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怎么!”嘉文看看表,“还不到十点钟!”
“我必须走了,从山上下来,太累了,要洗个澡早些睡觉!”
“今天应该玩到一两点钟才对,耶诞节,你也该应个景嘛!”
“不了,嘉文。谢谢你,我已经玩得很开心了。我看我悄悄地溜吧,免得惊动你的客人。”
杜嘉文了解纪远说什么就什么的习惯,只得站了起来。纪远对郑湘怡点了个头,低低地说了声再见,悄悄地绕过人群,唐可欣追了过来。“怎么?要走?”
“是的,”纪远点点头,“累了,回去睡觉。”
“那么,去抽一包礼物。”唐可欣说。
“我看不必了,我又没带礼物来。”
“已经准备了你的,你不抽就多一包,”杜嘉文说,“别辜负可欣的一番准备,今天这个晚会全是可欣布置的。”
“好吧,那么我就抽一包!”
纪远说着,跟着唐可欣和杜嘉文走到那棵耶诞树底下。唐可欣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折叠好的签条,纪远抽到一个“五”号。唐可欣找出了那包礼物,小小巧巧的一包,杜嘉文说:
“打开看看是什么?”
纪远拆开了包着的彩纸,里面,竟是一条小小的牛骨雕刻的小船!纪远本能地愣了愣,抬起头来,他看到唐可欣有些愕然的脸色,和杜嘉文惊异而高兴的神情。
“居然是一条小船!”杜嘉文笑着说,“它将载满了梦幻向你驶来!”
“我祝福你!”唐可欣低声地说,飘忽的眸子里漾着轻雾,眼光是深沉而奇异的,“你的憧憬不会缥缈,你的梦幻也不会残破!你该是个凭意志力克服一切困难的那种人!那么,”她微笑了,笑容像一滴融进水缸里的颜料,从她嘴角一直漾开到眉梢,“你有了一条最美丽的船,盛满了最美丽的梦,永远光辉灿烂。”
“谢谢你。”纪远说,微微地带着笑,注视着手里的船,“它找到了我,因为它知道我这儿是最好的港湾,而且,”他扬起眼睛来望着面前的一对未婚夫妇,“我还是一个好舵手呢!”
转身走向了房门口,他对那厅中欢乐的人群再投以最后一眼,那红裙子还在人群中旋转,同时高声地发出一串串的轻笑。杜嘉文和唐可欣站在门口送他。他跨出大门,对他们挥了挥手。
“再见!”他喊着,“谢谢你们的一切!一个快乐的晚上,和一条美丽的小船!”
“再见!”杜嘉文也喊着,他的手挽着可欣的肩膀。
纪远大踏步地走了,雨,还在下着。走了一段,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杜嘉文和唐可欣还站在门口,两个人并立着,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继续走下去,满不在乎地跨过泥泞和水潭。
2
夜深了,客散了,喧嚣和热闹都已成过去。偌大的客厅中,散了一地的彩纸和用过的纸杯,沙发垫子滑在地下,瓜子皮堆满了茶几,到处是凌乱一片。耶诞树上缀着的小灯泡依旧在一明一灭,带着股慵慵懒懒的疲倦,闪烁着这空寂的房间。唱机停了,成打的唱片散乱地堆在地上,套子和唱片都分了家,东一张西一张地四散着。
唐可欣坐在唱机旁边的地板上,正试着把唱片套回套子里。嘉龄脱下了高跟鞋,倒提在手上,疲倦地打个哈欠,说:
“噢!我累得脚都抬不起来了,我要去睡觉了!”张开嘴,她又是一个哈欠,一面摇摇摆摆地向里面屋子走去。
“嘉龄!”嘉文不满地喊,“你玩过了就睡觉,好意思?也帮忙收拾一下嘛!”
“收拾什么?”嘉龄哈欠连天地说,“明天早上阿珠自然会收拾的,何必多费这个劲?花钱请下女是干什么来的?”说完,她再一个哈欠,提着鞋子,跌跌冲冲地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嘉龄就是这样,”嘉文说,跪在可欣身边,帮忙她套着唱片的套子,“小姐架子十足!”
