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我死了,你会照顾我的孩子吗?”
“你在说些什么傻话呀!”
“答应我,可欣,我要你答应我!哎哟!”
“别傻了,湘怡!”
“你答应我——”
“好好好,湘怡,我答应你,我会爱他超过我自己的孩子!”时间就这样沉重地、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十二点钟,医生开始给湘怡注射盐水针,因为她已经声嘶力竭,没有力气来应付最后的一战了。凌晨一点三十二分,在湘怡的狂喊狂叫中,在医生的帮助和鼓励下,在可欣喃喃的安慰和祝祷里,一条小生命降生了,是个美丽的小婴儿,一个女孩子。
什么都过去了,像一场狂暴的风雨,消失在和煦的阳光里。在儿啼中,那些痛楚、挣扎、血腥的一切……都一归而空,剩下的只是疲倦的喜悦和母性的激情。婴儿被包扎好了,可欣恳求地望着护士,商量地说:
“让我抱她出去,抱给她的祖父看看。”
“按规矩,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抱来!”护士说。
“求求你,就一分钟!”
护士被她的恳切所动,把婴儿小心地交给了她,她望着湘怡,后者正平静安详地躺着,眼睛清亮似水。
“美极了,湘怡,”她说,不由自主地,眼睛里涌上一股热浪,“你真伟大,没有什么事能比做母亲更伟大了。”
湘怡软弱地微笑了,无力地说:
“谢谢你,可欣。”
可欣摇摇头,算是不接受湘怡的道谢。抱着婴儿,她走出产房,到了候产室里,杜沂正在那儿不安地伸着脖子张望,可欣站住,脸上带着个仙女般的笑容,望着那焦灼的祖父。正在这时,杜嘉文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他的领带歪着,衣衫不整,一副浪子的落拓相。
“怎样?湘怡怎样了?”他一迭连声地问。
“她是个伟大的母亲,”可欣接了口,走上前去,把那婴儿送到嘉文的面前,“看看你的孩子,嘉文,你已经是个父亲了。”
嘉文愣住了,错愕地望着可欣,又困惑地看看那躺在可欣臂弯里的婴儿,一时有些茫然失措,根本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而可欣的神色那样纯洁、恳切、真挚和严肃!她低声地、含蓄地说:
“你是父亲了,嘉文,也该长大成熟了,不是吗?祝福你,嘉文,现在,你该去看看你孩子的母亲了吧?”
嘉文又愣了几秒钟,湘怡被推出产房了,她看来苍白而美丽,嘉文身不由主地跟着推车追了几步,然后,他的手握住了湘怡放在被外的那只无力的手,随着推车走向病房。湘怡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责备,所有的只是温柔的宽恕和谅解。
那儿,可欣把孩子抱到那满眼含泪的祖父的面前。
“给她取个名字,杜伯伯。”
“名字?”杜沂呆呆地看着孩子,又抬头看看可欣,“叫她真真吧,小真真!”
船离开基隆码头,越走越远了,海水被船身划出许多纹路和涟漪,不断地激荡着、波动着。岸边的基隆港,陷在一片烟雨之中,逐渐地模糊而朦胧了。雅真倚着船栏,望着这生活了八年多的海岛消失在蒙蒙细雨里,眼睛迷蒙而暗淡。在送行的人中,她没有发现杜沂,他没来,杜家也没一个人来,但是,至少,那新生的婴儿被命名为小真真!
