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如果你以前多爱她一些,她不是能快乐幸福很多吗?”


    “你怎么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地注视我。“凡是陷在爱情中的人,都会自寻烦恼。你还是个少女,如果我观察得不错,你不是正在自寻烦恼吗?”


    我的脸发热。


    “你仍旧在否决爱情,”我说,“真正的爱情是快乐、恬静而幸福的。”


    他嘲讽地笑笑。


    “真正的爱情?不错!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东西,在我们得到的时候,我们会轻易地失去它。你看过没有争执,没有烦恼,没有嫉妒和苛求的爱情吗?看过吗?告诉我。”


    我困惑地摇摇头。


    “对了,就是这样。许多人都有爱情,却苛求、争执、不满、嫉妒……最后,用爱情来折损了爱情!何等可悲!雅泉是个好女孩,但她也惯于用爱情来折损爱情,凡是有情人,都有这个毛病。”


    我不语,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觉得有些被他的话转昏了头。浣云用牙齿咬着手指甲,脸上显出完全困惑的神情。而我们的两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宗淇走过来,微笑地看着我们说:


    “怎么?你们在上课?讲解爱情?”


    我们的男主人笑了,他走过我们的身边,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语重心长地说:


    “把握你手里的东西,年轻人!珍惜它,别磨损它,保护它,别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东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飞走。”


    说完,他径直走人了屋里。宗淇咬着嘴唇,注视着他隐进屋内的背影,着魔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望着我纳闷地说:


    “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是,我们知道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黄昏来临了,晚风中开始带着凉意。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里,用毛毯盖住她的膝,又细心地喂她喝了杯开水。看他如此温柔地待他的病妻,使人无法相信他曾是个薄幸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望着窗外的景致,低沉地说:


    “黄昏的天空,千变万化,云的颜色,瞬息间可以幻出无数种。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里,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了解什么叫黄昏,什么叫清晨,甚至于,什么叫白天,什么叫夜晚。想想看,每个人的一生,会经过多少个黄昏和清晨,但都被我们疏忽过去了,以为它太平凡,就不会明白它有多美。”他回过头来,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惘然地一笑说,“我们刚刚讨论过爱情,是不是?这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过你每一个黄昏和清晨吗?相信你没有。只要你明天还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会去重视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间再也得不到了,你就会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边,凝视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贱的!”


    转过身子,他走到厨房里去了。


    羊群回来了,我们帮主人关好了它们,又喂饱了鸡。晚餐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这该算是十分名贵的了。举起杯子,他对我们点点头,一仰而尽,豪放地说:


    “干了你们的杯子!朋友们,明天下山后,你们不会再来了。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暂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庆祝,说实在的,我欢迎你们的拜访。在山里,虽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却非常非常地寂寞,你们使我又回进了人群里。”


    “如果你觉得寂寞,”浣云说,“为什么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凄凉地笑着,望着他的妻子。“她常说,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要叫它作梦之谷。我选择了这个山谷,卜居下来,这是我们的梦之谷。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陪着她。”


    “请原谅我问一句,”宗淇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预备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没有想过。或者,我还会住在这里。”


    “这是不对的!”我忍不住地说,酒使我有些激动。“你实在犯不着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着这样一个毫无知觉的人,生活在这荒凉的深山里。你以为这样做就为自己以往的疏忽赎了罪?事实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了解你为她做了些什么,你这样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吗?”


    “你错了!”我们的主人微笑着说,看来平静而安详,只微微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我没有意思要‘赎罪’,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当她变成这样之后,我才发现我在爱她,根深柢固地爱。于是,忽然间,她以前说过的,我认为是傻话的,全成了真理。住到山里来,现在已不是她的愿望,而是我的!”他再度举起杯子,“来吧!别谈得那么沉闷,为我们的梦之谷干杯!”