“让她去吧,她是真累了,跳了整整一个晚上,就没休息过一分钟!”可欣说,匆匆地把整理好的唱片叠在一起,“几点钟了,嘉文?我也该回去了,妈一个人在家里。”
嘉文握住了可欣的手,跪在地板上凝视着她。
“别管时间,可欣,整个晚上,你到现在才属于我。”托起了她的下巴,他望着她那白晳而姣好的脸庞,和那对永远模模糊糊、像浮沉在雾里似的眼睛,“人真奇怪,可欣,我们干什么找上这一群人来疯疯闹闹?弄得自己都没有相聚的时间。”
可欣笑了,对嘉文摇摇头。
“你的性格就是这样,老毛病又发了,你每次都在事先有劲得不得了,事后就心灰意懒的。大概人都有这种毛病,”她环视着凌乱而空漠的房间,叹息地说,“好荒凉!尤其在刚刚那样狂欢之后,会使人有空虚之感,难怪你觉得冤枉。不过,嘉文,我们常常是这样的,不是吗?忙一阵,乱一阵,不知道换得了什么。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还算很好,你的客人都很快乐,嘉龄也很快乐,这就是代价了,对不对?”
“有一个人并不快乐。”
“谁?”
“纪远。”
“纪远?”可欣沉思地歪了歪头,“你怎么知道他不快乐?”
“我看得出来。”
“说真的,嘉文,”可欣垂下眼睛,望着地上的一张唱片,“我并不觉得纪远有什么了不起,相反,我还觉得他太世故,太虚伪,刚见他的时候,受了你宣传的毒素,我可能对他太坦白了,没想到他……”“你并没有认清他,别太早下定论!”嘉文打断了她,“他那个人,不是见一面所能了解的!”
可欣审视着嘉文。
“怎么?”她笑着说,“你就不高兴了?干吗把眉头皱起来?纪远在你心里的分量,恐怕比我还重呢!我不过只说了那么几句,你,就……”
“别傻!”嘉文叫着说,一把拉过可欣来,用嘴堵住了她的,“不要再谈那些客人,现在这儿没有客人了,只有我们两个。”
“别闹了,嘉文,我真的该走了,你不送我回去?”可欣推开着嘉文,想从地上站起来。
“等一下,现在还早。”嘉文揽住了可欣,紧紧地拉住她不放,寻找着她的嘴唇,“不要走,可欣,你走了这屋子更荒凉了。我生来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可欣。”他凝视她,“你不知道在这样的灯光下,你看起来有多美。”
“哦,嘉文,别闹了,真的别闹了,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我真该回去了。你父亲呢?”
“不知道,他说要把房子让给我们年轻的一辈……可欣,你对我已经没兴趣了,我知道……”
“胡扯八道!”
“那么,你干吗急着想回去?”
“你不觉得我们太自私了,嘉文?只追寻着我们自己的欢乐,把寂寞留给老一辈的人,我的母亲……你的父亲……哦,嘉文,我们实在有些不应该!”从地上跳了起来,她变得迫不及待了,“我说什么也得走了!”
嘉文拉住了她。
“走以前,你还欠我一样东西!”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仰起头来,接触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睛。一阵内心的激荡,她感到那样的不能自持。他的眼睛似乎一直望进了她的内心深处,把她心中所有纤细的感情都搅动了起来。叹息了一声,她阖上眼睛,低低地说着:
“好吧!嘉文。”
他吻住了她。冗长的,缠绵的,细致的一吻。远处教堂的钟声在响着,报佳音的歌唱队从街头走过,偶尔有一两声汽车喇叭,大门似乎轻轻地响动……他们紧拥着,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直到客厅门被人推开,可欣倏然地离开了嘉文的拥抱。回过头来,嘉文的父亲杜沂正含笑地站在门口。
“噢,杜伯伯!”可欣喃喃地说,为刚才那一幕涨红了脸。
“怎样?”杜沂跨进了房门,脱下他的大衣,搭在沙发背上,“玩得尽兴吗?”他注视着面前的两个孩子,欣赏着他们脸上所涌现的红潮。青春、欢乐、爱情,这是属于年轻的一代的。时间真是件残忍的东西,它会把一切你所留恋的给你带去,把你所畏惧的苍老、孤寂给你带来。但是,时间也是公平的,有今日的苍老,也曾有过昔日的年轻,不是吗?“哦,好极了,爸爸。”嘉文愉快地说,“你没看到有多热闹。”“我可以想象得出来,”杜沂望了望凌乱的屋子和那些纸做的帽子彩条,微笑地说,一面又看了看可欣,“可欣,你母亲好吗?”
