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涟漪有代谢,深情无休止。
霜叶秋水两无言,空余波光潋滟秋风里。
几行小字,把楓枫叶两面都写满了,而且,由于叶面不沾墨水,写得非常吃力。把叶片放在凌风手中,我微笑地望着他,说:
“留着它,凌风,算我们的订婚纪念!”
他郑重地拿起叶片,送到唇边去吻了一下,收进衬衫口袋里。我们就这样,以梦湖为媒,以秋风为证,在一个凉风初起的早晨,订定了我们的终身。站起身来,我们依偎着走进树林,林内,已被我们的足迹踩出了一条小径,现在,小径上积满了黄叶,我们从黄叶上走过去,四周的树在低吟,蝉声在喧嚷,穿过树隙的阳光醉意盎然。落叶在我们的脚下窸窣作响,更多的落叶飘坠在我们的肩上和头发上。
穿出了树林,我们缓缓地走下山,阳光灼热而刺目,我系上了我的蓝绸帽子,凌风望着我说:
“你知道么?余亚南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叫你蓝帽子。”
我笑了笑,提起余亚南,使我想起凌云,那是怎样的一段恋情呢?或者,他们比我们高雅些,所以他们的恋爱无欲无求,不像我们对未来有那么多的计划。或者婚姻和团聚是属于俗人的,他们艺术家向来喜欢打破传统不流于庸俗。我脑子里有些迷糊,许多思想和感情都胶着在一块儿,黏得分不开。
“你在深思的时候特别美丽,”凌风说,“一看到你的眼睛深幽幽地发着光,我就知道你的思想在驰骋了。”
我又笑了笑。我的思想驰骋在何方?望着原野上一片绵延到天的尽头的绿,和那几株挺立在绿野上的红叶,我的思想真的驰骋了起来,驰骋在绿色的旷野里,追逐着穿梭的秋风。
在溪边,我们碰到了韦白。
他正在溪边垂钓,背靠着大树,鱼篓半浸在水中,一竿在手,而神情落寞。我们走了过去,他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我们,那深沉的眼光和那温和的面貌依然勾动我内心深处的恻然之情,自从知道他并非凌云的爱人之后,我对他有了更深的一份同情和关切,但也有了更多的不了解。或者正如他所说的,我还太年轻,所以无法体会一个中年人的心情。他那鱼篓,仍然除了回忆一无所有么?那么,他在钓什么呢?过去,还是未来?
“嗨!”凌风和他打着招呼,“钓着什么?”他这句话几乎是代我问的。
“梦想。”韦白微笑着说,我想起头一次去拜访他的时候所谈的题目。梦想?不过,我觉得他钓到了更多的寂寞。“你们从梦湖来,我敢打赌。”他继续说。
“不错。”凌风笑吟吟地回答。
“找到你们的梦了?”他深深地望着我们,“今年的梦湖似乎蕴藏丰富。”
我望着他,他眼睛里有着智慧,他把一切的事情都看在眼睛里,他了解所发生过的任何事,我知道。或者,他是靠着咀嚼着别人的欢乐和痛苦为生的。
“你为什么不去湖边钓钓看呢?”凌风说,“或者会有意外的收获。”
“那是年轻人垂钓的地方,不属于我。”韦白说。
“何必那样老气横秋?”凌风笑着,“你说过,梦想是不分年龄的。”
韦白也笑了笑,我们在他身边坐下来。韦白干脆把鱼竿压在地下,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一口烟雾,他轻描淡写地说:
“余亚南要走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余亚南要走?”我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韦白摇摇头,“大概是台北吧!他终于对这山野的生活厌倦了。”
“不再回来了吗?”我问,心中车轮一般地打起转来,凌云,凌云怎么办呢?
“大概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辞去了教员的职位。能够在这里待上三年,我已经觉得他很难得了。”韦白说。
“回台北?”凌风微蹙着眉头。“他不是说台北的车轮碾碎了他的灵感吗?”
“这儿的山水也没有为他带来灵感,”韦白淡然一笑。“他说他完全迷失了,找不着自己的方向。事实上,他患上了这一代年轻人的病,最糟的是,这种病几乎是不治的,除非你长大了,成熟了。”
“什么病?”我问。
“流行病。”韦白吐出了一个烟圈,穿过树隙的阳光是无数的金色圆粒,在烟圈上下飞舞。“苦闷啦,彷徨啦,迷失啦,没有方向啦……这些成为了口号,于是艺术、文学、音乐都要去表现这一代的苦闷,这一代的迷失和彷徨。为什么苦闷?为什么迷失?为什么彷徨?年轻人并不完全知道;往往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苦闷而苦闷,不知道为什么要迷失而迷失。在这种情况下,艺术也好,文学也好,表达的方式都成了问题。最后,就只有本人才看得懂,甚至于,有时连本人都看不懂。”他望着我,对我微笑,“咏薇,你还要写小说吗?”
“要的。”我说。
“维持不生病!”他诚恳地说。
“我一发烧就来找你,”我说,“你是个好医生。”
“我不行,”他摇摇头,“我不能当医生,我只知病理,而不会——”
“处方。”凌风接口。
我们都微笑了,我又回到原来的题目上。
“余亚南什么时候走?”
“总是这一两天吧,”韦白说,“这几天他一直在整理他的画稿。”
“到台北再去找寻他的珍妮?”我喃喃地自语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凌风警觉地望着我。
“没什么。”
离开了韦白之后,我们都非常沉默,我在想着余亚南和凌云,难道这就是结局?余亚南预备如何处置这段感情呢?毫不交代地一走了之吗?这就是“忠于自己”的做法?就是“爱”的表现?凌云知道他要走了吗?以后,一往情深的凌云又将如何处置自己?
