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他这样一说,我再也无法忍耐,“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他拥住我,把我带到附近一块石头上,他坐下来,把我抱在他的怀里,像哄孩子似的拍着我的背脊,而我也像孩子一样,尽兴地大哭不已,把眼泪鼻涕全揉在他的衬衫上。


    “我不要他们离婚,凌风,你不知道,我从来不要他们离婚,”我边哭边说,“我要他们,我要他们两个!凌风,你不知道,我爱他们两个!我从来不肯承认,可是,我不要他们离婚!”


    “我知道,我知道。”凌风不住地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温温存存地说,“我听妈妈说起,就马上来找你,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全知道。


    我哭着,不停地哭,然后,我抬起泪痕遍布的脸来,望着凌风,透过泪雾,他的眼睛那样柔和,他的脸那样恳切。用一条大手帕,他擦去我的眼泪,轻轻地说:


    “我知道,好咏薇。这一天真够你受了,先是我的事情让你伤心,然后又是你妈妈爸爸的离婚,这一天真够你受了。”他吻吻我的面颊,低柔地说下去,“我也不好,不向你好好解释,就跟你发脾气,我真不好,你能原谅我么?”


    我又哭了起来,伏在他的肩膀上,哭得悲悲切切。他拥紧了我,反反复复地说:


    “都是我不好,你有伤心的事情,我不能安慰你,还让你生气。都是我不好,喏,擤擤鼻涕,别再伤心了。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我要好好地保护你,让你什么伤害都不受。”


    在这样亲切的安慰下,在这样温存的软语里,还有那温暖结实的怀抱中,我逐渐地平静了下来。用他的大手帕擤了鼻涕,我们并坐在落日的红晕里。他的手臂环抱住我的肩,晚霞在他的眼底静静地燃烧。


    “舒服了一点吗?咏薇?”他低问。


    我点点头。


    “看,被太阳晒得鼻尖都红了,”他怜惜地摸着我的面颊。“一个下午,我跟着你走了两千五百里路。”


    我有些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深深地注视我的眼睛。


    “我知道你已经不再关心早上的事,”他说,“可是我必须向你解释清楚,咏薇,我没有和绿绿做什么。”


    “别说了,”我阻止他,“我知道了。”


    “昨晚你在和凌云谈天,我不想打扰你,就到外面去散步赏月,才走到竹林外面,就碰到余亚南和绿绿,余亚南正想说服绿绿做他的模特儿,他想在夜色里的梦湖湖边,生一堆野火,画一张绿绿站在火边的裸像……”


    “裸像?!”我问。


    “是的,对艺术家来说,人体素描是必修的课程,你知道。绿绿不肯。余亚南的构思引起我的兴趣,你想,湖边烟雾迷濛,森林莽莽,一堆野火,和一个原始的裸女,会是怎样一幅画面?于是,我加入了余亚南说服了绿绿,我们一起到湖边,我管烧火,余亚南管画,整整累了一夜……”


    “画好了么?”我问。


    凌风耸了耸肩。


    “没有。余亚南说他的灵感睡着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凌风高兴地说:


    “好不容易,总算笑了。”


    我们手拉着手,踏着落日的余晖,向归途走去。我想着妈妈爸爸,他们多么轻易地遗弃了他们的感情世界,而我,我将永远珍重这份感情。


    “想什么?”凌风转头问我。


    “我不要离开你。”我傻傻地说。


    “哦,咏薇,”他站住,望着我,“没有人会要你离开我。”


    揽住我,他温柔地吻我。晚霞和落日在我们背后的天幕上烧灼,无数橙红、绛紫、靛蓝……的各色光线,组成一张大网,把我们轻轻柔柔地网住。


    18


    秋天在不知不觉之间来了,几乎是一夜的工夫,原野上的槭树就全转红了。绿色的旷野上,到处都是槭树,绿的绿得苍翠,红的红得艳丽,来到台湾,这是我第一次嗅到秋的气息。树林里,落叶纷飞,小溪边,芦花盛放,梦湖上,寒烟更翠,秋雾更浓。青青农场里,第一次下种的蚕豆已经结实,第二次的也已下种,玉米长得已有一个人高,等待着收割,红薯也都挖了出来,一个个肥大结实。连那块试验地上的药草,都长得一片葱笼,茂盛无比,薏苡长出了黑色的种子,硬而光滑,香薷、防风、八角莲、枸杞等都叶密茎肥,显然试验已完全成功。


    我和凌风终日在原野上收集着秋风和秋意,凌风的假期已将结束,这是凌风最后的一个闲暇的暑假,明年夏天,他的暑假要接受预备军官训练了,所以,这难得的假期特别值得珍重,何况,等他一开学,我们就必定要面临离别的局面,即使距离并不远,即使可以书信往返,我仍然充满了怅惘和离愁。


    这天我们又来到梦湖湖边(近来,几乎我们大部分的时光,都消磨在梦湖湖畔),那四季都开的苦情花,依旧鲜艳夺目,湖畔的绿草也青青如故,唯一不同的,是树林内不再是一片暗绿,而夹杂着无数红叶,湖边的草地上,也积着一层落叶。微风轻送,寒烟迷离,偶尔会有一两片红枫,被风吹落到湖面上,激起一圈圈的涟漪。绿波红叶,飘飘荡荡别有一番令人心醉的情致。


    我和凌风并坐在湖畔的草地上,他望着我,我望着他,两人都不说话,他的假期只剩下一星期了。


    半晌,他用手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发,说:


    “咏薇,我们订婚吧!”


