑,我跟不上他的步子,数度跌倒又爬起来,我的头发昏,喉咙干燥,被他紧握的手每个骨节都在痛楚。一根藤蔓绊住了我的脚,使我整个身子冲出去,再跌倒下来,我的手臂擦在一株树干上,痛楚使我放声尖叫,他停住,喘息地望着我。


    “你发疯了!”我喊着,坐在地下,用手蒙住了脸。


    “好了!咏薇,”他把我拉起来。黑暗的树林内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被痛苦燃烧着的眼睛。“你要跟我去弄清楚这件事!我们走!”


    “我根本不要去!”我大喊,“你放开我!”


    “你一定要去!”他也大喊,“我会把绿绿捉来,她凭什么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要把她吊起来,审问出事情的真相!”


    “你想威胁她,我知道!”我发着抖,他眼睛中有一抹狂野的光。“你想让她害怕,使她不敢说出来!我明白了,她怕你,所以不敢说出你的名字!你现在又想威胁她,叫她另外说出一个人来……”


    “啪”的一声,他猛地抽了我一个耳光,我站立不住,差点跌倒,退后了几步,我望着他。月光和树影在他的脸上交错,他的嘴扭曲着,眼睛疯狂而凶狠。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的表情使我恐惧,而那一耳光的重击,在我脸上热辣辣地发着烧。生平没有挨过打,也从不知道挨打的滋味,这一耳光带来的不只委屈,还有更多的恐怖,再加上他那凶狠的表情,和林内黑黝黝的光线,我不知道我是和怎样的一个人在一起?是人还是魔鬼?他向我走近了,我不住地后退着,四肢剧烈地发起抖来,喃喃地,我语无伦次地说:


    “你你——你——不——不能碰我,你——你——你——不能——不要打我!你——”


    他逼得我更近了,他的嘴唇也在颤抖:


    “咏薇,你过来,你别怕我,我不是要打你,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咏薇,你别怕,我不打你,是你把我逼急了,咏薇,咏薇……”


    我听不清他说的话,只看到他越来越向我逼近的脸,和那只他曾打过我耳光的手,他向我伸出手来了,我退着,退着,一株树挡住了我,我退无可退,他的手已接触到我的衣服,他嘴里还在不停地说:


    “你怕什么?咏薇?是我呀,是凌风。我没有想到会吓着你,咏薇,你别怕,我不再打你,咏薇……”


    我抖战得十分厉害,直直地瞪着他,当他的手接触到我的衣服的一刹那,我爆发了一声恐怖的尖叫,掉转身子,不辨方向地狂奔而去。凌风在后面紧追了过来,同时发狂般地大喊:


    “咏薇!咏薇!你别跑呀!咏薇!我不打你!你回来,咏薇,你会摔跤,咏薇……”


    我没命地奔跑,脑子里糊里糊涂,除了恐怖的感觉,什么意识都没有。我只知道要逃开凌风,必须逃开他!穿出了树林,我不辨方向,在原野上狂奔。凌风紧追不舍,边追边喊:


    “咏薇!咏薇!咏薇……”


    我跑着,目光模糊,呼吸急促,突然间,斜刺里窜出一个高大的黑影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抬头一看,是张狰狞可怖的脸!绿绿的父亲!他举着一把刀像个凶煞神般对着我,我大叫一声,折回了头再跑,我撞在凌风的身上,跌倒在地下,凌风弯腰注视着我,他的手颤颤抖抖地抚摸着我的面颊,嘴里喃喃不清地说:


    “都是我不好,我吓着了你,我不该打你,都是我不好,咏薇,我那么那么爱的咏薇,我怎么会打你……”


    那高大的黑影扑了过来,我完全昏乱了,只会不断地狂喊,那山地人攫住了凌风,我什么都弄不清楚了,只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女性尖锐的呼叫:


    “凌风!小心!刀子!”


    然后,我看到月光下刀光一闪,接着是凌风的一声痛苦的呼号,我从地下跳了起来,正好看到那山地人把刀子从凌风的肩膀上拔出来,我张大了嘴,望着从凌风肩膀上汩泊汩涌出的鲜血,完全吓呆了。然后,我看到那山地人再度举起了刀,对着凌风挥下去,我大喊,出于下意识地扑了过去,但是,有个人影比我还快,一下子蹄蹿过来抱住了那山地人的胳膊,我看过去,是绿绿!月光下,她的脸苍白紧张,那山地人怒骂着要拔出手来,但绿绿拼死抱住她父亲的手臂和刀子,同时,对我大喊着说:


    “你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叫人来!去呀!去呀!去呀!”


    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转身向着幽篁小筑飞奔,同时尽我的力量大声喊:


    “救命呀!救人啦!”


    但是,在各种刺激和惊恐之后,我已经浑身无力,跑了没有多少步,就摇摇欲坠地要跌倒,扶住了一棵树,我靠在树干上拼命喘气,只觉得眼前发黑,头中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我才回过气来,又拉开喉咙大喊,迈着不稳定的步子向前奔跑,当我看到手电筒的光的时候,我真高兴得要晕倒,我鼓足余力来喊:


    “救人呀!谁在那儿?”