    “为世界上最难解释的‘爱情’干杯!”宗淇说。


    “为天下有情人干杯!”绍圣说。


    我们喝空了杯子,吃尽了盘子,酒,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大家都有些儿激动和忘形。我们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脚前,把头埋在她的裙褶里久久不动。浣云流了泪,紧紧地靠在绍圣的肩头。我和宗淇相对而视——再没有一个时候,我们的心灵这样地融会交流。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地彼此相爱。


    夜深了,我们的主人仍然埋头在雅泉的裙褶里。我凝视着他们。


    雅泉,她渴望的爱情终于来了,只是,何其太迟!没有惊动他们,我们悄悄地撤去了残羹和碗盏。熄了蜡烛,分别回到厨房和卧房里去睡觉。这一夜,我们都睡着得很迟,心中涨满了酸涩而凄苦的感情。


    清晨起来,依旧是那么好的阳光。桌上,我们的主人留了一张地形简图和纸条,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几句话:


    再见了,年轻的朋友们!水已退,请涉水过去,按地形图去寻路,相信你们不会再“迷途”了。珍惜你们已有的,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梦之谷。是吗?


    祝福你们,恕我不送。


    我们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然后一一地向我们的女主人告别,虽然她听不见,我们仍然致意殷切。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看来像个年轻的新娘。


    很快地,我们上了路,涉过了浅浅的小溪,沿着溪边的小路,我们沉默地走着,一小时后,我们来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回头凝望,梦之谷早已不复可寻,烟霭腾腾中,绿树青山,重重叠叠。极目望去,云山苍苍茫茫,深不可测。


    “我像做了一个梦。”我说。


    “我也是。”宗淇说。


    我们手挽着手,慢慢地向前走去。前面几码处,垸云和绍圣正相倚而行,像重叠的两个人影。


    木偶


    星期天,我们全家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扫除。许多尘封了十几年的书籍、物品、破铜烂铁、瓶瓶罐罐,都被翻了出来。其中包括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只“百宝箱”。这箱子被从许多破家具中拿出来,由小妹为它启封。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些稀奇古怪、零零碎碎的各种物品,什么钮扣啦、铜指环啦、牛角啦、雕刻的石质小动物啦、折扇的扇骨啦、小喇叭啦……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堂来的玩意儿。我用新奇的眼光去打量这些东西,依稀看到我的童年。每一样东西,似乎都代表着一个年龄,一段回忆。面对着这只百宝箱,我不由自主地沉思了起来。忽然,小妹从箱子里拾起一样东西,叫着说:


    “看,大姐,多可爱的木头娃娃!”


    我一看,这是个木质的小玩偶,雕刻得十分精致,眉目是用黑漆画上去的,栩栩如生。我从小妹手里夺过那东西,一瞬间,我感到一阵晕眩,握紧了它,我似乎被拉回到了十五年前。


    在故乡湖南的乡间,我们沈家是数一数二地富有。数代以来,沈家的子弟都是守着祖业,读读书,也做做官。祖父曾一度做过县长,但,四十几岁,就弃官回乡,以花鸟自娱。沈家的田地非常多,拥有上百家的佃农,而且,由于地势好,灌溉足,几乎年年丰收。和沈家财富正相反,是人口稀少。祖父是三房单传一子,父亲又是祖父的独生子。到我这一代,偏偏母亲连着小产了两个孩子,才生了我,我又是个女孩,而我之后,母亲就一直没有生育。(弟弟和小妹是直到台湾才生的。)所以,那时我是沈家三代的唯一的孩子,尽管是个女孩,也成了祖父母和父母心中的宝贝。


    我在极度的娇养下成长,祖父母的宠爱是达于极点,我哼一声,可以使全宅天翻地覆,我哭一下,整个家里就人心惶惶。我自己也深深了解我所具有的力量,而且很会利用它。因此,我是专横跋扈而任性的。有时,母亲想约束一下我的坏脾气,我就会尖声大叫,把祖父母全体引来,祖父会立即沉下脸对母亲说:


    “家里有长辈,你管孩子也应该问问我们,这样私自管教是不行的,要管她,也得由我来管,她是我的孙女儿呢!”


