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你没有我想象中漂亮,却比我想象中更富有个性。嘉文总把你形容成一个四不像的人,一会儿是花花公子,一会儿又成了流浪汉,一会儿是武夫,一会儿又成了书生。”


    “他本人就是这样,”杜嘉文在一边笑着说,“可欣,你别忙,等你认识他深一些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我说的一点也不错,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怪人,不能用常理推测。”


    “嘉文喜欢帮我吹牛,”纪远望着唐可欣说,后者带着笑的嘴角有一抹温存和亲切,那蒙眬的眸子却是飘忽而难以捉摸的,“不过,你和我想象中完全一样。”


    “你想象中的我是怎样的?”


    “和我所看到的一样美,一样好。”


    那微笑消失了,蒙眬飘忽的眸子转为清晰,这张脸忽然变得冷淡和疏远了起来。她点点头,用种世故而客套的语气说:


    “谢谢你的赞美。”然后,她转向杜嘉文,“我要去洗洗手,满手都是糨糊。有件事先和你打个招呼,湘怡要在十点钟以前回去,你最好到时候送她一下,她回去晚了又要看哥哥嫂嫂的脸色。”


    “好,我知道,我让胡如苇送她回去。”


    “胡如苇?”可欣笑笑,“胡如苇全心都在你妹妹身上。”


    “嘉龄?不可能!她还是孩子呢!”


    “十八岁了,还是孩子?”可欣嫣然一笑,转身走到后面去了。杜嘉文目送可欣的影子消失,解释地说:


    “湘怡是可欣最要好的同学,就是坐在那边沙发里穿绿衣服的那个。本来,我们想把她介绍给胡如苇的。”望了望纪远,他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你觉得可欣如何?”


    “好极了,”纪远顺口说着,搜索地望着舞池里旋转的那条红裙子,“你的眼光和运气都不坏,什么时候订婚?”


    “寒假里,可能阴历年前后,预备大大地庆祝一下,你当然要来。”“如果我不在山上的话。”


    “那么冷的天你还要爬山,什么瘾?”


    “冷天爬山才够味呢,想到合欢山赏雪去。”


    杜嘉文注视着纪远,后者那宽阔的额角下,藏着一对令人永远看不透的眼睛,他漂亮吗?并不。但他浑身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不只吸引女孩子,也吸引男孩子,吸引任何和他接近的人,或者,是由于他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时时刻刻,你会觉得那生命力像喷泉般从他身体里涌出来,使人不知不觉地被他的干劲所左右。握着纪远的手臂,杜嘉文摇了摇头。


    “我不了解你的生活方式,纪远。”


    纪远微微一笑,把眼光从飞舞的红裙子上调到杜嘉文的脸上,他由衷地喜欢嘉文,喜欢他的憨厚和那种与生俱来的温文儒雅。如果说嘉文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稍带着点脂粉味。但是,他待人的热情和坦率又弥补了这不算缺点的小缺点。在学校里,杜嘉文始终是教授们另眼相看的对象,也是女同学暗中倾慕的对象。纪远望着他那清秀的两道眉毛和挺直的鼻子,暗中自思,如果他是个女孩子,可能也会爱上嘉文。唐可欣何其幸运,这样好的未婚夫,还有——他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室内布置——这么好的家世。


    “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他的背景有关,”他淡淡地说,伸手去触摸窗子上垂下来的一串银色的纸穗,“你和我的背景太不相同,你有个温暖的家庭,还有很正常的恋爱及稳定的生活。我呢?必须自己去找寻——”他停住了。


    “找寻什么?”


    “找寻什么?”纪远重复了一句,背脊靠在窗棂上,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找寻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眯起眼睛,有一团轻雾从他眼睛中飘过去,“一些使我能够安宁下来的东西。”


    杜嘉文再摇摇头。


    “我还是不了解你。”


    “你慢慢地会了解,”纪远说,音乐停了,一支新的舞曲正放了出来,“人就是这样,有的人一生都在找寻中,而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他笑了,注视着前面,脸色突然变得生动而明朗起来,“你妹妹来了,她年轻得像一朵迎春花,活跃得像一簇跳动的蓝色火苗——”目视着那卷过来的红裙子,他又低低地加了一句,“如果燃起烧来,会是不可想象的。”


    真的,那火苗已经蹿到了纪远和杜嘉文面前。毫无顾忌地,她一把就抓住了纪远的手,嚷着说:


    “你不是跳舞专家吗?只管站在这儿干什么?来!希望你的舞跳得和你爬山的技术一样好!”转头对着她的哥哥,她又抛下了一句,“哥哥!你这主人怎么当的?冷落了湘怡,当心可欣怪你!”


    说着,她已经把纪远拉入了舞池,这是个快节拍的吉特巴。纪远说:“你不怕我身上脏?”


    “脏?哈!”嘉龄喊,“没有男孩子是干净的!”


