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她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作雅泉,雅致的雅,泉水的泉。假如你们认得二十年前的她,你们会觉得她和她的名字一样美,是一条雅丽清幽的小泉。”


    “她现在也不辜负她的名字,”我由衷地说,“她看起来仍然优雅可爱。”


    “是吗?”他灼灼地望着我,带着点研判的味道,好像要研究出我的话中有没有虚伪的成分。“或者你说的也是真情,”他再望望那个“雅泉”,“但,无论如何,她曾有过比现在更好的时光,更美的时光……”他陷进一种沉思之中,深锁着眉头,似乎在回忆那段更好更美的时光。室内有片刻的沉寂,我们如同被催眠般都无法言语,连爱笑爱闹的浣云也成了没嘴的葫芦。半晌,我们的主人蓦地清醒了过来,他振作地扬了一下头,突然地说:“好了,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迷途的?在什么地点迷途的?”


    绍圣开始述说我们迷途的地点和经过,怎样从山中的捷径走,怎样穿过树林,到达瀑布,和黄昏时的一段摸索。他仔细地倾听着,然后,他从里间房子里取出了纸笔,画了一个地形简图,指示我们现在的地点,和那条小溪,说:


    “你们兜了一个大圈子,所谓的瀑布,就是这条小溪下游几里路的一个陡坡,如果你们沿着瀑布的岸边向上游走,大概不要一小时,就可以走到我这儿。我这里是一个山谷,小木桥是向外边的唯一通道,如果越过我这座小屋,再向山里深入,就要翻越整个山头才能穿出去,步行的话起码三四天。林场的蹦蹦车路线是这样的——”他在图上画了出来,又把有招呼站的地方也画出来,下结论地说,“明天,你们只有走过小桥,沿下游折回瀑布,再穿出去。好吧,今晚早些睡,明天我送你们回去!”


    他站直身子,走到里间屋里,我们以为他在安排睡处,但他走出来时,却拿着纱布药棉和消毒药膏,对绍圣命令似的说:


    “过来,假如你不想让手臂上的伤口发炎溃烂的话,还是包扎起来吧!”


    “让我来好了!”浣云本能地说了句。我们的主人看了浣云一眼,没多说什么,就把纱布药棉递给了浣云。他自己却唤来了他那只闷声不响,而惯于突击的狗,仔细地审视着它脚上的伤,喃喃地说:


    “我们的客人真和善呀!来自城市里的大学生,还是野蛮民族?”


    我和宗淇交换了一瞥,想起刚刚进来之前,绍圣还说这是个野蛮民族的居处,现在竟被认为是野蛮民族,不禁暗中有种失笑的感觉。他给他的狗也涂上了药膏,拍拍它的头,它就乖乖地伏到桌子底下去了。他站起身,再燃上一支蜡烛,举着烛火说:


    “来吧,两位小姐睡在里间,我把我们的床让给你们睡,两位先生委屈点儿,用稻草铺在厨房地上将就一夜吧!”


    “噢,先生,”我说,“我们也可以睡在稻草上,不必占据你们的床,尤其你太太正病着。”


    “别多说,”他用决断的、不容人反驳的语气说,“我和雅泉可以睡在躺椅上,她是经常睡在躺椅上的。”说着,他把我和浣云引向了那间卧室,那是间简单而整洁的小房子,有一张小桌子和几把木椅,还有一张简陋的木床。把蜡烛放在桌上,他把窗子都关好了,从床上取走了两条毛毯,对我们深深地看了一眼说:“好了,再见,两位小姐,希望你们睡得舒服。”


    他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我对浣云看看,整晚上,她都反常地沉默。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被单下垫的是稻草,簌簌作声。一层懒洋洋的倦意对我卷了过来,和衣躺在床上,我说:


    “来吧,浣云,早些睡吧,我累极了。”


    浣云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用手抱住膝,呆呆地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我问:


    “想什么,还不睡?”


    “想我们这个主人——”她愣愣地说,“和他的妻子。他怎能和这样一个已无任何感情思想和意识的人生活在一起?”


