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好吗,这一向?”他没想到自己会讲出这样两句普通而疏远的客套话,暗中感到几分沮丧。


    “还好。”雅真答,有些局促地递上一杯茶。


    “可欣呢?”


    “和纪远一起出去了。去——办出国的手续。”


    “哦?”杜沂有些意外。


    “他考上一个美国机构的工作,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工作很难得,又可以带家眷一起去。”


    “哦——”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来,“那么,你呢?”


    “我?”雅真淡淡地一笑,眼睛依然清亮,眼角的皱纹没有损及她的美丽,反而增加了她高贵的气质,“我想留在台湾,但是他们说服我一起去。”


    “哦——”杜沂又长长地“哦”了一声,感到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你——已经决定了?”


    “原则上是决定了,因为——不这样决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幢房子是学校的,学校早就要收回了,我们这些年来,你知道也只靠保险金、抚恤金和一点点积蓄凑合着过日子,总算熬到今天,纪远和可欣坚持要孝顺我,一定要我在她身边,否则,她也不去,让纪远一人去。纪远呢?这孩子真……”她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不愿在杜沂的面前夸赞纪远。但是,许许多多的感触是咽不回去的,对于纪远,她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那个孩子!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她几乎有种庆幸的心情,因为可欣选择了纪远而非嘉文。


    “那么,你也要去了?”杜沂又多余地问了一句。


    “是的。”


    “那么……那么……”杜沂喃喃地说着,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他的神思又陷进一种迷离恍惚的情况,在迷离恍惚之中,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微微含愁的眼睛,和那微微含情的神韵。他心怀荡漾,不敢相信雅真也要远走了。


    “嘉文好吧?湘怡什么时候生产?”雅真关怀地望着杜沂,心旌也有一阵摇荡,在花园中吟诗的日子如在目前,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只谈下一辈了?


    “还好,湘怡快生了,大概还有一个多月。”


    “恭喜你,要做祖父了。”


    “几乎让我不敢相信,”杜沂说,凝视着雅真,她的鬓角已白,“我以为——我们还都在年轻的时代,偷偷地在花园里闲荡,只求能见一面,交换几句话——那日子好像还是昨天。”他微喟了一声,“记得吗?雅真?记得我为你写‘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的事吗?”


    雅真的脸蓦地绯红,突然间把旧时往日拉到眼前来,让人感到难堪和羞涩。她垂下眼帘,讷讷地说:


    “那——那些以前的事,提它——做什么呢?”


    旧日的雅真回来了,旧日的雅真!刘海覆额,双辫垂肩,一件对襟绣花小祆,鬓边斜插一朵红色的小茶花,动不动就红着脸逃开。杜沂神思摇摇,心神不属。好半天,才说:


    “你说——你并不想到美国去。”


    “是的,那儿人地生疏,生活一定不会习惯。”雅真轻声地说。


    “我说——我说——”杜沂结舌地说着,“你——能不能不去?”“怎么呢?”雅真凝视着杜沂。


    “你看,我们曾经希望下一辈联婚,但是失败了,”杜沂的舌头忽然灵活起来,许多话不经思索地从他舌尖源源滚出,“我刚刚才想起来,我们希望下一辈联婚,不外乎因为我们自己的失意,多年以前,我们虽没有私订终身,也总是心有灵犀。那么,我们何不现在来完成以前的愿望呢?”


    雅真惊愕地张大了眼睛。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你肯不肯嫁给我?”


    雅真呆住了,张嘴结舌,她无言以答。


    “我们都经过许多变故和一大段人生,生命里最美好的那一段时间已经糊里糊涂地度过去了,现在,儿女都已长成,也都获得他们自己的幸福和归宿,剩下我们这对老人,为什么不结合起来享受剩余的一些时光呢?”杜沂滔滔不绝地说。


    “我——我——”雅真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你——你使我太意外,我不能决定——”


    “但是,雅真,这么些年来,我并没有忘记你。”


    “我知道,”眼泪升进雅真的眼眶中,她的视线模糊了,“我都知道。没有什么安慰能比你这几句话更大,尤其,在我头发都白了的时候,再听到你这样说。不过,关于你的提议,我必须要好好地想一想,这并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要顾及儿女的看法和想法——”


    “你为儿女已经想得太多了,雅真。”杜沂打断了她,“以前,你要为父母着想,现在,你要为儿女着想,你身上背负的‘责任’未免太多了!”


    “人生就是这样,不是吗?”雅真凄凉地微笑着,“每个人生下地来,就背负着责任,生命的本身,也就是责任。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像一条船,当你死亡之前,必须不断地航行。”


    “你应该驶进港口去休息了。”杜沂语重心长地说。


    “或者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或者你不会知道什么地方是港口。”雅真轻轻地说,“不过,我会考虑你的提议,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杜沂深深地望着她。


    “我会等,雅真。我的提议永远生效,假如你现在拒绝了我,你到国外去之后,我的提议依旧存在,你随时可以给我答复。”


    “噢,杜沂。”雅真低唤,好多年来,这个名字没有这样亲切地从她嘴里吐出来过了,“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不要太久,我们都没有太长久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


    “我知道。”她轻轻地点着头,眼睛深沉而清幽。


    一窗夕阳,映红了天与地。


    19


    一段紧张而忙碌的日子,签证、护照、防疫针、黄皮书……数不清的手续,再加上整理行装、把房子办清移交、取出银行有限的存款、订船位忙不胜忙。最后,总算什么都弄好了,船票也已买妥,再有一星期就要成行。雅真在整个筹备工作中,都反常地沉默,可欣并不知道杜沂的拜访和求婚,只以为母亲对于远渡重洋,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中去有些不安,对台湾也充满离愁别绪,所以显得那样心事重重和郁郁寡欢。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可欣不止一次地对雅真说:


    “妈,您别难过,不出三年,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我希望纪远能一面工作一面读书,三年后回台湾来做事,没有一个地方,会比和自己同胞生活在一起更舒服。”


    雅真只是笑笑,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注视着可欣。于是,一切手续按部就班地办了下去,三份签证,三份护照,三份黄皮书,一直到订船位的前一天,雅真才突然说:


    “慢一点订船票吧!”


