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她的手仍然抓住我,眼光却更加昏乱和狂热。她注视着我身后的某一点,对于我的问话恍如未觉,只继续蠕动着嘴唇,轻轻地说:


    “她说:‘你是我的小妹妹,我要照顾你,永远,永远。’她说的,她要照顾我,永远,永远,永远……”


    她开始喃喃地,重复着那几个句子,呓语般地讲个不停。大眼睛瞪得那样大,里面像发着热病似的燃烧着。我真的惊慌了起来,我试着要抽出我的手,但她牢牢地扣着我的手腕,像铁索般箍紧了我。她的呓语逐渐加快,逐渐语音模糊而不可辨。我慌乱地喊了起来:


    “罗伯母!罗伯母!你怎么了?你——”


    我紧张地想从她的掌握中挣扎出来,她却紧扣着我不放。我们纠缠成了一团,忽然间,一个念头像电光般在我脑中一闪:她是个疯子!这念头使我恐怖,因为我对疯人的惧怕远超过妖魔鬼怪。我开始大声尖叫: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有人冲进了屋里,我转过头,是个美丽的少女,她只张望了一眼,跑了出去。立即,我听到有重重的脚步声奔上楼梯,接着,一个高大的人影蹿了进来,是罗教授!他一直跑到我们的身边,把两只巨大的手掌压在她妻子的肩膀上,沉着声音喊:


    “雅筑!”


    罗太太顿时松开了我,茫然地收回了眼光,望着罗教授,接着,她就哭泣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她说她会照顾我,永远照顾我!”


    “好了!雅筑!”罗教授说着,声音出奇地温柔,像在安抚一只小猫。他把她的头揽进他的怀里,那梳着髻的小小的脑袋紧倚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他的手拍抚着她的背脊,不断地说,“好了,雅筑。好了,雅筑。”


    罗太太仍然在呜咽着,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去。半晌,她抬起泪濛濛的眼睛,迷迷离离地望着罗教授,显然已神智恢复,幽幽地说:


    “我很抱歉,毅。”


    “没事了,是吗?”罗教授说,眼光那么柔和,简直使我怀疑不是出自他的眼睛里。看到他那样暴躁粗鲁的人也会有温柔的一面,令我惊奇而困惑。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脊,“去躺一躺,好吗?我让彩屏来侍候你。”


    罗太太顺从地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像只听话的小白兔。我退出了房间,罗教授紧接着也走出来了,看到了我,他的温柔一扫而空,他对我圆睁起一对怒目,气冲冲地说:


    “你!谁叫你来招惹她的?我难道没告诉你,叫你别去打扰她?”


    我觉得一肚子的委屈,天知道我并不想去“招惹”她,而且,假若我知道她是这样碰不得的,我一定远远地避开。噘起嘴来,我低低地叽咕了一句:


    “真不知是谁招惹了谁?”


    罗教授瞪了我一眼,带着满脸不怿之色,转身走开了。我退到我的房门口,心中充满了懊恼和难堪。这是我到这儿的第一个早晨,就如此地不吉利!推开房门,我走进去,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想到以后漫长的寄人篱下的生活,都要这样看尽别人的脸色,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一个阴影遮到我的眼前来,我抬起头,是刚刚那个曾冲进罗太太屋里的少女。她对我点点头说:


    “你没有关门,所以我进来了。”


    我望着她,她的年龄不会比我大。穿着件白色洋装,披着一肩柔发。不用任何人的介绍,我也知道她是谁。她像极了她的母亲,却比她母亲更美。那细腻而白晳的皮肤,和她母亲一样带着不正常的苍白。一对乌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深不可测。那长长的眼睫,弯弯地覆盖在眼睛上方的眉毛,和那薄薄的嘴唇,都具有那样动人的美,使我眩惑而迷惘。虽然我不是个男孩子,但是,我一样为她着迷。我向来崇拜一切的“美”。不过,和她母亲类似,她身上也有那份特殊的气质:高贵、典雅,却令人难以接近。


    “你是皑皑?”我问。


    她点点头。


    “我是孟忆湄。”我说。


    她再点点头,有股冷漠与傲岸的神情,似乎并不想和我谈话。于是,我也默默无言。好一会儿,她才又轻轻地说:


    “妈妈有神经衰弱症,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有时她会忽然发病,只要有爸爸在,她总是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望望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动的激情。我想,她是特地为了对我讲这几句话而来的,她怕她的母亲惊吓了我。在她那冷淡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颗善良而真挚的心,有一种人,是天生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的。这样一想,我更加喜欢她了,我热心地说:


    “是吗?为什么不请医生看看?”