船走远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会回来的,只要你等待!”她喃喃地说,望着雨雾下的海面。
在港口边,一个老人正黯然地伫立在那儿,望着船身消失在海天一线的交界处。雨,把什么都封锁了。他一直伫立着,直到暮色笼罩,海天模糊。“人生,就是不断的期望和等待。”这是大仲马的句子。他也期望着,等待着,不管将期望到何年何月,等待到何年何月。
20
嘉文瞪视着面前的报表和档案,脑中昏昏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进去,所有的数字和表格距离他都很遥远很遥远,他脑海里不断涌现的只是昨夜那一副要命的牌,以及老赵那斜吊的眼睛和嘲弄的嘴角。那副要命的鬼牌!当时自己也真赌得太久了,赌得头昏脑涨,何况那间屋子里又烟雾腾腾,小王那些家伙不自然的干笑……种种种种都让他太紧张了。当时,他桌面的明牌是AQ10J,带头的A是最大的黑桃花色,扣着的暗牌是一张K,这么大的顺子,岂有不硬拼的道理!老赵那老油条最会唬人,他已经一连三次都被他唬了,一次老赵只有两个对子,却煞有介事地加钱,害他以为准是富尔豪斯,结果自己是小顺,就不敢跟。这次,能拿着一副大顺的牌,老赵桌面上也是一副顺的长相,四张梅花,AKQ10,除非扣着的是张J,才可能是顺,但是,即使他是顺,他是梅花,自己是黑桃,当然也稳赢。这种情形,不会打梭哈的人也不会认输的,他梭了一千元,老赵却硬是狠,在一千元之外又加了一千,明明想唬人嘛,当然跟了!牌翻开来,做梦也没想到老赵扣着的是张梅花9,虽不是顺,却是副同花!这副牌栽得真惨,怎么就没想到同花的可能性的!真是不可原谅的疏忽。这副牌输掉了五千多块!钱输了也罢了,老赵还要斜吊着眼睛冷嘲热讽地说:
“要赌钱,小杜,再学十年你也是我手下败将!好在你是银行经理的少爷,有的是钱,送点礼给我也没关系,不过,看你输得这副面红耳赤的样子,我可真不大忍心,待会儿小王他们要笑我欺侮小孩子,何必呢!劝你还是免了,多去学学吧,你还没人门呢!”
赢了钱还要损人,阎王爷应该为老赵把地狱加深到二十四层!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去!当时已经夜里两点多钟了,他发狠说要赌到天亮,老赵说什么也不肯,耸耸肩膀说:
“你太太还在等你呢!要来,明天晚上再来!”
只能忍着一口气回家,偏偏湘怡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好像有人虐待了她似的,小真真又鸡猫子鬼叫地哭了一夜。他说过好几次要请个保姆来带小真真,湘怡就是不肯,要自己带,自己喂,又阻止不了孩子哭!他的心情不好,难免发作了几句,湘怡就坐在床沿上流了一夜的泪!唉,反正,都是些倒霉事情!
面前的报表和数据那么一大沓又一大沓的,大概一星期的档案都没有整理过了,数字、统计、分类……他用手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睡眠不足,现在只感到头重脚轻,眼睛干涩。燃上一支烟,他猛抽了两口,抽烟的习惯也是最近才养成的,在那空气不流通的小屋里,神经紧张地抓着牌,如果再不抽两支烟,一定会支持不住。一支烟抽完了,再喝两口茶,该死!工友老陆也越来越懒了,冰冷的茶怎么入口!放下茶杯,他在喉咙里叽咕了几声,再拖过那些报表来,哼!这么多要整理的东西,一天上班八小时,每个月才拿一千五百块钱的薪水!一千五百块!够干什么?昨晚一副牌就输掉五千多!坐这个鬼办公厅真不值得!大学毕业,念了四年的西洋文学,却在这儿算这些永远弄不清楚的数字!
再打了个哈欠,他斜靠在椅子里,看了看天花板。无聊!什么都是无聊!坐正身子,他发现办公厅里其他的职员都用不以为然的神情望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事就对他纷纷地疏远和冷淡起来。人与人之间,连友谊都是淡薄的!本来么!当做生死之交的纪远还抢走了可欣呢!朋友,不要也罢!
“杜先生!”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回过头去,工友老陆正恭敬地站在桌边。“李处长请你去!”
烦人!嘉文不耐地站起身来,反正处长有请,总是要去应付应付的,这个李处长的精明能干,是全银行都知道的。不过,找他会有什么事呢?
进了处长室,处长正戴着老花眼镜,在核对账目。这位处长,在银行界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历史,和杜沂也是老朋友,几乎在嘉文孩提的时期,就见过嘉文了。看到嘉文进来,他默默地注视着他,脸上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慑人的严肃。
“坐,嘉文。”
嘉文坐了下来,开始有几分忐忑不安。
“有什么事吗,处长?”他多余地问。
“当然,”处长点点头,锐利的眼光,透过了眼镜,停在他的脸上,“嘉文,我和你父亲是老朋友,你知道。”
嘉文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你刚进银行的时候,表现得很好,我曾经为我的老朋友庆幸,庆幸他有个成器的好儿子——”
嘉文的脸涨红了。
“可是,最近,你自己觉得你工作的情形怎么样?”
嘉文的脸更红了,对于这种当面的指责,感到说不出来的窘迫和难堪,潜意识里就升起一种反抗的情绪。挺了挺背脊,他看着窗子说:
“我对这份工作没有兴趣。”
处长深深地望着他。
“你对什么工作有兴趣?”
