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你在看什么?”她问。


    “一本杂记,关于我们的女主人。”我说,把手中的册子递给浣云。然后,我轻轻地走出来,一张凳子,放在我们的女主人身边,我就坐在那儿望着她。她依旧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瞪视着前方。


    “雅泉。”我喃喃地念她的名字,注视着那张苍白而安详的脸。“雅——泉。”我再重复了一句,用手轻轻地触摸着她的手背。她一无所知,一无所感。我叹息,低声地说:“无论如何,你总算解脱了。而世界上,还有很多解脱不了的人呢!”一刹那间,我不再觉得这条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个有知有觉的丈夫。


    浣云走到我身边来,也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女人,然后,她低声地说:


    “你认为她笔下的那个‘他’是我们的男主人吗?”


    “当然。”我说。


    “他不像个薄情的人,他看来那么温存而有耐心。说实话,我欣赏那个人,有个性,有涵养,又充满了人情味。”


    “我也欣赏他。”我说,站起身来,“他在赎罪,为以前的疏忽而赎罪。可怜,她竟完全不能体会了。”


    “可怜的不是她,”浣云说,“是她的丈夫。”


    “不错,”我点点头,凝视着浣云。在这一瞬,我忽然觉得浣云变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飞扬浮躁的一团孩子气,是什么时候悄悄地脱离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阳光那么好!”


    沿着小屋门口的山路,我们向后面耸立着的山野中走去,路边的山坡上,开着无数朵白色的小花,还偶尔点缀着一串粉红色的钟形花朵。我无意识地边走边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还有些卷曲成钩状的羊齿植物。浣云走在我身边,不时帮我采下一枝红叶,或一片奇形怪状的小草,加进我的花束中来。我们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浏览四周景致之外,谁也不开口说话。


    阳光和煦而闪亮,天空蓝得耀眼,山中树木参差,树梢上垂着云雾。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过一片树林,山上由于隔夜的雨,仍然泥泞。我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我玩弄着手里的花草,浣云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她闷闷地说,“好像心胸里被什么乱糟糟的东西涨满了,说不出来的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


    “因为我们的男女主人吗?”


    “不只他们,还有——”她停住了。


    “绍圣?”我问。


    “是的,可能是绍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张开手指,让小草从指缝中滑下去,“我们常常会对喜欢的人特别挑剔,是吗?”


    “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还会彼此折磨。我们都是这样。”沉思了一会儿,我用牙齿咬住一根细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们折磨对方,是因为知道对方爱自己,人常常是这样幼稚的。”


    浣云默然了,靠在身后的大树上,她深思地仰视着山头的云霭,和阳光透过云层的那几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语,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轻嗅着,一股淡淡的幽香,薰人欲醉。模模糊糊地,我想着我们的男女主人,想着绍圣和浣云,宗淇和我……以及人类亘古以来的,复杂不清的感情问题。四周静悄悄的,大地在阳光下沉睡,风在林间轻诉,奔湍的溪流声已不可闻,或者水已经退了很多了。不过,奇怪,我并不十分渴望离开这个山谷了。


    “嗖”的一声轻响,有个竹片从树丛中飞来,一下子击中了浣云的额角。突来的变故使浣云大吃了一惊,我也吓了一跳。从石头上跳起来,浣云摸着额头说:


    “是什么?蛇吗?”她仰头望着上面浓密的树叶,找寻蛇的踪迹。


    “哈哈哈哈!”树丛中传来一阵大笑,接着,绍圣和宗淇拿着钓竿,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绍圣笑弯了腰,一面说,“看你们那副专心一致,参禅悟道的样子!弹根竹片吓唬你们一下!到底是女孩子,胆子那么小!”


    “又是你!阴魂不散!”浣云气呼呼地破口大骂,“你以为别人喜欢和你开玩笑是不是?看到你这副猴儿崽子的样子就有气!”


    “有气你就别看!”绍圣说,“不要自以为长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怎么了?”宗淇说,“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要吵架?”


    “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嘛!”绍圣咧咧嘴,又恢复他嬉笑的态度。


    “谁和你是冤家!”浣云旧气未平,新的气又来了。“你说话小心点儿,别以为人家欣赏你的嬉皮笑脸,恶心!”


    “你也别太盛气凌人了!”绍圣也勾出了几分真火。“你不欣赏你就滚开!我又不是嬉皮笑脸给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说,“绍圣,看在别人昨天给你裹伤的份上,也不该说这些伤感情的话!”


    “我给他裹伤!”浣云不知道哪儿跑出来的委屈,眼圈陡然红了,眼泪就盈然欲坠。哑着嗓子说:“我瞎了眼睛才会给他裹伤!”


    宗淇推了绍圣一把,低低地说:


    “傻瓜!还不去道歉!”