    于是,一阵旋转跟着一阵旋转,舞池里飞动着闪烁的红裙子。音乐淹没了她,旋律支配了她,轻巧的步伐,灵活的身段,转,转,转!一舞既终,嘉龄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瞪视着含笑而立的纪远。


    “你!真有你的!”


    “你也不错!”纪远说,把嘉龄带向沙发旁边。在那儿,嘉文正和一个梳着辫子的少女坐在一块儿攀谈。那少女有张苍白的脸,大眼睛怯生生地仰望着他,看起来却是楚楚动人的。


    “我给你介绍一下,纪远。”嘉文说,“这是郑湘怡小姐,可欣同班同系的同学,师大史地系的高材生。”


    “郑小姐。”纪远弯了一下腰,顺势坐了下来,看着辫梢的黑蝴蝶结,和那件陈旧的绿毛衣及绿裙子,交叠着的双脚,和一双后跟已泛白的平底黑皮鞋。“怎么不跳舞?”他笑着问。


    “我——不大会跳。”湘怡低低地说,带着拘谨和不安。


    “你应该学!”嘉龄插进来嚷着,不由分说地拉住湘怡的手,“来!让我教你!”


    “不,不,别闹,好妹妹!”湘怡央求地说,“你看,那些男孩子们在起哄,准是要你去唱歌,你去表演一个吧!”


    真的,那些男孩子们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接着,胡如苇就被抓到人群中间,硬给扣上了一顶纸做的尖帽子,身上披了许多彩色纸条,拿着一根长长的拐杖糖,被推了出来。摇摇摆摆地,胡如苇晃了过来,在嘉龄面前一站,举着拐杖,蹙着他的一字眉,像个小丑般立定,又敬了个滑稽兮兮的礼,说:


    “鄙人奉全体来客之要求,请我们今晚的公主杜嘉龄小姐表演一曲独唱!”


    说完,他又夸张地鞠了一躬,那顶活摇活动的帽子就掉了下来,他慌忙伸手接住,谁知帽顶上不知是谁放了一小纸杯的果汁,这一下,果汁倾倒,弄了胡如苇一头一脸。所有的来客都哗然地大笑大叫了起来。杜嘉龄就在笑声和闹声之中,被簇拥到房间的正中。一时,掌声雷动,杜嘉龄笑吟吟地站着,略一沉思,就高歌了一曲英文的《亲爱的约翰》。唱完,大家都怪叫了起来,拍着手,大喊着:“再来一个!”纪远斜倚在沙发上,望着那被群众所包围的少女,嘴边不由自主地又浮起了他惯有的微笑。


    “她的歌喉真不错,是不是?”


    他身边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他回过头去,唐可欣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正含笑望着他。


    嘉龄对功课没兴趣,”她继续说,“她应该去学声乐。”


    “不错,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女歌唱家。”纪远泛泛地应着。


    嘉龄显然不再唱一个歌,是不能脱身了,但是,更显然,她也不想脱身。拍了拍手,她高声地说:


    “好了!好了!我再唱一支歌,这支歌是你们都没有听过的,题目叫《船》。”


    纪远觉得身边的唐可欣震动了一下,他诧异地看过去,唐可欣正把手里的杯子放到小茶几上,一面站起身来走开。当她起身的一刹那,纪远注意到她微锁的眉头,同时,听到她低低的一句自语:


    “她不该唱这一支歌。”


    纪远不解地调回眼光,望着屋子中间的杜嘉龄。大家已经安静下来了,嘉龄微昂着头,清晰而婉转地唱了起来:


    有一条小小的船,


    漂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船儿美丽,梦儿旖旎,


    穿过海洋,渡过河川,


    来来往往无牵绊。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美丽的小船,


    不复昔日的光辉灿烂!


    经过风暴,涉过险滩,


    盛满时光,载满苦难,


    何时才能卸下这沉沉重担?


    经年累月,漂泊流连,


    白日苦短,夜来苦寒,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歌声结束,余声缭绕。大家静了几秒钟,又爆发地一阵叫好。纪远看了看杜嘉文,他现在了解了唐可欣皱眉的原因,何等沉重的歌词,似乎不是这种场合所该唱的。杜嘉文笑了笑,说:


    “歌词很美,是不?”


    “太感伤了,谁写的?”


    “不知道,”杜嘉文摇摇头,“谱是可欣配的。”


    “真的?她不是学历史的吗?”纪远十分诧异。


    “她父亲是个音乐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她对音乐的造诣很深。”


    “哦。”纪远搜索地望着窗子旁边,那儿亭亭地立着一个人影。他有种朦胧的恍惚,突然间,觉得不再感染那欢乐的气息,而遗世独立起来。一种根藏在内心的寂寞,随着那喧嚣的乐声洋溢,迅速地充塞在屋中的每个角落里。他感到坐不住了,唱片在旋转着:“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人群也在转动着,一对对的舞伴,手拉着手,跳成了一排:“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他忽然地站了起来,对杜嘉文说:


    “对不起,嘉文,我要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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