    “怎样订婚?”我问。


    “今天就去和爸爸妈妈说,请韦白来做证人,我们举行一个简单仪式!”


    “难道不需要征求我父母的同意吗?”我说。


    “那么,你赶快写信,我要在走以前和你订婚!”


    “写信给谁?”我凄凉地问,“他们又不住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谁是我的监护人!”


    “咏薇!”他怜惜地握住我的手,“那么,不要得到他们的同意了,你已经十九岁,可以自己作主,你就分别写信通知他们就行了,好不好?咏薇——我那么迫切地想要你!”


    “要一个名分吗?”我淡淡地说。


    “什么意思?”


    “何必要订婚呢?岂不是太形式化了?”我望着他,“反正目前我们不会结婚,你还在读书,我也没有成年,婚姻还是若干年后的事情。至于订婚,完全是个形式而已,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也知道我非你莫属,还要订什么婚呢?不是等于已经订了?”


    “噢,咏薇!”他热情地叫,把我的两只手闺阖在他的手里。“我怕你会变心。”


    “除非你!”我说,“你一直是风流成性,到处留情的!”


    “咏薇——”


    “别分辩!”我打断了他,“我还会不了解你吗?我打赌在台南你还有没解决的女朋友,甚至台中、台北……”我耸耸肩,“有什么办法呢?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谁教我爱上了你?只希望以后……”


    “别说了!”这次是他打断了我,他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轻轻轻轻地说,“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我闭上了眼睛,他的唇紧压在我的上面,片刻的时光静止。然后,我张开眼睛来,他的脸离我只有一寸之遥,他的眼睛大而深,我的脸孔静静地浮在他的瞳仁里。


    “咏薇——”他低唤。


    “嗯?”


    “我们不要形式,让我们现在就订婚。”


    “我同意。”


    “我没有戒指送给你。”


    “有,在我心里。”


    “证人呢?”


    “天,地,树林,梦湖,和苦情花。”


    “噢!咏薇,我永不负你。”


    他再吻我,天、地、树林、梦湖和苦情花全在我面前旋转,无数无数地旋转,一直转着,转着,转着,仿佛永不会停止。他终于放开了我,我望着湖面的寒烟翠雾,望着天空的碧云,地下的黄叶,周遭全是梦,我们被包围在梦里,笼罩在梦里,我想起第一次被凌风带到梦湖来,他所向我背诵的词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那时候,我怎么会料到,在即将到来的秋天里,我会和凌风在这湖边互许终身。但是,凌风快走了,此后前途茫茫,我们的事是不是真成了定局?这天、这地、这湖、这树……的凭据值得信任吗?


    “想什么?”他问。


    “但愿你不走。”我说。


    “你留在这儿吧,咏薇,反正无论你跟父亲还是跟母亲,面临的都是尴尴尬尬的局面,还不如就住在我们家里,我有任何假期都赶回来。”


    我摇摇头。


    “我不能永远住在这儿,我必须离去。”


    离去?然后到何处?什么地方是我的家?离愁别绪一刹那间就对我们卷来,无声无息地罩住了我们。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多的问题?这整个暑假像是一场春梦,马上,梦会醒了,先是他离去,然后我也走了……哀愁沉重地压着我,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泫然了。


    “别伤心,咏薇,我们还有一星期。”


    他的话多不吉利,好像我们一生相聚的时间就只剩下一星期似的,我更加凄然了。


    “喏,咏薇,别难过,你一伤心我就六神无主,”凌风捧着我的脸,“不管我们离别还是相聚,我永远是你的。咏薇,时间与空间算什么呢?这段感情该是超越时空的。”


    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尽管感情是超越时空的,人们仍然要相聚而不要别离。我叹息一声,望着湖面,又一片枫叶被风吹落在湖里,它轻轻冉冉地飘落在水面,立即,无数的涟漪陆续地荡漾开来。那片红叶像一条小船,在湖里漫无目的地漂流,它漂向了岸边,沿着岸边流荡,终于浮到了我们的面前,我低低地说:


    “它来了!”


    “谁?”凌风不解地问。


    “那条红叶的小舟,载满了我们的感情。”我说,弯着腰,把手伸进湖水里,轻轻地托起那片红叶,许多水珠沿着叶片的周围滚下来,我低语:


    “这该是离人的眼泪。”


    他倚着我,带着种感动和虔诚的神情,望着我手里的红叶,仿佛这红叶真是载满我们的梦幻和感情的小舟。红叶上的水渍逐渐干了,我取出凌风衬衫口袋里的钢笔,在枫叶上题下一首小诗:


    霜叶红于火,上着离人泪,


    飒飒凉风起,飘然落湖内。


    秋水本无波,遽而生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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