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怎么你有时候又会有这种多余的迷信呢?”


    “我不怕谈到自己的死亡,但是很忌讳谈你的。”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顶多不过进入无知无觉的境界,假如失去了你……”她垂下眼帘,低低地说,“那就不堪设想了。”


    “哦,珮青,”他拍拍她的手,“你放心,你不会失去我,永远不会,我是个生命力顽强的人,上天给我一个健康的身体和坚强的心,为了要我保护你,我会是一个很负责的保护者。”


    她对他静静地微笑,好一会儿,他振作了一下说:


    “好了,继续开车吧!”


    她回到汽车的驾驶上,在那杳无人迹的公路上,来回练习了将近一小时的汽车驾驶,深夜两点多钟,才回到碧潭的小屋里。对碧潭这幢静谧温馨的小洋房和那占地颇广的花园,梦轩为它题了一个名字,叫作“馨园”,取其温馨甜蜜而又处处花香的意思。走进屋里,梦轩说:


    “你猜怎么?在度过这样丰满的一个晚上之后,我非但不疲倦,反而一点睡意都没有。”


    “我也是。”珮青说。


    “我想写一点什么,”梦轩坐在沙发里,用手托着腮。“我现在有满胸怀的感情和思想,急于要用文字表达出来。”


    “为什么不立刻写出来呢?”珮青坐在梦轩脚前的地毯上,头倚着他的膝。“你已经有很长久的一段时间,什么都没写过了,来吧,你写,我在一边看着。”


    “你会很厌气的。”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不会,”她慢慢地摇着头。“只要在你身边,我永远不会厌气。”


    他们走进了书房,珮青为他铺好纸,放好笔,没有惊醒老吴妈,她用电咖啡壶烧了一壶咖啡。咖啡香弥漫在室内,和窗外传来的栀子花香糅合在一起。珮青坐在梦轩的对面,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静静地张着一对痴痴迷迷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她的眼光搅散了他的思想,他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笔,和她对视了起来。黎明慢慢地爬上了窗子,曙光照亮了窗帘,梦轩仍然一字未写,握着珮青的手,他说:


    “我知道了,人在过分的幸福和满足里,是写不出东西来的,所以,许多文艺作品都产生在痛苦里,许多作品表现痛苦也比欢乐来得更深刻。”


    “因为人不容易忘记痛苦的事情,”珮青说,“却很容易忘记和忽略幸福。”


    他们在天已透亮的时候才上床,枕着梦轩的手臂,珮青轻声地说:


    “梦轩,我想见见你的孩子。”


    “哦?”梦轩有些诧异。


    “你知道我不会生育吗?”


    “是么?”


    “是的,但是我很喜欢孩子,我一直梦想自己能成为母亲,而且……”她叹口气,“我多么想给你生一个孩子,他一定会综合我们两个人的优点,是我们爱情的纪念,将来他再生孩子,他的孩子再生孩子,我们爱情的纪念就可以永远不断地在这个世界上传下去。”


    “哦,”梦轩笑着说,“你说得多么傻气!”


    “我可以见见你的孩子吗?”她再问。


    “当然,我过两天就把他们带来玩,不过,他们是相当顽皮的。”


    “我会喜欢他们!”她担心地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喜欢我?”


    “他们善良而天真,他们会爱你的,没有人能够不爱你,珮青。”


    “真的?”


    “嗯。”


    她满足地微笑了,翻了一个身,一样东西从她的睡衣里滚了出来,是那粒紫贝壳。在她病中,她总是摩挲玩弄这粒紫贝壳,已经被她摸得十分光滑了。握住了它,她甜甜地说:


    “噢!紫贝壳!”


    阖上眼睛,她立即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那粒寸刻不肯离身的紫贝壳还紧握在手中。梦轩没有马上入睡,回过头来,他望着她。她唇边有着满足的笑意,熟睡得像个孩子。他看了很久,然后,自己的唇轻轻地贴向她的额,低低地说:“珮青,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多么地爱你呵!”