    说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树底下,说:


    “这一对真要命!”


    我笑笑,没说话。宗淇默默地望着我,也微笑着,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长段时间。然后,他伸过手来,用手指绕着我的一绺头发,轻声地说:


    “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远离人类,也卜居在这样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里的女主人,陡地打了个冷战。宗淇奇怪地望着我:


    “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你们不是去钓鱼的吗?怎么又跑到这边山里来了?”


    “没有鱼,水太急了,我们就到山里来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审视我,“还为我表妹生气?”


    我摇摇头,轻声地说:


    “没有。可能我从没有为她生过气。”望着另一棵树底下的绍圣和浣云,我说,“浣云哭了,他们还在吵架吗?”


    “其实,绍圣爱浣云爱得发疯,”宗淇说,“浣云有的时候太不给绍圣面子了!”


    “浣云也爱绍圣,”我说,“是绍圣太粗心,太疏忽,太不了解女孩子!”拉着宗淇的手,我们向绍圣那边走去,“去劝劝他们吧,这次旅行已经够不顺利了,还要一路吵吵闹闹。”


    我们走了过去,浣云在哭,绍圣皱着眉站在一边,不动也不说话。我们正要开口劝解,山里面突然飘来了一阵歌声,声调粗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云忘了哭泣,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那浓密的树丛,绍圣也出了神,宗淇喃喃地说:


    “听那歌词!是朱敦儒的句子!”


    于是,我听明白了,那句子是:


    堪笑一场颠倒梦,


    原来恰似浮云。


    尘劳何事最相亲?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


    飞光忽忽西沉。


    世间谁是百年人?


    个中须着眼,认取自家身!


    随着歌声,我们的主人出现了,他肩上扛着猎枪,手里提着三只又肥又大的山鸡。看到了我们,他愉快地举举手里的猎获物,笑着说:


    “一个早上玩得好吗?我的客人们?你们的运气实在不坏,这山里的山鸡并不多,却给我一下子打到了三只。今天的晚餐又该丰富了!”


    我望着这衣着随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脸上有着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带着他那惯有的嘲讽味道。于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这树丛的某个地方,听到了我们全部的谈话和争吵,至于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给我们听的。


    “好,来吧!我们应该去准备午餐了,你们来帮忙怎样?希望你们的烹饪技术能够比昨天进步一点!”我们的主人愉快地说着,领头走向了山谷的小屋。


    6


    午后,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面来,让她晒晒太阳。绍圣和宗淇到溪边去勘察了一下水势,回来报告水已经退了很多。我和浣云搬了凳子,坐在女主人的身边,静静地享受着山里的阳光和下午。厨房中,山鸡已经去了毛,剖了肚子,炖在炉火上,香味四溢。


    “她曾经是个很好的厨子。”我们的主人说,双手抱在胸前,两眼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妻子。


    “尤其会做莲子羹,是吗?”浣云冲口而出地问了句,她立即发现了失言,却张着嘴无法把这句话收回去。


    我们的主人锐利地盯着我和浣云,我横了横心,还是招认的好。


    “抱歉,”我说,“我们无意间看到一本‘雅泉杂记’。”


    他的身子动了动,浓眉微蹙,然后,他低低地说:


    “是吗?你们看了?写得不坏,是不是?她在文学和艺术方面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错误是嫁给了我。”


    “她怎么会嫁给你的?”浣云问。


    “因为我追求她,她那年只有十八岁。”


    “你追求她,为什么婚后又对她不好呢?”我接口问。


    “我追求她的时候并不爱她,娶了她之后也没有爱她。”


    “那么你为什么要追她?”


    “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沈阳城中著名的闺秀,我好强,认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他苦笑地抬起头来,望着我和浣云,“怎么?你们想探索些什么?”


    “不,没有什么,”我说,“仅仅是好奇。”望着雅泉,我可以想象十八岁的她是副什么样子。她嫁了一个她爱的男人,而那男人却从没有爱过她,多么凄苦的一生!


    我们的男主人把她的妻子的衣服整了整,又细心地拢了拢她的头发,怜惜地望着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他注视得十分长久,接着,却废然地叹了口气。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来住,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地追求爱情,天真地认为爱情的领域里应该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复杂的,除了爱情,还有许许多多东西。一直到她瘫痪,丧失神志和一切的时候,她都天真得像个孩子——像个要摘星星的小孩。”


    “你否决了爱情,”我抗议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人生没有爱情,所有的爱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没有否决爱情,”他淡淡地说,“只是,很少有人能了解爱情,爱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东西,是一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摇头,眼光朦胧如雾,蹲伏在他妻子的脚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地说,“感谢天,她已经不再自苦!”


    我望着他,不十分能了解他的话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赞美爱情还是否决爱情?他到底是爱他的妻子,还是不爱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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