    母亲只能俯首无言。于是,我的脾气更骄狂、更暴躁,也更专横了。


    那年我八岁。


    在距离我们宅子约一里地之遥,是高家的房子,那是两间由泥和竹片砌成的房子。狭小阴暗。老高是我们家的佃农,很能吃苦耐劳,祖父对他十分优厚,但他却拥有十一个孩子,六个男孩,五个女孩,由于人口众多,他们生活十分清苦。


    我,虽然拥有许多东西,但我羡慕高家的孩子,他们追逐嬉戏,笑语喧哗,是那么热闹,那么快乐。而我却一个玩伴都没有,尽管有许多玩具,却没有一个同玩的人。于是,我常常跑到高家附近去,和高家的孩子们玩,他们教我在田里摸泥鳅,到山上摘草莓,到池塘边钓青蛙,爬到树上掏鸟窝……这些实在比任何一样玩具都好玩,更胜过祖父天天强迫我念些“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的生活。可是,祖父最初不愿我和高家的孩子们玩’既怕我爬树摔断了腿,又怕给水蛇咬到,更怕跟着他们吃草莓吃坏了肚子,跌到水塘里淹死,还有,怕高家的孩子们欺侮了我……但,我坚持要跟高家的孩子一起玩。在一次大哭大闹之后,祖父只得依从我。不过,他派了家里的长工老汪保护我。老汪是个大个子,脸上有一道刀疤,有一副凶相,但他是忠心耿耿的。从此,我走到哪里,老汪也走到哪里,像我的一个影子。只要我和高家的孩子略有争执,老汪就会站了出来,那孩子准被老汪吓得乖乖的,我的势力更大了。


    小翠是高家排行第八的女儿,那一年刚满六岁,有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和尖尖的小下巴。小小的个子,比我矮了半个头。高家的孩子都不大喜欢跟我玩,一来我脾气坏,动辄就依势欺人,二来他们都怕透了老汪。只有小翠,脾气好,心眼好,只要我一叫她’她就跑来跟我玩。小模小样,怪惹人爱的。但是,我待她的态度是恶劣的,我欺侮她’害她上当。有一次,我和她在池塘边上玩,我教她拍巴掌,一面拍,一面念一个童谣:


    巴巴掌,油馅饼,


    你卖胭脂我卖粉,


    卖到泸州蚀了本,


    买个猪头大家啃,


    啃不动,


    丟在河里乒乒砰!


    才念完,我就对着她后背心死命一推,她站不住,“卜通”一声掉进了池塘里,水花四溅。我高兴得绕着池塘跑,一面拍手一面喊:


    “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


    小翠在池塘里拼命挣扎,黑发的小脑袋在水面冒呀冒的,我更高兴了。可是,一会儿,就看不到小翠的黑脑袋了,只是弄混了的池塘水,一个劲儿地在冒泡泡,我吓得呆在池塘边不敢出气。幸好老汪及时出现,跳进水里去,把小翠拉上岸来,吐出了许多水,小翠才回过气来,白着一张小脸,“哇”的一声哭了。看到闯了祸,我一溜烟就跑回家去。当天晚上,祖父把我叫到他房里,告诉了我许多做人的大道理,并且罚我背《三字经》,我哼着背: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底下就变成了蚊子哼哼了。祖父点着头,沉吟着:


    “你记得住这几句,也算不错了,记住,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他用手摸着下巴,像是突然悟出了个大道理似的,一连重复了好几次,“苟不教,性乃迁,苟不教,性乃迁……’,然后,突然沉着脸对我说:


    “小苹,把这两句话解释给我听听!”


    我把身子扭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吗?苟不教,性乃迁,苟不教,性乃迁……就是,如果狗没有叫,就是,就是……送信的没有来!”