    “别想了,”我说,“他似乎生活得很满足,他保护并照顾她,就是他的快乐。”


    “我想——”浣云慢吞吞地说,“他是个伟大的人!而且,他不是个普通的人——他有学问、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住在深山里。”


    “为了他的妻子,”我说,“山上的空气对她相宜。”


    吹灭了烛光,我们躺在床上。瞪视着黑暗的屋顶,听着夜色里的松涛和泉声,我有很久没有睡着,虽然倦意遍布四肢,睡意却了然无存。我听到外间屋里有一阵折腾,接着,烛光也灭了,显然,我们的男女主人和两位男伴都已入睡。过了许久,浣云幽幽地说:


    “润秋,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我沉思,摇了摇头,有些迷惑。


    “我不知道。”我说。


    “像你和宗淇吗?”她说,“你们在相爱,是不是?我羡慕你们!而我,说真的,我很喜欢绍圣,但我无法漠视他的缺点。”


    “人都是有缺点的,”我说,不安地翻了个身,“别羡慕别人,每个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恼,我和宗淇也有我们的矛盾。”叹了口气,我说,“别谈了,睡吧!明天还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我们不再出声。窗外起风了,小屋在风中震撼,窗棂格格有声。夜凉如水,裹紧了毛毯,我听到外间屋里,我们男主人的鼾声如雷。一会儿,鼾声停了,一阵椅子的响动,他在翻身。接着,是阵模糊不清的呓语,喃喃地夹杂着几声能辨识的低唤:


    “雅泉……雅泉……雅泉……”


    呓语停止,鼾声又起了。我阖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风声、泉声和呓语声,我睡着了。


    一夜雨声喧嚣,如万马奔腾,山谷在风雨中呼号震动,小屋如同飘摇在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挣扎摇撼。我数度为风雨所惊醒,又数度昏昏沉沉地再入睡乡。外间屋中寂无所动,大概这种山中风雨对我们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见惯。小屋看来简陋不堪,在雨中却表现了坚韧的个性,没有漏雨,也没有破损,我迷迷糊糊地醒来,立即就放放心心地睡去。


    雨,是何时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已经满屋明亮,浣云的一只腿压在我的身上,怀中抱着个枕头睡得正香。我轻轻地移开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边,推开了那两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阳光闪了我的眼睛,一山苍翠,在阳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样的绿。经过一夜雨的洗涤,山谷中绿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树叶小草都反射着绿光。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满胸腔的阳光,满胸腔的绿。


    浣云在床上翻身、转动、打哈欠。接着,像弹簧般跳了起来。


    “怎么?润秋?天亮了?”


    “岂止亮了?”我说,“太阳都好高好高了!”


    她跑到窗口来,大大地喘了口气。


    “好美好美!”她叫。又转头望着我,问,“昨天夜里怎么了?一夜吵吵闹闹的全是声音。”


    “雨。”我说,“你睡得真死,那么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谷里找不出雨的痕迹嘛!”整整衣服,她说,“我们该出去了吧?别让主人笑话我们的迟起。今天还要赶去和小朱他们会合呢,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失踪了。”


    拉开房门,我们走到外间屋里,一室静悄悄的阳光,窗子大开着。我们的女主人清清爽爽地坐在椅子里,头发梳过了,整齐地垂在脑后。肩上披着件毛衣,下半身盖着床毛毯,那只名叫威利的狗,像个守护神般躺在她的脚前,疑惑地望着我们。桌上,放着好几杯乳汁,还有一锅食物。杯子下压着一张纸条。整个屋子内,没有男主人的踪迹。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字:


    你们今天走不成了,木桥已被激流冲毁,只有等水退后涉水过去。杯中是羊乳,锅里是红薯,山中早餐,只得草草如此。餐后请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去打猎,中午即返。


    老王于清晨


    我抬起头来,看着浣云。


    “什么事?”她问。


    “我们陷在这山谷里了,”我说,把纸条递给她。“桥被水冲毁了”我走到厨房门口,奇怪着我们那两位男伴在何处。推开厨房的门,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满了稻草,而我们那两位英雄,正七零八落地深陷在稻草堆里,兀自酣睡未醒。


    “嗨!这两条懒虫!”浣云也跑到厨房门口来,用手叉着腰喊,“居然还在睡哩!叫醒他们,大家商量商量怎么办?”


    “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说,“现在只有等待——这真是一次奇异的旅行!”


    5


    早餐之后,我们四个人到溪边去凭吊了一下冲毁的小木桥。一夜豪雨,使一条窄窄的小溪突然变成了浊流奔泻的大河,那条脆弱的小桥,支柱已经折断,木板只有小部分还挂在桥上,大部分已随波而去。看到这样的水势,绝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夜那条邊浅的小清流。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知道今天想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了。浣云瞪了绍圣一眼,说:


    “好吧,都是你带路,带成了这种局面!”


