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还不错,是吗?这是完全仿照皑皑的房间布置的,皑皑是罗教授的女儿。”他说,对我弯了弯腰,“孟小姐,欢迎你成为罗家的一员。我想我不打扰你了。明天见!”他向房门外退去,退了一半,又停住了,加了一句话:“还有,浴室在走廊的最后一间。”
“谢谢你。”我说,咬咬嘴唇,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因为我始终没弄清楚他是谁。
“我姓徐,”他看穿了我的怀疑,“徐中枬,中间的中,枬树的枬,木字旁一个丹心的丹字。”他凝视了我几秒钟。“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我们在罗宅的地位可能是类似的。好,以后有机会再谈吧!再见!”
他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我站在房子的中间,望着那扇门阖拢,才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再见。”
我不相信他会听到我的道别。浏览着室内,我有种置身幻境的感觉,一种不真实感牢牢地抓住了我。这小房间太华丽,太舒适,太不可能是将属于我的!我把手指送到唇边去咬了咬,很痛!那么,这是真的了!我没有被拒绝,没有被嘲笑,却被安插在比我和妈妈的小屋强几百倍的环境中。走到窗边,我拉开了浅蓝色的窗帘,推开玻璃长窗,一阵夜风夹带着强烈的花香对我扑面吹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神志恍惚地倚着窗子喃喃地问:
“我是谁?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孤儿。我在什么地方?一个陌生朋友的家中。这——会是真的吗?”
夜风吹过园中的树梢,在我身畔徘徊。掠身而去的风声,依稀在低回地重复着我的句子:
“是真的吗?真的吗?”
第二章
我在晨光微现中醒了过来,一时间,非常朦胧和迷糊,不知自己身之所在。软绵绵的床垫,簇新的枕头,带着熏人欲醉的花香的柔风,和那玻璃窗在风中轻微的震颤声,这一切,对我是那样的陌生而又新奇。我微微地张开眼睛,什么地方吹来的风?那样轻柔细致,那样香气弥漫,我吸了口气,是玫瑰?茉莉?还是早开的郁金香?在枕上翻了一个身,又阖上眼睛,我仍然睡意浓厚。但是,有一些地方不对,风使我觉得双臂微寒,拥紧了棉被,风依旧吹拂在我的脸上。难道昨夜忘记关窗?可是,我清晰地记得曾关好了窗子并拉紧窗帘。那么,什么地方吹来的风?我在枕上摇摇头,吃力地睁开眼睛,真的清醒过来了。
我的眼睛正对着那两扇玻璃长窗,一刹那间,我吃惊地愣住了。玻璃窗是敞开着的,浅蓝色尼龙的窗帘在晨风中飘荡。曙色正从窗口涌入,灰蒙蒙地塞满了整间屋子。使我吃惊的发愣的并非敞开的窗子,而是窗前正亭亭地站着一个白色人影,似真似幻地伫立在晓雾迷蒙之中。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的脸向着窗外,背对着我。穿着件长长的、白色轻纱的晨褛。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在晓风的吹拂下,她的衣袂翩然舞动,长发随风飘飞。她的个子高而苗条,透过那薄薄的衣衫,我几乎可以分辨出她那瘦伶伶的身子。我凝视着她,诧异她为何出现在我的屋内?她又是谁?我等待了一段长时间,她并没有改变姿态,仿佛全心全意都集中在窗外的某一点。我忍不住地轻咳了一声,于是,她移动了,慢慢地回过头,她对我的床边走了过来。
她停在我的床前,低头注视我。我仰躺着,也睁大了眼睛注视她。这是一张奇异的脸:瘦削、苍白、凝肃。一对大大的眼睛是唯一能代表生命的地方,乌黑的眼珠空洞迷惘,定定地停在我的脸上。这张脸有股震慑人的神秘的力量,使我在她的眼光下瑟缩而无法发出言语。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也闭得紧紧的,似乎并不想对我说话。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彼此对视,谁也不开口。晓色在逐渐加重,室内光线也越来越明亮。跟着光线的转变,我可以更仔细地看清她。她已不再年轻,虽然她的皮肤仍然维持光洁细润,但眼角已有四散的皱纹,嘴边也有着时间刻下的痕迹。她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了四十岁。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掉开了瞪着我的眼光,发出了一声悠长绵邈的叹息。这叹息那样长,那样幽幽的,给人一种森冷阴沉的感觉。然后,她望着窗外,低低地说:
“她——死了吗?”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问我,我也不知道她这个“她”是指谁。不过,听到她说话使我振作,因为我曾怀疑她是属于幽灵一类的东西。言语应该能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我渴望能使我们的关系弄得融洽些,我猜,她可能是罗宅的女主人。于是,我热心地说:
“您——在问我吗?”