    祖父的眉毛抬得好高,瞪着眼睛说:


    “你在讲些什么东西?”


    坐在一边的祖母,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为了掩饰她的笑,她慌忙站起身来,跑到后面屋里去了。祖父也会过意来,拼命眨着眼睛,忍住笑,故做严肃地说:


    “你看,你这么大了,连个《三字经》都讲不出来,假如我要你讲《千字文》,一定笑话更多了!唔!”他沉吟了一会儿,喃喃地念,“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他猛然拍了一下桌子说,“好!从今天起,每天晚上,给我念两小时书,每天早上,给我背两小时书,先从《三字经》《千字文》着手,然后念一点《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一天都不许缺!”


    从此,我被书本限制了许多时间,这大概才算是我受教育的开始。我讨厌读书,每当祖父摇头晃脑地念着什么“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我就昏昏沉沉地想睡觉。可是,祖父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教我念书了。因此,不管我怎么不高兴,依然每天要被迫在祖父身边坐上四小时。我为这四小时一肚子不高兴,追踪原因,都因推小翠而起,于是,我把这一笔账,全记在小翠身上了。从此,也就是小翠倒楣的开始。


    小翠成了我的出气筒,只要我心里不高兴,我就去找小翠的麻烦。小翠以她一向的柔顺来对待我,她有好玩的东西,我要,她马上给我;她有好吃的,我要,她也马上给我。有时我高兴起来,也会送她许多破旧的玩具,她都视为珍宝,把它收藏得好好的。虽然我待她不好,但她却认为我是天下最好的人。


    那年夏天,附近另一家大户张家的儿子从长沙回来,我叫他张哥哥,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他在长沙读大学,十分和蔼,又晓得许多城里的东西,因此,整个夏天我就绕在他身边,缠着他讲故事,什么“罗通扫北”、“薛刚反唐”、“薛丁山征西”……听得津津有味。有一天,我和他在后山上玩,小翠来了。他突然拉过小翠,十分仔细地看她,说她长得非常漂亮。小翠高兴得脸发红,我却很生气,因为张哥哥从没有说过我漂亮。第二天,张哥哥就在后山上架了一个画架子、让小翠坐在一块石头上,帮小翠画一张像,小翠乖乖地让他画,这张画,画了一星期才完成。事后,张哥哥很高兴地对小翠说:


    “你这么乖,我要送一样东西给你!”


    于是,他找了一块木头,用一把小刀雕刻起来,没有几天,他做成了一个小木偶,头、手和脚都用细铁丝连着,可以动来动去。他又用黑漆给木偶加上了头发和五官。这小玩意儿可爱极了。大眼睛画得像活的一样。小翠爱得要命。我也爱得要命。起先,我要张哥哥也给我做一个,但他马上要回长沙去念书了,没有时间做。于是,我强迫小翠把她的玩偶送给我,小翠对我向来是言听计从的。但是,这一次,她却说什么都不肯放弃这木偶。我威胁利诱全都失效之后,就开始打她,欺侮她。我扭她的手臂,扯她的头发,趁她不注意推她摔跤。她容忍我一切的虐待,不哭也不叫。可是,那木偶却始终不肯给我。


    一天,我正在山前的小土坡上欺侮小翠,我把她按在地上,撕扯她的头发,突然间,我的身子被人提了起来,我抬头一看,是张哥哥!他盛怒地把我丢在草地上,指着我大声责骂:


    “你这孩子太可恶了,我从没看过比你更自私、更乖张的孩子,你的父母怎么管教你的!”


    我从没有受过这些,我又哭又骂。老汪突然出现了,我对老汪大叫:


    “老汪,打死他!他打我!打死他!”


    张哥哥挺然而立,用轻蔑的眼光望着我。老汪一语不发地走过来,把我从地下提起来,扛在肩膀上,然后转头对张哥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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