    “别怪我!”绍圣说,“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捷径,又何至于如此?”


    “总算还好,”我笑着说,“昨夜没有露宿野外,否则,不被淋成落汤鸡才怪呢!”


    “如果露宿哦,”宗淇说,“恐怕我们的命运也不会比这个小桥好到哪儿去。”


    从桥边折回小屋,面对着那个不言不语不动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无聊赖。宗淇和绍圣看到了屋角的钓鱼竿,立即动了钓鱼的念头,拿着鱼竿,他们到水边去了。我巡视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群已经放到山里去了,只有几只母鸡在屋前屋后徘徊。看情形,我们的主人一定完全过着农牧的生活。隐居在这深山里,我奇怪,他会不会也有寂寞的时候?


    在那个瘫痪的病人身边,我试着去触摸她,试着和她说话,但她一无所知,她只是一个还呼吸着的“人体”。我想起宗淇说的“活尸”两个字,心中无限悲凉,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连自己“活着”,都无法体会,那不是等于已经死亡了吗?走到我们昨夜的卧房里,浣云正无聊地躺在床上,瞪视着屋顶。我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下。顺手拉开了桌子的抽屉,完全出于无聊,我随便地翻了翻。


    抽屉中有许多本书,纪德的《窄门》、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拉马丁的《格拉齐耶拉》……我深思地用手托住下巴,我们的主人,应该有很丰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视线被一个装订得很精致的小册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册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几个娟秀的字迹:


    雅泉杂记


    ——一九五六年


    推算下来,是七年前的东西了。我带着几分好奇,翻开了第一页,跃入眼帘的,是一阕荡气回肠的词:


    彤云久绝飞琼宇,


    人在谁边?人在谁边?


    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


    静数秋天,静数秋天,


    又误心期到下弦。


    翻过了这一页,我不由自主地一页页地看了下去。这是一本类似日记的东西,但,并没有记载日期,只是零零碎碎地记了一些杂感。使我惊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丰富的感情和浓重的哀怨。一时间,我忘记了记这本东西的人就是外间屋里那具“活尸”,也忘了我们正被困在一个深山的山谷中,而贪婪地捕捉着那些句子和片段:


    人,如果仅仅为活着而活着,岂不是一项悲哀?最近,我一日比一日发现,我活着的目的已经没有了。步入了中年之后的我,竟还有少女追求爱情的那种梦和憧憬,可羞!但,把这份憧憬抛弃,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我还为什么而活着呢?


    他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连何方?我发誓不再对他的行踪关怀,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须生活在幻想里。让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过等待、期盼、渴望,而失望、绝望的日子!


    多么长久的等待!从十八岁到今天!世界上还会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吗?等待她的爱人十几年之久!


    拉马丁的诗里说我渴望爱情如饥如渴!”在我这样的年龄,还有这种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过一天爱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地得到爱情了,我死亦瞑目!


    他回来了,酒气、嬉笑,满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调侃地问我又作了几首新诗?我为我自己不争气的眼泪生气,他笑着喊:“眼泪啊,诗啊,词啊……简直要命!”皱紧眉头,叹口气,他把身子重重地掷在床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个寂寞的、充满泪的夜抛给我。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已进入中年?别再眼泪汪汪作少女姿态,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为他浪费一滴眼泪!不再期望等待!哪怕他十年八年不回来,我决不再想他!决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爱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独拥寒衾,在无眠的夜里编织我可悲的梦——或者有一天,他会真正地来关怀我了,会有那么一天吗?


    “梦魂只在枕头边,几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我好吗?还是厌倦我的诗和眼泪?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这样昏昏沉沉地度过十几年了!梦魂颠倒,颠倒梦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从这可怕的感情中解脱?


    他回来了。我收起了眼泪,满腹凄苦地欢欣,强整笑容,他喜欢带笑的脸!捧上一碗他爱吃的莲子羹,刚尝了一口,他说:“太甜了,难以下咽,像你的人!”把莲子羹整碗倒掉,我坐在厨房里,笑容消失,眼泪复来。——噢,我恨他!


    我是那样恨他,那样恨他!但是,为什么不回来呢?我将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难道我必须要永远陷在这种煎熬之中吗?


    ……


    整本册子,记载都是类似的东西,我读到了一个闺中怨妇的凄凉史。从头看到底,我说不出来心中是何滋味。我能体会那份无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个薄幸的丈夫。坐在桌子旁边,我捧着册子,默默沉思。直到浣云走来惊动了我: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