    “怎么?”可欣狐疑地望着雅真。


    “没有什么,我——我只是想——想——”雅真有些期期艾艾,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整话,“或者,我不一定要跟你们一起去。”


    “妈,你这是怎么了嘛?”可欣说,凝视着母亲,“没有你,你让我到美国去怎么会快乐?已经手续都办好了,你又要变卦了!”


    雅真把可欣拉到身边来,仔细地、深深地望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含蓄地说:


    “可欣,你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妈妈,”可欣惊疑的眼光糅进了悲哀,“你真这样认为吗?我以为——在母亲的心目里,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而且,成长是一种悲哀,但愿你觉得我永远需要你。”


    “事实上你已不再需要了,你和纪远加起来的力量比我强。”


    “妈,”纪远走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子遮去了灯光,罩在雅真身上的影子显得巍然和庞大,但他的眼光柔和得像个孩童,又坚定得像个主宰者,“您要和我们一起去,我保证您不会因为和我们一起去了而后悔。同时,您了解可欣,坚强和脆弱常常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可欣是离不开您的,对不对?这并不属于成长的问题,而是感情上和精神上的。”


    这就是定论,雅真没有再提出异议,船票买定了。然后,是一连串的辞行和饯行。雅真默默地结束台北的一切,不管结束得了与结束不了的。她给了杜沂一封短简,算是她的答复:


    沂:


    “船”票已经买好了,我势必“航行”。有一天,我会停泊,希望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那港湾依旧安全可靠地屹立着。


    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在乎再等几年,你说过你会等待,我也必定会倦航归来!谢谢你的提议(使我激动),原谅我的怯懦(使你惆怅)。我承认自己没有勇气接受你的提议,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发现这么多年来,我还活在你的心里,我希望能活得更长久一些。而“婚姻”二字,谁也无法料定它是一段爱情的喜剧的结束,还是悲剧的开始。何况,我们之间,还有儿女的恩怨牵缠,原谅我选择了女儿,只因为我是母亲!


    等着吧,我会回来的。


    祝福你!


    雅真


    杜沂回了她一个更短的小简:


    雅真:


    很多人把一生的生命都浪费在等待里,但愿我不“浪费”!我挽回不了逝去的时光,也预支不了未来的时光,只好“等”现在成为过去,让未来的梦得以实现!


    我尊重你是个母亲,也尊重你的意见。你会发现港湾坚如磐石,但求小船别漂泊得太久!


    或者我会去送行,或者不会,我还没决定。


    等你。也同样祝福你!


    杜沂


    一段飘若游丝的恋情,从二十几年前开始,就是这样若断若续,到现在,又延宕了下去。或者,“等待”比真正的“获得”更美,因为前者有憧憬和梦想,后者却只有真实。而真实往往和憧憬差上十万八千里,又失去了那种朦胧的美和神秘感。雅真把信锁进了箱子,把杜沂那份感情也收进了箱子,漂洋过海,它将跟着她航行,也跟着她返港。


    所有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该辞行的,该交代的,都已弄清楚了,再有一星期,他们将远渡重洋了。连日来,可欣也陷入一种迷惘的状态里,隔海的生活并不引诱她,她只希望纪远能因此行而有所成就。但,美丽的远景抵不过目前的离愁,小院里一草一木,街道上的商店人家,种种都是她所习惯的、亲切的,对这些,她全留恋。当然,造成她精神恍惚的原因还不止于此,她常常会忽然陷入沉思和凝想中。纪远暗中注意着她,观察着她。行期越近,她就越显得不安。终于这天下午,当她又望着窗子,愣愣地发呆时,纪远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用手臂圈住她,微笑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说:


    “别犹豫了,可欣,如果你想去看他们,你就去吧!本来你也该去辞行的。”


    “你说谁?”可欣受惊地问。


    “嘉文和湘怡。”纪远坦白地说了出来。


    “噢!”可欣的脸红了,垂下了眼帘,她望着纪远衣服上的纽扣,好一会儿,才扬起睫毛来问,“你不介意?”


    “我?怎么会?”


    “可是——”可欣咬咬嘴唇,“我不敢去。那么久没见过嘉文了,再见面——不知是什么场面,一定会很尴尬,而且,我不知道嘉文是不是还在恨我。”


    “天下没有不解的仇恨,他已经另外建立了家庭,应该和你那段故事是事过境迁了,我想,他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趁此机会,把两家的僵局打开,不是正好吗?”


    “你认为——”可欣盯着他,“嘉文已不介意以前的事了?两家僵局可以打开?”


    纪远松开可欣,把头转向了一边,可欣一语道破了他心里的想法,嘉文不会忘怀的,僵局也不易打开,这个结缠得太紧了。但是,如果可欣不去杜家一次,她会难过一辈子,懊恼一辈子,他知道。所以,他燃上一支烟,掩饰了自己的表情,支支吾吾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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