“对整个银行的工作都没兴趣。”
“那么,你真不该走进银行来!”处长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年轻人,你还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呢!你受的磨炼太少了!你别以为你是总经理的儿子,就可以在银行里混饭吃,每个人倚赖的是自己的工作能力,不是父亲的身份地位!如果你觉得这工作没兴趣,你可以辞职不干。在银行里混日子,固然对银行是损失,对你自己是更大的损失,你在浪费生命!”
嘉文闭紧了嘴,瞪着窗子一语不发。
“好吧,嘉文,你去吧,”处长失望地咬着铅笔尖,“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会和你父亲谈谈。只希望你在自己工作岗位上,不要太失职,迟到,早退,给整个业务处一个最坏的榜样!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多少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的!好了,你去吧!”
退出了处长室,嘉文更是一肚子的不高兴和愤懑。说实话,他可从没有认为自己是总经理的儿子而神气,他根本很少想到自己是什么总经理的儿子!倚赖父亲的身份地位!这算什么话?他不过偶尔溜去打打梭哈,对职务难免疏忽一些,这和父亲是总经理有什么关系呢?哼!自作聪明的处长!银行这破职位,做不做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杜嘉文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回到办公厅,他愤愤地坐下去,一面大声叫老陆:
“老陆!老陆!给我换杯热茶来!”
一位离他不远的同事,嫌恶地盯了他一眼,轻声地对另一位同事说:
“瞧,作威作福!”
他正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听到这句话更火冒十八丈。生平他不会和人吵架,这时不知怎么,竟按捺不住地跳了起来,对那位同事气势汹汹地说:
“你说谁?”
那同事一愣,为了维持面子,也不假思索地顶了一句:
“说你!”
一时空气显得十分紧张,充满了火药味。嘉文凶了一句之后,也不知该怎么吵下去,就死瞪着那位同事。那同事平日文质彬彬,这时也只能死瞪着他。幸好别的职员都赶了过来,拉的拉,劝的劝,两人就趁风收帆,都愤愤然地坐了下去。那位同事不该又叽咕了一句:
“父亲是总经理,又有什么了不起!”
“啪”的一声,嘉文顺手抄了一个墨水瓶,对着那同事扔了过去,墨水瓶跌碎在对方的桌子上,溅了一桌子的墨水,所有的档案都染污了。那同事跳起来,摩拳擦掌地要揍嘉文,被一些人拉住了,嘉文也被另外一群人拉住了,这情况早有人去通知了处长和科长,一会儿,处长和科长都赶了来,处长望着他,摇摇头说:
“嘉文,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干了!”嘉文把桌上的报表倒扣过来,甩了甩头,向办公厅门外冲了出去。没有人再拉他,他立即置身于阳光普照的大街上了。
到了街上,看到满街熙攘的人群、车辆和阳光,他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和茫然若失。刚刚的气愤仍不能平,新的懊恼又接踵而来。到何处去?回家?不愿意!看电影?没心情!还不如找老赵翻本去!这念头一经产生,其引诱力就比什么都强,浑身的精力好像都恢复了。先找了个电话亭,他打电话到老赵那儿,问他有没有兴趣找几个人,继续昨晚玩玩“五张”。他们总用五张的名词来代替梭哈。老赵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嘲弄,然后说:
“要玩?当然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
“多带点现款来,把以前的欠账付清再玩!”
“笑话!”他嚷着说,“难道我还会赖账不成!”
“不怕赖账,只怕债多不愁,拖个一年半载再还,吃不消!”老赵一阵哈哈,“要玩,就要清旧账,你付支票也成,反正得付清。何况,我正缺钱用!”
“明天再付!说不定今天都赢回来呢!”
“算了,明天更难付了,你有种来,今天准又输得惨惨的!我劝你别再玩了,你那个技术,做我的徒孙还不够资格呢!”
“别欺侮人!”嘉文对着电话筒大叫,“我马上带钱来跟你玩,看看谁厉害!你把人和牌准备好!”
挂上电话,他却有些迷惘,哪儿去弄这一笔钱呢?以前自己手边倒有些钱,早就陆陆续续地都输光了,后来就向湘怡挪用家用的账,又变着花样向杜沂拿钱,现在,只好再回家向湘怡要!只是,这不是一千八百的小数目,他欠老赵已经八千多元了,总得富裕一点才赌得痛快,起码身边也要带一万块钱去。但,湘怡根本不可能有一万块钱,除非——对了,他和湘怡结婚的时候,杜沂曾给湘怡买了许多珠宝和金饰,这些总值好几万,问她要一两件卖掉,赢了钱再买回来还她,这总没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