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是的。”
“什么事呢?”
“我们去书房里谈,好吧?”
美婵的脸色变白了。
“很严重吗?梦轩?是不是你的生意垮了?我们又穷了,是不是?”
“不,不是,不是这种事。”
美婵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了,你和我谈什么呢?我又不懂你公司里那些事情,”她一面说,一面又慵慵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走向书房。“你可别让我和姐姐他们谈判啊,如果是他们的事,你还是自己和他们谈吧!”
梦轩让孩子们在外面玩,关上了书房的门,这间房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进来了,阿英一定没有清扫过,桌上已积了一层灰尘,数日前残留的烟蒂,仍然躺在烟灰缸里。打开了窗子,放进一些新鲜的空气,他坐了下来,让美婵坐在他的对面。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启口,只是呆呆地注视着美婵,一个劲地猛抽着烟。
美婵有些按捺不住了,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她问:
“你到底在干吗呀?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梦轩闷闷地说,隔着烟雾,注视着美婵,恍惚地回忆着和美婵初恋的时候。他们没有过什么狂热的恋爱,也没有经过任何波折,相遇,相悦,然后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十年的婚姻生活,美婵实在没有丝毫过失,她不打牌,不交际,不组织太太集团,也不和丈夫儿女乱发脾气,有时对家务过分马虎,这也是她的本性使然。总之,她是个安分守己的妻子,心无城府而自得其乐。对于这样一个太太,他怎能说得出口,他已经另筑香巢?他怎忍心毁灭她的世界,破坏她面前这份懵懂的幸福?何况,他即使疯狂地爱着琨青,对美婵,他仍然有十年的夫妻之情,一种本分的感情和责任,他是全心全意希望她快乐的。喷着烟,他茫然地看着那些烟圈扩散消失,他说不出口,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喂,什么事呀?”美婵不耐地问,无聊地转动着自己手指上的一枚钻石戒指,那是结婚八周年纪念日,他送给她的礼物。“要说快一点说么!”
他能不说吗?他能继续隐瞒下去吗?陶思贤允许他保有他的秘密吗?万一将来揭穿了,比现在的情况更糟千万倍!或者,他能说服美婵和珮青和平共存,那么,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目前,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他必须面对现实!深吸了一口烟,他坐正了身子,决心不顾一切了。凝视着美婵,他低低地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好好地听我。”
美婵狐疑地望着他。
“一年半以前,”他慢慢地说,“我认识了一对夫妇,丈夫生性残酷而又势利,太太很娇柔弱小,我和那位太太谈得很投机……”他咬着烟头,有点儿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半天,才又接着说,“那位太太看过我的小说,是个热情、诚恳、思想和感情都很丰富的女人,我们谈过好几次,这使那个丈夫很生气,于是,他虐待她,打她,使她痛苦,直到她病得几乎死掉……”美婵仍然瞪着她的大眼睛,像在听一件别人的事情,她单纯的头脑还无法把这故事和她本身连在一起。
“那个太太被送进医院,有好几天,医生和朋友都认为她没有希望了,但是,她终于度过了危险,不过,她精神失常了,不认得任何人,她的丈夫就此和她离了婚,她此后一年多的日子,都在精神病院里度过。”
美婵露出关怀的神色,这故事撼动她女性的、善良的心地,引起了她的同情和怜悯。
“直到一个月以前,她的病才好了,出了院,于是……”他顿了顿,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让那烟雾横亘在他和美婵的中间。“有一个喜爱她的人,把她接出医院,和她同居了。”
美婵歪了歪头,她的思想依然没有转过来,而且,完全没有弄清楚,梦轩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
“怎样呢?”她问。
“噢,美婵,你还没听明白吗?”梦轩叹了口气,深深地凝视着她。“我是来请求你谅解的,我希望你能同情她,也同情我,那么,别过分地责怪我们……”
“你们?”美婵愣愣地问。
“是的,我就是那个和她同居的男人。”
美婵一唬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孔顿时变得雪白,瞪着梦轩,她嗫嗫嚅嚅地说:
“你——为什么编出这个故事来骗我?你和她同居?我不相信,我完全不相信!”
“这是真的,美婵,我向你发誓这是真的!”他拉住她。“美婵,我一点也不想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天知道,我多么不愿伤你的心,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告诉你,请求你原谅……”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尤其,请求你的同情……我决不会亏待你!”
美婵糊涂了,心慌意乱了,而且,完全被吓呆了!她从没看过梦轩这样激动和低声下气,这根本不是她所习惯的那个梦轩。但是,接着,那可怖的事实就撕裂了她,丈夫要遗弃她了,离开她了,别有所恋了。这种从来没有威胁过她的事情竟在一刹那间从天上掉到她的面前,击碎了她的世界,惊吓得她手足失措。她愣愣地呆立了两分钟,才突然用手蒙住了脸,“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梦轩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脊,痛苦地说:
“美婵,你安静一些,听我说,好吗?”
“你不要我们了,是吗?”美婵边哭边喊,“你另外有了女人,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我不要活了!我还是去死掉算了!”
“美婵,美婵!别喊,别给孩子们听到,”梦轩蒙住了她的嘴。“我没有说不要你,你仍然是我的太太,珮青不争任何的名分,你懂吗?”
美婵挣扎着,哭着,喊着,不论梦轩和她说什么,她只是又哭又叫,但是,她终于清楚了一些,拭着眼泪,她说:
“你讨了个小老婆,是不是?你要我接受她,是不是?”