“咏薇,”凌风突然开了口,用一种古怪的神色望着我,“你很关心余亚南的离去吗?”
“是的——”
“他对你很重要?”
我望着他,大笑了起来:“别傻吧,凌风!”
迈开步子,我跑回了幽篁小筑。来不及去洗洗我被汗水所湿的面颊,也来不及用水润润我干燥的喉咙,我几乎立即就到了凌云的房间里。凌云正在桌前描一张绣花样子。
“凌云,”我关上门,靠在门上。“你知不知道余亚南要走了?”
“什么?”她惊跳了起来,愣愣地望着我。“你说谁?余亚南?”
“是的,余亚南。我刚刚碰到韦白,他说余亚南已经辞了职,要回台北去了。他没有告诉你吗?”
“我——”凌云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我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这就是余亚南!”我愤愤不平地说,“这就是他的恋爱,我打赌他根本不准备告诉你,就想悄悄地一走了之。凌云,这种人你还放在心里做什么呢?”
“不——”凌云软弱地倒进椅子里,把头埋在臂弯中,“不——我不相信。”
“是真的,”我走过去,同情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韦白不会说谎。”
“不——”凌云痛苦地摇着头,呻吟着说,“你让我静一静,我现在心乱得很,咏薇,请你让我单独在这儿。”
“好的,”我说,紧紧地握了她一下,低声说,“不过,答应我不要太难过吧,好么?”她点点头。
我轻轻地退出了她的房间,十分为她难过。回到我自己的房里,我长叹一声,躺在床上。谁能解释感情是什么东西?它使人们快乐,也使人们痛苦,而且,它把人生弄得多么复杂呀!
吃饭的时候,我又见到了凌云。我实在非常佩服她,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是,已经恢复了她的平静。坐在饭桌上,她庄严地一语不发,大大的眸子灼热地燃烧着痛楚,却埋着头不动声色地扒着饭粒,没有人注意到她吃得很少,只有章伯母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舒服吗?凌云?”她关怀地问。
“没有呀!妈妈。”凌云安安静静地回答。
章伯母不再问了,我淹诧异她那样精细的人,竟看不出女儿心中的痛苦。饭后无人的时候,我悄悄问凌云:
“你想通了吗?”
“是的,”她安静地说,“他必须走,去找寻他的艺术世界,没有一个艺术家会在一个地方定居的。”
“甚至不告诉你吗?”
“何必要有离别和哭泣的场面昵呢?”她说。
“你居然认为他所做的——”
“都是对的!”她打断了我,“我依然爱他!”
我叹息。怎样固执的一片痴情呀!
两天后,韦白来告诉我们,余亚南走了,他甚至没有到青青农场来辞行。
19
距离凌风注册的日子只有两天了,连日来,章伯母和凌云都忙着给凌风补充冬装,凌云在三日里为凌风赶出一件毛背心来,章伯母钉了一床厚棉被给他,大家都很忙,只有我和凌风反而空闲,我是什么都不会做,而且满腹离愁。凌风和我一样,终日只是惨兮兮地跟在我后面,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勤于写信。章伯母常用宠爱而怜惜的眼光望着我们,当我帮她拉被里或穿针拿线的时候,她就会满足地叹口气,凝视着我说:
“凌风那个顽童,哪一辈子修到了你!”
我会红着脸跑开,心底却涨满了温情。凌风的冬装几乎全要从头做起,章伯母说,他每次带到学校里去的衣服,放假时从没有带回来过,全给同学穿去了,问起他来,他会说:“宿舍里的同学全是乱穿衣服的呀,不知道给谁穿走了。”但是,他却很少把同学的衣服穿回来过,偶然有,也一定是破大洞的衣服。我哑然失笑,好一个凌风!我用全心灵来爱他!
全家都忙着,又由于秋收的季节,农场里的工作也特别忙,一部分的收成要运到埔里去出售,另一部分的杂粮急于下种。章伯伯、凌霄、老袁等人整天都在田里,还临时请了山地工人来帮忙。连山地小学唯一的一辆机器板车,也出动了来装运东西。看到大家都忙,我很为我的清闲感到抱歉。不过,事实上,我也很忙,我忙于和凌风依依话别,忙于在他临走之前,再去拜访我们足迹遍布的草原、树林、小溪,和“我们的梦湖”。
这天黄昏,我们从梦湖回来,完全浸润在彼此的深情和离愁里。穿过竹林,一阵不寻常的气氛就对我卷了过来,四周很静,幽篁小筑门口悄无一人,我却毫无理由地感到惊悸和不安,凌风也敏感地觉察到什么,望着我,他问:
“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说。
我们携着手走上幽篁小筑的台阶,走进客厅,立即,我们都站住了。客厅里,绿绿的父亲正满面怒容地坐在一张椅子里,绿绿依然穿着她那件没钮扣的红衣服,瑟缩地站在她父亲的身边。我从没看到她如此沮丧和畏惧过,她那充满野性的眼睛里流露着惶恐,面颊和脖子上都有着肮脏的鞭痕。她并非自动地站在那儿,因为,她父亲铁甜钳一般的手指,正紧紧地扣在她的手腕上。房间里,除了他们父女之外,就只有章伯母,她的脸色严肃而沉重,显然在勉强维持冷静,正打开一包新乐园,递到那山地人面前,劝慰似的说:
“抽支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