她看了我一眼,那冷冰冰的眼光使我打了一个寒颤。
“你以为我在问谁?”她反问。
“噢,”我有些失措。“你指我母亲?她已经逝世了。”
她望了我好一会儿,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
“去了!死了!”她怅惘地看了看盛满阳光的窗子,“死了,也就解脱了。”她的话显然不是对我而发,再看了我一眼。她一声不响地走向门口,脚步轻悄得毫无声息。扭开门柄,她轻缓地走了出去,当她隐没在门外的那一刹那,我直觉地感到她对我有份敌意。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膝,沉思了几分钟,我想不出什么道理,只觉置身在一个奇异的环境中。不过,我迅速地摆脱了这份思想,妈妈常说我不务实际,就会胡思乱想。我要学着“长成”,不再活在孩子气的遐想中。起了床,我换掉身上的睡衣,打开房门,走廊里寂无一人,也没有丝毫声音。腕表上指着八点正,看样子这家人是习惯于晚起的——除了我屋里那位神秘女人之外。
我到浴室里去梳洗了一番。我喜欢镜子里的自己,明亮的眼睛和宽宽的额角。妈妈以前说我从不知道忧愁,真的,妈妈生病以前,我的生命里是从无忧愁的。我喜欢笑,快乐得像一支“忘忧草”。忘忧草!我不知道是否真有这种草,这是妈妈对我的称呼,她叫我作她的忘忧草!可是,妈妈的病和死,卷走了我所有的欢乐。“忘忧草”也懂得了忧和愁,还有人世间许多的悲哀和无奈。
从浴室回到我的房间里,我惊异地发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仆正在为我整理房间。棉被已整齐地叠好,睡衣收入了抽屉里,连我的箱子都已打开,里面的衣物挂进了橱里。只有那两个镜框,并排地躺在书桌上面。
“孟小姐,”那女仆对我弯弯腰,“我叫彩屏,太太叫我来服侍你。”
“噢!”我有些受宠若惊,我从没有被人“服侍”过。望着那干净利落的女仆,我笨拙地说:“其实我自己都会做的!”
彩屏望着我微笑,或者她认为我是个见不得世面的穷人家的女孩,但她的微笑里并无嘲弄的意味。抱起了书橱顶上的花瓶,她问我:“孟小姐,你喜欢换一种花吗?”
“哦,”我说,“玫瑰就很好了!”
“我们小姐不喜欢红颜色的花,”彩屏说,“她要蓝颜色的花,你不知道蓝色的花多难种,又难得开花。太太是认定要白色。”
“哦,这些花都是自己培植的吗?”我诧异地问。
“是的,外面是花园,我们还有一间暖房。”彩屏说,“罗家每个人都爱花。噢!”她惊觉地说,“差一点忘了,老爷在餐厅里等你。”说着,她向门口走去,又回头说:“还是插玫瑰花吗?”
“好的!”
彩屏抱着花瓶退了出去。我在梳妆台前站了站,梳平了我的短发,镜子里的我明朗清新,那两道微向上挑的眉毛使我带着几分男儿气概。有一绺鬈发垂到额前来了,我把它拂向脑后。我又闻到了花香,从敞开的玻璃窗里望出去,绿荫荫的树木中杂着彩色缤纷的花坛,红黄一片的花朵迎着阳光闪烁,我看呆了。新的环境使我兴奋和振作,妈妈去世的阴影在我心头悄然隐退,我那愉快的本性又逐渐抬头了。仰望青天白云,俯视绿草如茵,我觉得心胸开阔,几乎想引吭而歌了。
走出我的房间,穿过长廊,我轻快地走向楼下。在那间大而明亮的餐厅里,我见着了罗教授。他正在吃他的早餐,大概听到我下楼的声音,所以仰着头望着我走下楼梯。在明亮的光线下,他那乱发蓬蓬的头一如昨日,胡子如同春日路边的杂草,茂盛地滋生着,掩盖了他的嘴巴。眼睛是“丛林”中的灯炬,灼灼地从乱草中射了出来。
“早,罗教授。”我微笑着说。
“唔,”他哼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坐下来!”他命令地说。
我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桌上放着香肠腊肉和小菜。一个中年女仆给我盛了一碗稀饭来。罗教授不再看我,低头吃着他的早餐。我好奇地望着他。猛然间,他抬起头,直视着我:
“你为什么不吃饭?”他蹙着“眉”(如果分辨得出是眉毛的话)问,“你瞪着我干什么?”
“哦,我……”我仓促地说,“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怎么能顺利地把稀饭喝进嘴里而不弄脏你的胡子?”
我的话才说完,身后就有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回过头去,一个青年正从楼梯上跑下来,他径直走到我的身边,用很有兴味的眼光望着我,我立即发现,他那对炯炯逼人的眼睛简直是罗教授的再版。但是,他整洁而漂亮,下巴上剃得光光的,头发梳得十分平整,穿着件白衬衫,系着一条银灰色的领带。他对我咧着嘴微笑,眼睛里闪着一抹嘲谑的光芒,浑身都带着种玩世不恭的味儿。罗教授对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皓皓!你做什么?”
“这就是昨夜差点被你赶到门外去的那位小姐吗?爸爸?”那位青年说,又转向了我,对我深深一鞠躬,“小姐,容我自我介绍,罗皓皓。不过,我不喜欢我的名字,皓皓,像个女人,我宁可叫罗皓,简单明了!”