    来的不止一个人,是凌霄和老袁。秀枝看到我们出去的时候就告诉了章伯母,一定是章伯母的第六感使她派出凌霄和老袁来找我们。凌霄扶住了我,我们尽快回到凌风被刺的地方,远远地,老林看到我们就带着绿绿窜进了黑暗里。等我们赶到,月光下,只有凌风独自倒卧在血泊里,鲜血把他的白衬衫染成了一片鲜红。


    我站住,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了一句:


    “他杀死了他!”


    就双腿一软,晕倒了过去。


    这以后的事我都是朦朦胧胧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带回幽篁小筑的,也不知道凌风是怎样被抬回去的,只晓得当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整个幽篁小筑都是沸沸扬扬,全是人声。我站了起来,虽然软弱,神志却清明多了,打开房门,正好凌云从对面走来,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急促地说:


    “凌风呢?他死了,不是吗?”


    “他没有死,”凌云握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握住,她一定怕我再倒下去。“他只挨了一刀,血流了很多,你现在可以去看他吗?他在找你。”


    我抽了一口气,然后,我扑在门框上,轻轻地啜泣了起来,凌云用她的胳膊围住我的肩膀,她在危急之中,反而比我坚强。好一会儿,我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拭去了泪,跟她走向凌风的房间。


    房里全是人,章伯伯、章伯母、凌霄、韦白,还有韦白学校里的校医,挤满了一个房间,吵吵嚷嚷的。章伯伯在摩拳擦掌地说要剥老林的皮,韦白在劝解。不过,这些对我都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我的眼光只是定定地停在凌风的身上。


    他躺在那儿,脸色比纸还要白,嘴唇上没有丝毫的血色,但是,眼睛却瞪得很大,带着种烧灼般的痛苦,用眼光环室搜寻,我们的眼光接触了,立即像两股电光,绞扭着再也分不开来。在这一瞬间,我分不出是喜是悲,也不知道对他是爱是恨,只觉得酸甜苦辣各种情绪,涨满胸怀,竟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只能愣愣地站着,愣愣地望着他。


    好半天,他微微掀动了嘴唇,虚弱地低唤了一声:


    “咏薇!”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到如今,我才了解自己竟是这般软弱无能,似乎除了流泪,我就没有任何办法。呆站在那儿,我低着头唏嘘不已,章伯母长叹了一声,说:


    “唉!这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笔孽债!”


    推了一张椅子到凌风床边,她把我按进椅子里,拍拍我的肩膀说:


    “好孩子,你就陪陪他吧,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被动地坐在那张椅子里,我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垂泪。章伯伯在和校医研究,是不是要把凌风送到埔里或台中去医治,校医表示没有伤到筋骨,目前又血流过多,还是在家调养比较好,韦白也说缺乏交通工具,如果用三轮板车颠上一两小时,可能再度造成伤口流血,一动不如一静。只有章伯伯坚持要送医院,怕有校医没检查出来的伤势。最后,还是凌风呻吟着说了一句:


    “我绝不去台中,我要留在家里。”


    章伯伯看看凌风,不再坚持了,但又想出一个新的问题:


    “经过情形到底是怎样的?咏薇?”


    “我——”我收集着散乱的思想,“我也弄不清楚,大概老林就等在幽篁小筑附近,跟踪着我们到野地里,等我们离幽篁小筑很远了,就乘人不备蹿了出来。”


    “哼!我要剥他们的皮!”章伯伯咬得牙齿格格作响,“简直没有法律,任这般野人杀人放火,我们的生命还有什么保障!天亮我就去找警察来,看吧!我不报这个仇我就不姓章!这些王八蛋……”


    “我说算了吧!”章伯母又叹口气,声音十分疲倦和苍凉,“仇恨都不是简简单单一点小原因造成的,这些年来,你用山地人做工,又不肯客客气气地待他们,他们早就怀恨在心,再加上绿绿——”她咽住了,又叹口气,“唉,总之一句话,他们如果有五分错,我们就也有五分。现在,千幸万幸没有出人命,我们就别再追究了吧,继续闹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怎么?”章伯伯跳了起来,“凌风挨他一刀难道就算了?他以为我们章家人好欺侮……”


    “你不是不了解,”章伯母幽幽地说,“山地人都单纯朴实,就是剽悍一些,如果你不去惹他们,他们绝不会来惹你的,这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绝不这样——”章伯伯的话讲了一半。


    “好了,”韦白插了进来,“凌风需要休息,我们出去讨论吧!让凌风睡一下。”


    他们向门外走去,章伯母回头对我说:


    “你陪他一会儿?嗯?”


    “我——”我犹豫着。


    “咏薇,”凌风在床上恳求地唤我,“请你留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情不自禁地坐了回去,当他们退出门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绿绿,那个在最危急的关头,拼死命保护了凌风的那个女孩子,我对她的最后的一个印象,是她用全力抱住她父亲的刀子。她怎样了?会不会也受了伤?在那种情况下,要不受伤几乎是不可能的。谁会去治疗她?我追到房门口,叫住了凌霄:


    “你最好去找一找绿绿,”我低声说,“可能她也受了伤。”


    “是吗?”他的脸微微地扭曲,眼睛里有着痛苦,“她怎么会——”


    “是她救了凌风,”我说,“她用身子扑在她父亲的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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