    她瞪了我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请医生看?”


    我的一腔热情又被一下子抛进冰窖里了。我想,我还是少说几句话的好,否则注定要碰钉子。闭上了嘴,我在心里发誓不再说话。可是,忽然间,窗外的花园里传来了一个少女的歌声,歌喉婉转抑扬,柔美而富磁性,唱的是一支我很熟悉的歌,因为妈妈生前也常唱的: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歌声那样的荡气回肠,我完全被它所吸引了。忘记了刚刚有不说话的誓言,我抬起头来,兴奋地问皑皑:


    “是谁在唱歌?”


    “是嘉嘉。”她说。冷淡地转过头去,在我第二句问话“嘉嘉是谁?”还没问出来以前,她已自顾自地走出了我的屋子。我愣了愣,就被那歌声引向了窗口。从窗口望出去,花圃之后是一片浓荫,歌声由浓荫深处传来,只闻歌声,却不见人影。我侧耳倾听,那歌声一再反复着: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嘉嘉!罗宅的小一辈似乎都喜欢用重复字做名字,皓皓,皑皑,又一个嘉嘉!这嘉嘉是皓皓皑皑的小妹妹吗?听那声音,她一定也是个美丽无比的女孩子!我走出房门,心里也隐隐地明白,我最好是留在屋里少出去,一个早上,我已经有些动辄得咎了。但,我无法抵制那歌声的吸引力,我急于找出这个唱歌的人来。下了楼,我循着歌声,向花园中走去。


    第三章


    推开了饭厅的落地长窗,跨下了好几级台阶,我走进了那宽大的花木葱茏的院子里。沿着一条龙柏和杉树夹道的小径,穿了出去,是一个圆形的花坛。花坛以一棵铁树为圆心,外面一层一层地栽植了各种不同的花,最外一层,占地最广,是清一色的玫瑰,香味浓郁地弥漫在空间,随着初夏的柔风向各处飘散。越过这花坛,就是绿荫荫的一座小小的林子。一眼望去,这林子似乎是毫无系统地种植着些树木,但走近细看,却显然经过极细密的一番布置。林木栽种得疏落得宜,大部分都是松与柏,并不高大,但枝干耸直,也劲健有力。松柏之间,还点缀着一棵棵的扶桑和茶花。这不是茶花的季节,可是,扶桑却绚烂地开着。绿树丛中,缀着朵朵不同色彩的花朵,分外别致和引人。树木的脚下,也散植着各种不同的花草,玫瑰、菊花、石榴、蔷薇……数不胜数,还有许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走到林子的入口,我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辨认那歌声。抑扬地、轻柔地从林木深处传来,偶尔也会有片刻的停顿,似乎唱歌的人正在工作着。歌词是反复着唱的,同一支歌,永远是那样的几个句子,时断时续,时高时低,起伏间歇,别有韵致。


    跟踪着歌声,我走进了林里,绕过几株树木,面前陡然一亮。我绝没想到,在这浓荫深处,却还别有天地,一架小巧精致的花棚竖立在林木之中,花棚上爬满了紫藤花,一串串粉紫色的花朵在棚架上迎风轻颤,娇艳欲滴。花棚下是几张竹制的躺椅,椅上空无一人。我站住了,侧耳倾听,歌声忽然停止。我四面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眼前只有绿树青藤,和枝头的轻红点点。


    穿过花棚,我对各处搜寻着望过去,到处都是树木和花朵,靠在棚架上,我思索着,也倾听着。风在林梢低吟,花棚上有几只麻雀在嬉闹。除此而外,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我有种被捉弄的感觉,扬起头来,我心有不甘地喊:


    “喂喂!有人在吗?”


    我的声音消失在林中的风声里。我又默立了片刻,周遭有种反常的寂静,似乎连小鸟的喧闹声都忽然停止了。我感到微微的不安,浓郁的花香使我熏然欲醉,眼前迷离的树影花影让我眩惑。转过身子,我找寻我来时的路径,想退出这座树林。但,我刚刚起步,那断续飘摇的歌声就响起来了: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捉住那个歌声的尾音,迅速地冲进了林子里,于是,我猛地站住了,我看见了她。


    她蹲在一棵松树前面,背对着我。身边放着浇花的水壶和花锄。她俯着头,在清除着树根下的杂草,一面唱着歌,她工作得那么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打量着她的背影,纤细,苗条,穿着一件印花的台湾绸的衫裤,头发却旧式地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看装束,她应该属于女仆之类。我站住,喊了一声:


    “嗨!”


