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你很惊奇吗?”她反问,“任何感情都会让人痛苦的,感情越浓,刺痛对方的可能性就越大,快乐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快乐和痛苦,是常常同时并存的。”


    他重新开动车子,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他那只空着的手伸过采,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在这一刻,你也痛苦吗?”他温柔地问。


    “有一些。”


    “为什么?”


    “一种恐惧。”


    “恐惧什么呢?”


    “怕好景不常,怕离别,怕外界的力量,还怕……”她沉吟了一下,“幻灭!”


    “幻灭?”他皱皱眉。


    “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两个相爱的人,有一天忽然发现他们不再相爱了,那就是幻灭。”


    “你认为我们会这样吗?”他瞪着她,带着点鸷猛的神气,“你那脑袋里装着的东西相当可怕哦!这就是用小刀的时候了,斩断你那些胡思乱想吧!”他闪电般吻了她一下,车子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我告诉你,珮青,别想那些,别苦恼你自己,你只管爱吧!用你的整个心灵来爱!当你烦恼的时候,你只要想一想,有人那么疯,那么深地爱你,那么全心全意地要你快乐,你就不该再苦恼了。”


    “就因为你这样,所以我怕失去呀!”


    “人,”他摇摇头。“多么脆弱,又多么矛盾的动物呀!”


    他们到了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厅里,餐厅设备得很幽雅,有一种特别的宁静。偌大的餐厅中,没有任何电灯,只在每张餐桌上,燃着一支小小的蜡烛。他们叫了意大利煎饼,两人都是头一次吃,慢嚼品尝,别有滋味。烛光幽幽地、柔柔地照在珮青的脸上,那一圈淡黄色的光晕,轻轻地晃动着,她瞳孔里,两朵蜡烛的火焰,不住闪烁地跳动。梦轩放下刀叉,长长久久地注视她。她用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放在桌上,对他神思恍惚地微笑。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低低地、严重地说: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哦?”她有些惊吓,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惊的。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事?”


    “我爱你。”他慢慢地说,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三个字。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会儿,当她再扬起睫毛来,眼睛里已漾着泪水,那两簇蜡烛的火焰就像浮在水里一般。她的唇边有个幸福而满足的笑容,整个脸庞上都绽放着光辉,使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圣洁,又那么宁静。


    就这样,他们坐在蜡烛的光晕下,彼此凝视,相对微笑,几乎忘记把煎饼送进嘴里。时间慢慢地滑过去,蜡烛越烧越短,他们不在乎时间。唱机里在播放水上组曲,接着是一张海菲兹的小提琴独奏,那些悠悠然的音浪回旋在他们的耳边,烛光的颜色就更增加了梦魅般的色彩。终于,将近晚上十点了,他们的一顿晚餐竞吃了三小时!站起身来,他挽着她走出了餐厅。


    然后,他们到了统一的香槟厅。


    这儿是台北市内布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总会,高踞于十层楼之上。他们选了临窗的位置,掀起那白纱的窗帘,可以看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桌子上放着黄色的灯罩,里面燃着的也是一支蜡烛。乐队慢悠悠地演奏着一支华尔兹舞曲,几对宾客在舞池里轻轻旋转。


    他们坐了一会儿,他说:


    “我请你跳舞,这还是我第一次请你跳舞呢!”


    她站了起来,微笑着说:


    “我说过我不大会跳舞的,跳不好可别生气呵!”


    “我生过你的气吗?”他问。


    “还没有,保不住以后会呢!”她笑着。


    “告诉你,永远不会!”


    揽住她的腰,他们跟着拍子跳了起来,事实上,她舞得非常轻盈,转得极为美妙,在他怀抱里像一团柔软而轻飘的云。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说:


    “我第一次发现你也会撒谎,你说不会跳舞的呵!”


    “真的,我从来跳不好,”她坦白地说,“而且,我一向把跳舞视为畏途的,以前每次迫不得已到夜总会来,总是如坐针毡,有时,别人请我跳舞,一只出着汗的、冷冷的手握住我,我就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也怕别人把手放在我的腰上,那使我别扭。”


    “现在呢?”