“很好。”
“代我问候她。”
可欣点点头。杜沂看着那张年轻的脸,那对雾蒙蒙的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一阵恍惚和迷惘从他心头掠过去。微笑从他唇边消失了,疲倦忽然间笼罩住了他。点了点头,他没兴趣和孩子们继续谈下去了,他转向里屋走去,有些意兴索然地说:
“好吧,嘉文,你要送送可欣。我先去休息了。”
“好的,爸爸。”嘉文顺从地应着。
“再见,杜伯伯!”是可欣软软脆脆的声音。
“再见!”杜沂的语气里充满了疲乏,拿着大衣,他从这间客厅退到他自己的卧室里。开亮了桌子上的台灯,蓝色灯罩下那清幽幽的光线柔和地散布开来。房间内纤尘不染,墨绿色的窗帘从屋顶垂到地下,弹簧床上的被单没有丝毫褶痕。他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坐了下来,无意识地让椅子转了一圈,带着种难言的、厌倦的情绪,打量着这间屋子。太干净了,太整洁了!他向来是个有洁癖的人,但,现在他却厌恶这份整洁,那凌乱的客厅里处处都是欢笑的痕迹,这儿,却只有干干净净的冷清。下午,当他避出去的时候,他多么希望孩子们说一句:
“爸爸,你别走开,和我们一起玩玩!”
可是,孩子们没说。他知道,在年轻一辈的狂欢里,他如果停留在场,会多么尴尬而让他们拘束不安。他是个开明的父亲,他走开了,把屋子让给孩子们。但,冷冷的街道不是停留的地方,耶诞节也不是个访友的好日子,到处都有欢乐,欢乐中没有他。一度,他考虑去看另一个寂寞的人——可欣的母亲。想想看又有些多此一举,三十年前的事早已烟消云散,那只是生命中一个太小太小的插曲,而今,两家的孩子都已长成,且将联婚,往日的遗憾总算在下一辈身上获得了弥补,也就够了。如果他现在去拜访,反而会让雅真感到意外。那么,他到何处去呢?信步而行,一幢熟悉的大房子正灯烛辉煌,那儿有金钱可以买到的欢乐,也有轻易打发时间的好方法,他去了。灯红酒绿,舞影缤纷,那些舞女们包围着他,她们知道他是银行的经理,不知道他的年龄!他周旋在舞女之中,跳舞,醇酒,美人……容易打发的时间里堆满了打发不走的空虚!舞厅,在他的记忆里那样鲜血淋漓,上海时的一段沉醉,换来的是什么?那女人竟抛下孩子,和情人私奔而去。嘉龄?她身体里也有她母亲淫荡的血液吗?摇摇头,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子旁边,拉开了窗帘,窗外的夜色朦朦胧胧,他燃起了一支烟。别再想了!那些过去的往事!喷出一口烟,烟雾在玻璃窗上铺展,幻散。
“我未成名卿未嫁,
“卿须怜我我怜卿!”
喃喃地,他无意识地念出了这两个句子,自己的声音却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想起这两句话的?多久了?三十年前?他曾把这两句话写在一张纸条上,夹在一本《花间集》里送给雅真。而今呢?她的女儿已快要嫁给自己的儿子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难以预料,难以捉摸。时间把一切美的、丑的、好的、坏的……都带走了,把料想不到的许多新的事物带来。杜沂、沈雅真,一段结束了的梦。杜嘉文、唐可欣,一段正编织着的梦!举起了烟蒂,他望着那点明灭的火光,如同手里举着的是一个酒杯,大声地说:
“祝福他们!”
他的声音在空寂的房子中意外地响亮,他吃了一惊,四面望望,寥落地苦笑了起来。
杜嘉文挽着唐可欣,缓缓地从街道上走过去。雨已经停了,月亮在云层中掩映。可欣抬头看了看天,有几颗星星透过云层,放射着微茫的光线。云,仍然很厚,但正在逐渐飘散中。
“明天会是个晴天。”可欣说。
“你有课吗?”嘉文问。
“明天?当然。”
“可惜,否则可以出去玩玩。”
“也没什么地方好玩,附近那些所谓名胜地区都玩腻了。除非——”她笑了。
“除非什么?”
“学纪远,打猎去!”
嘉文愣了愣,眼睛中顿时闪亮了,挽紧了唐可欣,他叫着说:
“可欣!好主意!我们可以组织个狩猎队,让纪远带我们去,说不定可以打回一头大野猪来呢!嘉龄要听到这计划,不跳起来才怪!”“看你,说到风就是雨的!哪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