    第十五章


    美婵是个很容易把一切恶劣事实都抛开不管,且图跟前清静的女人,她一生最怕的是操心和劳神,即使有极大的悲痛,她大哭一场,也就算了。所以,她倒也是个很能自得其乐的人。她生平所遭遇过的最严重的事,就是父母的相继去世,但是,丧事既有姐姐、姐夫料理,她也就像接受一件必然的事情一样接受了。自从父母去世到现在,真正让她痛苦的事,就只有梦轩和珮青同居这件事了。


    她接受了这件来到的事实,就如同她接受任何一件事实一样。最初,梦轩的抚慰平息了她的伤心,可是,梦轩变得经常不回家了,由每星期回来三四次,减低到回来一二次,她才发现问题的严重。她对梦轩的感情是朦朦胧胧的,像小说里描写的那种可以让人生,可以让人死的感情,她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她认为男女到年龄就结婚,是一种必然的事情,丈夫对于她,就是一种倚赖,一种靠山,一种伴侣,和孩子们的父亲而已。但是,她害怕被遗弃,害怕孤独,害怕演变到最后,梦轩会要和她离婚,以便娶珮青。增加她这种恐惧心情的,是三天两头就带着一群孩子来拜访她的陶思贤夫妇。


    陶思贤觊觎梦轩的财产和事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许多人生来就会原谅自己的失败,而嫉妒别人的成功,陶思贤就是这样。尤其当他的生活越过越困难的时候,梦轩的财产就更加眩惑他了。虽然,他每个月都或多或少可以从梦轩那里弄到一些钱,但是这些小数字是满足不了一颗贪婪的心的。当他最初发现梦轩另筑香巢的时候,他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可以得到大大的一番好处,没料到梦轩完全不受他那一套,竟和盘向美婵托出,而干干脆脆地拒绝了他的要求,这使他不止恼羞成怒,简直达到怀恨的地步。梦轩既然不能听命于他,贡献出自己的财产,就一变而成为他的敌人了。


    这天晚上。他们一家五口又“阖第光临”了梦轩的家。正像陶思贤所预料的,梦轩没有回家,而去了“馨园”。美婵正烦躁地待在家里,和孩子们胡乱地发着脾气。看到了陶思贤夫妇,她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但,当雅婵第一句话说的就是:


    “怎么,梦轩又不在家呀?”


    她就按捺不住,立即眼泪汪汪了。招呼他们坐下,孩子们马上和孩子们玩到了一块儿,美婵拭了拭眼泪,叹口气说:


    “他现在哪里还有在家的日子!”


    “你就由他这样下去吗?”陶思贤问,燃起一支烟,觑眯着眼睛,注视着他的小姨子。奇怪着以她那样丰腴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肤,怎么挽不住一个男人的心?何况她唇红齿白,丝毫未见老态,和雅婵相比,她实在还称得上是个美人昵!


    “不由他这样下去,又怎么办呢?”美婵绞着她的双手,像个无助的孩子。


    “美婵,你得拿出点主意来,”雅婵说,“瞧吧,他遗弃你就是时间问题了!”


    “事实上,现在还不等于已经遗弃了美婵,”陶思贤和太太一唱一和。“一星期里只回来一天半日的,八成是为了孩子才回来呢!再过一年半载,那个女人也养个儿子女儿的,看着吧,他还会管你们才有鬼!”


    “是呀,”雅婵说,“你没有听说过吗?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男人都是些馋嘴猫!”


    “喂喂,雅婵,我可不是呵!”陶思贤说。


    “你?你也敢!”雅婵得意洋洋地说,深以自己的“驭夫有术”而骄傲。


    “我——我怎么办呢?”美婵一个劲地揉搓着双手,求助地看着姐姐、姐夫,“你们说我怎么办呢?”


    “你也该拿出点威风来呀!”雅婵抢着说,“到他那个小公馆里去吵呀,骂呀,砸东西呀,抓住那个女的打一顿呀!现在这个时代又不作兴男人讨三妻四妾的,你难道还想博什么贤慧名吗?去打它一个稀里哗啦呀!”


    “这——这怎么做得出来?”美婵面有难色,“怎么好意思去吵去闹呢?”


    “你呀,你真是的!”雅婵的女高音,陡地又提高了八度,“人家好意思霸占有妇之夫,好意思和你丈夫轧姘头,你还不好意思去吵呢!”