“你坐下!皓皓!”罗教授咆哮地喊。
罗皓皓坐了下去,仍然用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我,他看来十分年轻,年轻得像个大孩子——顶多只比我大三四岁。
“爸爸,这位孟小姐将在我们家长住吗?”罗皓皓转头去问他的父亲。
“唔,”罗教授哼了一声,“不关你的事!你今天有课没有?还不吃饭?”
“有课无课都一样,”罗皓皓满不在乎地说,望着我,“孟小姐,你的大名是——?”
“忆湄。”我说。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原子笔,在一本小册子上写了两个字给我看,写的是“意梅”,他用询问的眼光看我。
“是这样吗?”他问。
“不!”我说,接过笔来,写下“忆湄”两个字,他点点头,笑着说:
“中国字很有意思,是不是?同一个发音,却有各种不同的字。”
“皓皓!”罗教授严厉地喊,“你出去!我有话要和孟小姐谈!”
“爸爸!”罗皓皓抗议地喊。
“出去!”罗教授怒吼着,瞪圆了眼睛。
“好好好,我出去,”罗皓皓站起身来,忍耐地说,再看我一眼:“孟小姐,有机会我们再详谈。我们罗家,父子是不能同在一间屋子里的,否则,屋顶会被掀掉。我们谁看谁都不顺眼!”说着,他头也不回地穿过一扇门走出去了。
这儿,罗教授已经吃完了他的早餐,他站起身来,对我简短而有力地说:
“忆湄,我想我有权直呼你的名字。若干年前,你母亲是我们家的好友,她是个个性倔强的女人。三个月前,她有信给我们,却没有附上地址,我想她并不愿意我们找到她。她要我们照顾你,所以,你会得到照顾和保护。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注意,对于皓皓,你最好少理他,他是我们家的浪子,一个不长进的家伙!至于皑皑,我相信你会和她做朋友。”他看了楼梯一眼,似乎在找寻皑皑的踪迹,但楼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继续说:“皑皑是我的女儿,大约和你差不多大。关于我的太太,”他望着我,声调突然变了,他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声音,非常柔和地说,“她说今晨见到过你,嗯?”
“是的,”我说,想着那个消瘦苍白的女人,“我并不知道她就是罗伯母。”
“她的身体很坏,”罗教授说,“平常是不离开她的房间的,你——最好少打扰她。”
“我会——”我咬咬嘴唇说,“尽量不麻烦你们。”
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说:
“你大概和你母亲的脾气很像,嗯?很倔强,很多心,很执拗,又有——过分强的自尊心!”
“妈妈是个好母亲——”我像分辩什么似的。
“当然!”他打断了我,“吃你的早餐吧!你的饭冷了!”说完,走出了饭厅。
我独自一人在偌大的餐厅内吃完我的早餐,餐厅和客厅有类似之处,四面都有四通八达的门。其中有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透过这扇长窗,可以看到园内的花木扶疏。看样子,这幢房子超过我想象的大。假若不是因为我和罗宅还太陌生,我真愿意去“探险”一番。可是,在我和他们都还没有混熟以前,我想我还是收敛一些的好。放下饭碗,我四面张望了一下,壁上挂着好几幅油画,多半都是烟雾迷离的风景写生,每张的右下角都签着“K·K”两个英文字。
我上了楼,向我的房间走去。但,经过一间屋子时,我停了一下,这房门是敞开的,门内,罗太太正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里。她已换了一件白色绣花的衣服,腰间松松地系着根带子,长发挽了起来,在头顶盘成一个髻,露出白晳而秀气的颈项。她的脸侧面对着门,是一张极美的侧面像,高高的鼻子,和长长的眼睫毛,高贵、庄重、雅丽,像一张画。
“进来!”她忽然说。
我吃了一惊,四面看看,并没有第二个人,那么,她是叫我了?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她已转过脸来正面向着我,大眼睛静静地落在我身上。
“我说,进来!”她说,语气冷淡而宁静。
我走了进去,想起清晨的见面,我可能对她有些失礼的地方,于是,我向她点头微笑,轻轻地说:
“罗伯母。”
她凝视我,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说:
“过来!”
我走近她,她上上下下地望着我,然后,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忽然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她轻轻地抬起一只手来,抚摸我的手臂,接着,她就用两只手分别握住了我的双手,她的手指枯瘦苍白,和我那被阳光晒成的健康肤色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把我的手握得非常紧,用一种做梦似的神情和语气,悠悠然地说:
“多么美的皮肤,和你母亲一样!”她仰望着我的脸,“你的母亲,她和我如同姐妹,她总说:‘你不要做这样,你不要做那样,你要多休息,要长胖一点!’她给我布置一个最好的环境,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桌巾,什么都是白色。她说:‘雅筑,只有白色配得上你,你那么美,如果我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她不让我劳动,不让我操作,宠我,像宠一个小娃娃。她说:‘我会照顾你,永远,永远——’”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脸色显得更加苍白,眼光透过我的身子,眼神是涣散而昏乱的。她的神情惊吓了我,我俯下身去,担心地问:
“罗伯母,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