    “第一次知道跳舞是这样美妙的,”她微笑着,“以前,我总是会踩了对方的脚。”


    “你知道么?”他在她耳边说,“老天为了我而造了你,也是为你而造了我。”


    华尔兹舞曲抑扬轻柔,像回旋在水面的轻风,掀起了无数的涟漪。他们倚偎着,旋转,再旋转,一直转着,像涟漪的微波,那样一圈圈地转个不停。一舞既终,他站在舞池里,双手环在她的腰上,额头抵着她的,一迭连声地、低低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


    夜是属于情人们的,音乐也是。他们一支支舞曲跳着,忘了时间,也不知道疲倦。一个面貌清秀,身材修长的歌女,在台上唱着一支很美丽的歌,他们只听懂了其中的几句:


    既已相遇,何忍分离,


    愿年年岁岁永相依,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愿朝朝暮暮心相携。


    珮青的头靠在梦轩的肩上,紧拥着他跟着音乐移动,她轻声地说:


    “那是我们的写照。”


    “什么?”


    “那歌女所唱的歌。”


    梦轩侧耳倾听,那歌词虽细致缠绵,却也怆恻凄迷,一种难言的、几乎是痛苦的情绪掩上了他的心头,他把珮青揽得更紧了,仿佛怕有什么力量把她夺去。尤其听了那歌词的最后两句:


    良辰难再,美景如烟,


    此情此梦何时续,


    春已阑珊,花已飘零,


    今生今世何凄其!


    将近午夜一点钟,客人都陆陆续续地散了,打烊的时间近了。香槟厅里的灯都熄灭,只剩下舞池顶上几点像小星星似的灯光,乐队在奏最后一支舞曲。那几点幽幽柔柔的灯光,迷迷蒙蒙地照在舞池中,只剩下梦轩和珮青这最后一对舞客了。他们相拥着,跟着音乐的节拍,旋转,旋转,再旋转……他们两个的影子在丝绒的帘幕上移动,忽而相离,忽而相聚。


    深夜,他们的车子疾驰在北新公路上,新辟的公路平坦宽敞,繁星满天,月明如昼,公路一直伸展着,一长串的荧光灯像一串珍珠,延伸到天的尽头。公路上既无车辆,也无行人,只有乡村的人家,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梦轩猛然刹住了车子,珮青问:


    “干什么?”


    “我要吻你。”梦轩说。


    拥住了她,两唇相触的那一瞬间,他依然有初吻她时的那种激动。堀青似乎每天都能唤起他某种崭新的感情,时而清幽如水,时而又炙热如火。


    “我说过要教你开汽车,现在正是学开车最好的时候,”梦轩说,“来吧,我们换个位子。”


    “现在吗?”她愕然地说,“夜里一点半钟学车?”


    “是的,夜里学最好,没有人又没有车,这条公路又平坦,来吧!等你学会了开车,我们可以驾着车子去环岛旅行,两人轮流开车去。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要教会你生活!”


    “好吧!如果你不怕我把车子撞毁,就教我吧!”珮青说,真的和梦轩换了位子。


    坐在驾驶座上,她对着梦轩发笑,梦轩把她的手捉到驾驶盘上来,板着脸,一副老师的样子,指导着说:


    “放下手刹车!”


    “什么是手刹车?”珮青天真地问。


    梦轩告诉了她,她依言放下了手刹车,然后调整了排挡,梦轩警告地说:


    “这是自动换挡的车,油门可别踩得太重,当心车子冲出去刹不住,万一冲了出去,赶快放掉油门,改踩刹车,知道吗?”


    “我试试看吧!”珮青说。


    车子发动了,珮青胆子小,只敢轻轻地踩着油门,双手紧张地紧握着驾驶盘。但是,车子出乎意料地平稳,在宽阔的街道上滑行。看到那样一个庞大的机械在自己的驾驶下行动,珮青高兴得欢呼了起。


    “看!我居然能够驾驶它,我不是一个天才吗?”


    大概是太得意了,方向盘一歪,车子向路左的安全岛直冲过去,慌乱中,她把方向盘急向右转,车子又差点冲进了路边的田野里,梦轩大喊:


    “放油门!踩刹车!”


    好不容易,车子刹住了,珮青惊得一身冷汗,白着一张脸望着梦轩。梦轩一把揽住她,拍着她的肩,又笑又说:


    “真是个好天才呵!”


    珮青惊魂未定,犹疑地说:


    “刚才是不是很危险?”


    “其实没有什么,”梦轩说,“你的速度很慢,顶多只会撞坏车子,不至于伤到人,学车最危险的一点,就是该踩刹车的时候,心一慌就很容易误踩油门,只要你把油门和刹车弄清楚,冷静一些,就没关系了。来吧,继续开!”


    “你有胆量坐我开的车子呀?”珮青问。


    “为什么不敢?”梦轩拂开她面颊上的头发,对她深深微笑。“即使撞了车,也和你死在一块儿?”


    “呸!干吗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梦轩笑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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