    “老实说,去吵去闹并不能解决问题,”陶思贤不慌不忙地说,望着美婵,“最要紧的,你得把经济大权抓过来。”


    “经济大权?”美婵愣愣地问,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经济问题。


    “当然,你想,哪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给人做小?还不是看上了梦轩的财产,梦轩现在迷着她,一定用房子啦,金钱啦,往她身上堆。古往今来,为一个女人倾家荡产的人有的是呢。将来,往好里头想,那个女的捞饱了钞票一走了之,梦轩成个穷光蛋回到你身边来。往坏里头想,他们双宿双飞,带走所有的钱,抛下你们母子三个完全不管,那你带着两个孩子,人财两空,以后的生活准备怎么过呢?”


    “那——那——”美婵越听越心乱,眼眶热热的,只是要掉眼泪,“那我怎么办呢?我从来就不管他的钱,怎么才能抓到经济大权呢?”


    “问他要呀,”陶思贤说,“美婵,不是我说你,你也真老实得过了头!你是他正娶的太太,你有权管这档子事呀,为什么不去法院告他们一状呢?告那个女的妨害家庭,这官司你是百打百胜,如果你要打,我帮你介绍律师!要么,干脆和他离婚,让他付几百万赡养费!”


    “离婚?”美婵呆呆地说,“我不要离婚。”


    “那么,你去和他谈判,叫他先付你一百万,你就不告他们,梦轩一定怕你告状,准会如数付给你。你有了一百万,也就有了保障,即使他要遗弃你,你也不会饿肚子去讨饭了。如果他浪子回头呢,你们也可有笔重新开始的基金呀,你说是不是?”


    “这……”美婵的脑子完全转不过来,她从来就没有任何数字观念和经济头脑。“他……不给我呢?”


    “只要你声言要告状,他一定会给你,否则你就告他,说他不养家,法院会判决他负担家庭。”


    “可是——可是——他没有不养家呀!”


    “哎,美婵,你怎么这样傻呢!”陶思贤不耐地说,“有了钱你就不怕他甩掉你了呀,如果他的经济由你控制,你想想看,他还敢和你离婚吗?”


    “我拿了钱做什么呢?”


    “我告诉你,”陶思贤向她俯近了身子,“我去找一个律师,帮你拟一张状子,你拿这张状子找梦轩摊牌,要他付你一百万,他怕闹成大新闻,毁了他的事业,也怕败诉之后,赔偿得更多,还怕那个女的脸上下不来,一定会答应你。你拿了钱,如果没地方放,可以交给我,我拿去帮你放利,或者做做生意,够你吃喝不尽了,你说怎样?如果你现在狠不下心哦,将来总有一天会带着孩子去讨饭,你看着吧!我们是好意帮你忙,你不能再糊里糊涂了!”


    “是呀,”雅婵好不容易插进嘴来,“告状只有一年内可以告,一年后就告不着他了,是不是,思贤?”


    “是的,要采取手段就得快了。”


    “我——我——”美婵抹着眼泪,“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你就依我们的吧,我帮你去找律师,怎么样?”陶思贤说,“拿出点骨头来,美婵,你有了钱,再嫁也容易得多!是不是?”


    “我——我不要再嫁呀!”美婵哭兮兮地说。


    “我也不是要你再嫁,只是要你给自己留一个退路!”


    “反正我不知道怎么办好,”美婵毫无主见。“你们怎么说,我——我就怎么做吧!”


    “那么,我就去帮你找律师了!”陶思贤忍不住面有得色,浓浓地喷出一口烟。“我告诉你,这样做准没错!”


    “我——我——好吧!”美婵擤了擤鼻子,“我试试看!”


    “态度要强硬一点,知道吗?”雅婵叮嘱着。


    “我——知道。”


    孩子们都已经跑到卧室里去玩了,不知道在争执些什么,闹成了一团,忽然问,小枫放声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从卧室里奔进了客厅。美婵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急急地问:


    “怎么了?怎么了?打架了吗?”


    “妈妈!妈妈!”小枫哭着,扑进了母亲的怀里,“表姐坏死了,坏死了!她骗我!她说的话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什么话不是真的?”美婵问,抱住小枫的头。


    “她说爸爸不要我们了!她说爸爸有小老婆了!妈妈,”抬起泪痕狼藉的小脸,她切盼地问,“爸爸昵?爸爸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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