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真的,我们很可以计划一下,例如趁元旦放假的时候去,三天回来,不是很不错吗?只是——你们女孩子大概爬不动山。”


    “算了吧!”可欣笑着说,“你也不见得比女孩子高明多少!”


    “你这是什么话?”杜嘉文紧握了可欣一下,痛得可欣跳了起来,“让你知道我的力气,是不是和女孩子一样!”


    “喔!”可欣透了口气,从路灯的光线下去望着嘉文,后者那年轻而漂亮的脸庞上焕发着光辉,乌黑的眸子闪烁着,薄薄的嘴唇像女孩子般温柔,嘴角微微向上翘,带着个充满稚气的笑。可欣就欣赏他那股偶发的孩子气,固执起来什么道理都不讲,要怎么就怎么,完全像个纵坏的孩子。她和嘉文是从小一块儿青梅竹马长大的,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必定会嫁给嘉文,她喜欢他。不过,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里,混合了一种母性的柔情,常不由自主地要去逗逗他,等他急了,又去哄他,惯他,宠他。就在这一刻,看到他嘴边所浮起那个顽皮的笑容,她胸中立即涌起了那份母性的柔情。笑了笑,她揉着自己被弄痛了的手臂,注视着他说:“嘉文,你母亲一定很漂亮,是不是?”“怎么突然想到我母亲去了?”


    “因为你很漂亮。”可欣坦率地说,“我常想,如果你有个亲妹妹,可能比嘉龄更漂亮。”


    “嗨,可欣,这话可别给嘉龄听到,嘉龄并不知道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我怎么会去讲这些!”可欣说,心底油然地浮起一层喜悦。她高兴嘉文待嘉龄的态度,很少有人对异母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的,何况嘉龄的母亲还有那么一段不大名誉的事故!


    夜很静,路很长,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忽前忽后地移动。只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到了可欣的家门口。可欣的父亲原是×大学的教授,住的是公家的宿舍,父亲去世后,×大因为她们孤儿寡妇的,也就没有收回屋子。这是幢小小的日式房子,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里面栽了些棕榈树和扶桑花。可欣取出了钥匙,开开了花园的大门,嘉文的手扶在围墙上,深幽幽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一时间也忘了举步。好半天,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然后,还是可欣先开口:


    “回去吧,嘉文,那么晚了。”


    “不,再等一下。”嘉文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那带着固执的深情的眼睛一直望入了她的心底。“可欣!”他柔声地喊。


    “嗯?”


    “可欣!”


    “做什么?”


    “只是想叫叫你!”


    “傻气!”她笑着,一转身向院子里走去。嘉文又拉住了她。


    “等一下!”


    “干什么?”


    “告诉我,你爱我多少?”


    “你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


    “干脆我到你家去,我们聊到天亮!”


    “别傻!明天晚上又见面了,你干吗像生离死别一样?”


    嘉文懊恼地用手抹了抹脸,把一绺头发拂到了额前,看来更增加了几分傻气,不过,傻得那么漂亮,那么可爱!


    “我完了!”他叹息地说,“可欣,我越来越离不开你,怎么办?一分钟的离别都好像要杀了我一样!”


    “好好的,嘉文,”可欣哄孩子似的说,“回去吧!真的要天亮了!”“好,我走!”嘉文转过了身子,“反正你只想赶我走!”


    “是的,要赶你走!”可欣笑着说,闪身走进院子里,立即砰地把门阖上,随着关门的声音,嘉文在外面大叫了一声:


    “哎哟!你的门夹了我的手!”


    可欣迅速地打开了门,慌张地问:


    “夹了哪儿?”


    这儿!嘉文用手指指胸口,一脸的嬉笑。可欣呸了一声,重新阖上了门,却没有立即离开,站在门内,她从门缝向外望着,一直看到嘉文怏怏然地走开了,她才转过身来,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走进了玄关。


    上了榻榻米,她蹑手蹑脚地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这幢屋子一共三间,前面一间是客厅,后面两间分别是可欣和她母亲沈雅真的卧房。她才跨了几步,就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喊:


    “可欣!回来了?”


    “噢,妈妈!你还没睡着?”可欣问着,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房间,掀开帐子,坐在雅真的床沿上,“对不起,妈妈,我回来得这么晚!”“刚才是谁来了?嘉文?”雅真问,在窗口透进的月光中,打量着已长成的女儿。


    “是的,他送我回来的!”


    “怎么不让他进来坐坐?”


    “这么晚了!”可欣说,望着母亲,“妈,杜伯伯要我带口信问候你!”


    “哦,”雅真愣了愣,杜沂?可欣爱人的父亲?问候?她有一阵轻微的精神恍惚,“他和你们一块儿玩的?”


    “没有,他出去了,很晚才回来,他说要把地方让给我们,”可欣说着,慢慢地脱下丝袜,“我觉得杜伯伯是个最富有人情味的人!”


    “他吗?”雅真下意识地应着,“不错。”


    “妈妈,”可欣的手伸到了雅真的脖子上,她的头俯了下来,发丝碰到了她的脸,“妈妈,我和嘉文在寒假里订婚,怎么样?”


    “哦!”雅真轻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当然很好,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


    “妈妈,你真好!”可欣俯下头来,把她凉凉的面颊贴在母亲的脸上,低低地说,“妈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


    “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可欣说,跳了起来,脸孔发热了,“再见!妈妈!我去睡觉了!”