    我喊得很响,但她却寂然不动,依旧唱着她的歌。我诧异地望着她,忽然,我发现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是了,她的头发!那头发是花白的!一个少女怎么可能有花白的头发?我无法按捺我的好奇了!绕过树木,我走到她的正面站住,再喊了一声:


    “嗨!”


    这一次,她抬起头来了,也停止了她的歌声。我凝视着她,这是张奇异的脸,她应该是个老妇人了。但,就和她那少女的歌喉一样,她有张“娃娃”脸。尽管脸上皱纹遍布,可是,那神态,那眼神,却宛如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她仰视着我,眼睛里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微微张着的嘴,带着股孩子气的憨态。无论如何,这张又老又小的脸让我觉得非常的特殊,但,她是不讨人厌的。我试着对她微笑,询问地说:


    “这花园都是你照顾的吗?”


    她从地上站起来,个子比我矮得多,大概只齐我的眉毛。她继续望着我,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却对我展开一个近乎痴騃的笑容。


    “你的歌唱得真好听。”我说,她的笑容对我是一个鼓励,我高兴我终于在这儿找到了“友善”。


    她继续对我笑。仍然一语不发,笑得那么单纯,使人不能怀疑她的笑有何心机或嘲弄的意味。可是,我一连两句话都得不到反应,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鼓起勇气,我想我还是先把自己介绍出来好些。


    “我是孟忆湄,将要在罗家长住。”


    她还是笑,那张脸像个雕刻出来的笑面佛。我的言语如同落进了海浪里,连一点涟漪都掀不起来。我有些不高兴了,无论如何这罗家每一个人对我都不太真挚,我所伸出的友谊的手,竟无一人愿意接受!我掉开头,有些气愤地说:


    “我很好笑,是吗?你干吗那样盯着我笑?我又没有少一个眼睛或多一个鼻子!”


    大概我的话使她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去,然后就重新蹲下身子,用手去清除那些杂草,对我看都不看一眼。这份冷漠使我难堪而尴尬,我下意识地把大拇指送到嘴边去咬着,一面呆愣愣地站在那儿,考虑我要不要收拾东西离去,回高雄去。林校长虽然清寒贫苦,无法供给我一份好的生活,但她热情诚恳,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我正想得出神,那位“嘉嘉”忽然又抬起头来了,她仰视着我,依然带着那痴騃的笑容,对我指指面前的松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要开花了!”


    我愕然。要开花了!什么东西要开花了?顺着她的手指,我对那棵松树看过去。于是,我发现在那棵松树的树干上,缠绕着一株小小的、黄褐色的藤蔓,藤蔓上没有叶子,只有着成串的小花苞,在风中摆动,有股楚楚可怜的、妩媚的味儿。我有些惊喜,一来高兴她终于对我说话,二来也对那成串的小花苞发生浓厚的兴趣。我用手指轻轻地拨弄着那些粉白色的花苞,愉快地问:


    “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她傻傻地望着我,仿佛我说的是蒙古话。


    “要——开花了。”她重复地说,站起身来,抚摸着那映着阳光而变成金色的藤蔓。“要开花了。起风的时候,叶子落了,花也开了。”她抬头看看天,脸上有种专注的神情。“起风的时候,叶子落了,花也开了。”她再重复一遍。


    我诧异地望着她。


    “为什么要起风的时候呢?”我问。


    她不答,望着我一味地傻笑。半晌,才又说:


    “你看见了吗?”


    “什么东西?”我一愣。


    “花——要开了。”她指指松树。


    我凝视她,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一切似乎都很反常,我有些神智迷茫了。就在我望着她发呆,她望着我傻笑的时候,一个人从树荫间走了出来。我抬头,是那个昨天带我走进罗家的徐中枬!他仍然衣着随便,而神情洒脱。胁下夹着本很厚的书,他大踏步地对我走来,看样子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眉宇间浮动着开朗的笑意,和清晨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他对我点点头: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