梦轩闭了闭眼睛,这样说对珮青是残忍的,但是,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她不会妨碍你什么,美婵,你们也可以不必见面,我每星期有几天住在她那里,就是这样。”他勉强地说,“美婵,你一直是那样善良的,如果你能谅解这件事,我——”他深深地叹息,眼睛里蒙上了泪雾,“我说不出有多么多么感激你!”
美婵的脑子又糊涂了,她从没看过梦轩流泪,在她心中,丈夫是和岩石一般坚强的,如今竟这样低声下气地哀求她,就使她满怀惊慌了。惊慌之余,她又恐惧着失去面前这一切,但是,梦轩的千保证,万解释,和那说不尽的好话,终于使她相信生活不会变动,只要不变动,她对于别的倒没有什么需求,她一向就不大了解“爱情”这种玩意儿,也没有这种感情上的需要,她认为男人只要供给她吃喝,给她买漂亮衣服,就是爱她了。何况,有钱的男人讨姨太太,并不是从夏梦轩开始的。
因此,在两小时之后,梦轩终于说服了美婵,使她接纳了这件事实。为了安慰她,他这天没有去碧潭,而带着她和孩子们去看了一场她所喜爱的黄梅调电影,吃了一顿小馆子,还买了一串养珠的项链送她。
但是,当他深夜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全心都是琨青的影子,他为解除的阴霾而快慰,为没去她那儿而歉疚,听着身边美婵平静的呼吸,他同样对她有歉疚的情绪。他失眠了,感到被各种歉疚所压迫的痛苦。望望窗外的满天繁星,他喃喃地自语:
“谁能得到你所得到的?这是公平的,你应该支付一些什么。因为你爱人而被爱,所以你必定要受苦。”
第十四章
对珮青而言,一段崭新的生命开始了。
从来没有这样甜蜜而沉迷的日子,蓝蓝的天,绿绿的树,白白的云都沾染着喜悦与温柔。清晨,倚着窗子听听鸟鸣,黄昏,沿着湖岸看看落日,以及深夜,坐在小院里数数星星,什么都美,什么都令人陶醉。当然,晴朗的天空也偶然会飘过几片乌云,喜悦的岁月里也会突然浮起了轻愁。当梦轩不来的日子,她难免不想象着他与妻儿团聚在一块儿的情景,而感到那层薄薄的妒意和愁苦。当他们相依偎的时刻,她又恐惧着好景不常,不知道前面是康庄的大道,还是荆棘遍布的崎岖小径?当程步云的偶然造访,间或提到外界的事情,她又会觉得这种处境下,那可怜的自尊所受到的伤害……但是,这些乌云都只是那样一刹那,就会被和煦而温暖的风所吹散了,吹得无影无踪。在梦轩的热情和照顾下,她呼吸,她欢笑,她歌唱,初次觉得自己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这天晚上,梦轩来了,一走进门,他拥着珮青说:
“我们出去吃晚饭,然后,我们去跳舞。”
“跳舞?”珮青有些意外。
“是的,会么?”
“只会慢的。”
“够了。”
“我不知道你爱跳舞。”珮青说。
“事实上我并不爱,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欲望,人一高兴就会手舞足蹈,可见跳舞是一种愉快的表现,和你跳舞,一定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反正,我随你安排,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珮青微笑着说。
“那么,马上准备吧!”
珮青到卧室里,换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外面是淡紫色滚银边的小外套,长发向来不需整饰,总是自自然然地如水披泻。淡施脂粉,轻描双眉,她在镜子里对着梦轩微笑。梦轩扶着她的肩,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两人静静地站立了好一会儿,微笑慢慢地从两人的眼底里消失,代之的是突发的柔情,他的嘴唇滑下来,弄乱了她刚涂好的唇膏。她推开了他,两人又在镜子里相对微笑,痴痴的、傻傻的,像一对小娃娃。
终于,他们出了门,吴妈站在大门口中,目送他们的车子开走,梦轩的手扶在方向盘上,珮青的头倚在他的肩上。吴妈的眼睛湿湿的,关上大门,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暗暗地想,如果珮青能够养个儿子,那就再也没有什么缺陷了。在她单纯的心目中,女人养了儿子,地位也就巩固了,珮青到底不是梦轩的元配夫人呀!
车子平稳地滑行着,梦轩一只手驾着车子,一只手揽着珮青的腰,说:
“你会开车吗?”
“不会。”
“我要教会你,开车很容易,也很好玩。”
“你会发现我很笨。”
“是吗?但愿你能笨一点。”
“怎么讲?”
“那你会快乐得多,思想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珮青沉思了一会儿,坐正了身子。梦轩问:
“怎么了?”
“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吗?”她深思地说。
“我知道你每根纤维,每个细胞,”梦轩看了她一眼,“我要去买一把镶着紫色宝石的小刀送你,专为斩断那些苦恼着你的胡思乱想而用。”
珮青嫣然一笑。
“何必去买?你不是有那把小刀么?”
“是么?”
“是的,在这儿。”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他俯下头来,吻了吻她那只白皙的小手。
“这把刀有用吗?够锋利吗?”
“非常非常有用。”
“那么,常常用它吧,记住,它时时刻刻都在你的手边。”
“是的,不时也会刺痛我。”
他猛地刹住了车子,转过头来看着她,一面皱拢了他那两道很挺很挺的眉毛。
“是么?”他打鼻子里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