    “记得关窗子!”


    雅真叮嘱了一句,目送了女儿的影子走出了房间,又望着那两扇纸门被拉拢,情不自已地吐出一口长气。可欣,她终于要嫁给嘉文了,那白晳而清秀的男孩子!杜沂的儿子!翻了一个身,她面向着床里,阖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自己是不会睡着的。多少年前了?杜沂,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穷苦落拓,寄住在她的家中。她总是要借故跑到前面厢房里去,没事也要绕上一两圈,他的眼睛傻傻地跟着她的身子转……她猛地张开了眼睛,怎么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可欣,多好的一个女儿,她说过什么?


    “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


    有些人曾经得到过快乐,有些人一生也没有。可欣!愿她永远拥有这份快乐!她眨动着眼帘,眼眶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热浪。人,仿佛年纪越大,会变得越脆弱,越无用了。


    隔着一扇纸门,她听到可欣在轻轻地哼着歌:


    有一条小小的船,


    漂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船儿美丽,梦儿旖旎,


    穿过海洋,渡过河川,


    来来往往无牵绊。


    ……


    她猛地一震,不禁愣愣地发起呆来。


    3


    “纪大哥!醒一醒!”


    “纪哥哥!醒一醒!”


    “纪远!醒一醒!纪大哥!纪哥哥!纪远!”


    纪远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地呓语了一句什么,把头更深地埋进枕头里。“纪大哥!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反复不停,他懊恼地再翻一个身。他正做着梦,梦中有一对祈求的大眼睛瞪着自己。“带我走!纪远!”她喃喃地喊,“带我走!”带她走?带她走?她的父母,她的家庭……烽火之中,兵荒马乱……带她走?她呢?她在何方?“纪大哥!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继续着,他模糊地诅咒,该死!天下最可恶的事就是吵别人睡觉!他的梦境变了,深山丛林之中,他在打猎,一只台湾熊正在他几码远的前方,他握着枪,瞄准着目的物一样软软的东西拂在他的鼻尖上,痒酥酥的。有人猛摇他的肩膀,枪瞄不准了,他霍地跳了起来,恼怒地喊:


    “见什么鬼!”


    “纪大哥!是我呀!”


    他伸手抓住鼻尖上的东西,是一条小辫子,张开眼睛,他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的脸孔面面相对了。摇摇头,他想摇走那份睡意,小女孩正眨着眼睛对他笑。


    “纪大哥!有客人来看你!”


    他真的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满室阳光灿烂地闪烁,连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里都盛满了阳光,难得的好天气!他陡地精神一振,全身都振奋了起来。把小女孩的小辫子抛到她的脑后,他用手抱着膝,说:“好!小辫子,你一早把我吵醒干什么?”


    “有客人来看你!”小辫子笑容可掬,“阿妈要我来叫你!”


    “客人?”纪远掀掀眉毛,撇了撇嘴,做出一股滑稽相,“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男客人吵醒我干什么?如果是女客还情有可原!”纪远笑着说,跨下了床,随手拉过床边椅子上的西裤和毛衣穿上,再披了件夹克,说,“好吧!小辫子,去把客人请进来吧!”


    “阿妈说,你房子乱七八糟,客人看到要笑的,叫你洗了脸到客厅去,她已经把你的客人请在客厅里了!”


    “你祖母就是喜欢多事!”纪远皱皱眉头说,“我的屋子还脏?你看过比我的屋子更干净的屋子没有?”


    小辫子转着灵活的大眼珠,对那间六席大的小屋子扫了一眼,榻榻米上散着报纸和外国画报,书桌上堆满了颜料、纸张、设计图、三角尺、圆规、仪巧、大头针以及各种她叫不出名字来的玩意儿,几乎无一丝空隙之地。床上更不用说了,棉被、衣服、被单全堆成一团。墙上还凌乱地钉着几张飞鼠皮,是纪远打猎的成绩。小辫子抿着嘴笑笑,用手指刮了刮脸,说:


    “纪大哥!羞羞!”


    “羞羞!”纪远学着小辫子的神气抿着嘴说。小辫子哈哈大笑,纪远趁势把她举了起来,扛在肩膀上,大踏步地走出房门,小辫子怕摔,在纪远肩膀上又叫又笑。纪远才跨出房门,就一眼看到小辫子的祖母“阿婆”正站在那儿,带着满脸的不同意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瞪视着他。


    “早,阿婆。”纪远站住了,带笑地点了个头,把肩膀上的小辫子放下来。


    “总有一天摔断骨头!”阿婆用闽南语唠叨着,故意板起的脸庞上却掩饰不住对纪远的喜爱和关怀,“早上起来,穿那么一点点!你有客人来了,还不洗个脸去会客!”


    “还要洗了脸才能会客呀!”纪远叹着气喊,看到阿婆那一脸严重兮兮的样子,只得耸了耸肩,一声不响地钻到后边厨房里去洗脸漱口。阿婆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摇摇头,她走进了纪远的房间,四面张望了一下,就更厉害地大摇其头。冲到床边,她立即抖开棉被,找出脏衣服和脏袜子,换枕头套,铺床叠被,忙得不亦乐乎。而厨房里,纪远正扯开喉咙在喊:


    “小辫子!告诉你祖母,别动我的房间,等会儿把我的秩序弄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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