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孙锦舟对掖着两手,颔首低眉地在开襟楼前候立着。整个司礼监中,他是仅次于王遥的二把手,比寿太监之流作威横行的有实权得多,但他谨从着掌印干爹一贯的作派,人前总是小心留神的。


    转眼间已快到端午了,温暖潮湿的汤泉行宫再无半点可取之处,教孙锦舟看来,倒引得他时症将犯未犯的,大不爽利。


    他拧眉不过一霎,耳中听见王遥的脚步声遥遥响起,忙舒展了面孔,趋迎上去问安。


    王遥微垂着眼皮,懒散地“嗯”了一声。才泡过药浴出来,他亦不免松懈几分:


    “都料理好了?”


    孙锦舟仍不敢掉以轻心,讪笑着道:“起头的暴民都拘起来了,其余见风使舵的还能如何?如今军棍打清醒了,丁口税照缴不误,一个铜子儿也不能少。”


    王遥迤迤然道:“不是咱家心黑手毒,这些个平头百姓太不晓事——去岁只平叛一项,烧了多少银钱?牺牲了多少将士?仍依着两税法的老黄历,哪还撑得到夏末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连这最根本的大义都不顾,也枉为人哉。”


    忖了忖,又问:“负责看押的是谁?及早审透这些为首的,省得又节外生枝。”


    这正是孙秉笔的难为之处:“是…段方更。”


    “混账!”王遥果真勃然大怒:“咱们的人死绝了不成,要他来指手画脚了?”


    “这…骠骑将军年纪轻,不知内情也是有的。”孙锦舟看似为谢昀分辩,实则不过想把自己摘出来:“那些暴民对咱们的人抵触至极,眼看着又要哗变,骠骑将军事急从权,直问他们有何主张,老百姓们愚昧,只认陈芝麻烂谷子的旧章程,要请段大将军来做见证,大家落个清白。”


    “将死之人,还妄图什么清白?”王遥彻底动了杀意,吩咐道:“立刻把姓段的换下来,既见不得朱衣监,就让拱卫司的送他们上路。”晓说裙814把16酒六3搜集整理发布,欢迎来玩


    “拱卫司?”孙锦舟枯着眉,一时有些犹豫:“这一来一回的交接,留了空子可怎么好?好歹多个帮手在跟前才是。”


    王遥漫然看了他一眼:“澡雪堂今早传话过来,说…发起高热了。”


    孙锦舟暗暗一凛:他这好爹爹,无论何时都不会只听取一人之言啊。


    “今儿是第五日了,到底年轻人,底子好。”看守的太监说,后头这两天滴水未进,米粮更不用说,头一天就给断了,倒没逼得他吭一声。只烧得神志不清那一阵,含混叫了声“娘”。


    他也配!王遥的脸色当即沉下来,那太监察言观色,顿时噤声。


    “爹爹,是怎么个打算呢?”孙锦舟语带试探,一面暗度他的表情:“再挨一段日子,行宫里越发潮热了,恐怕不宜养病。”


    没到尘埃落定之后,话不敢说得露骨了,但言下之意两人都明白:照皇帝的光景,必然拖不到皇嗣名正言顺‘降生’了,若能及时回到宫里,戒备更森严,秘不发丧总能瞒得久一点儿。


    没有人会为李鸿的死报仇,但人人都可以告慰殇帝之名起兵征伐。


    王遥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澡雪堂值守过的太监都一并走,再让刘玉松点十个嘴严的亲兵随行——锦舟,你也一道。”


    刘玉松,即拱卫司指挥使,与副职刘玉桐乃是本家兄弟,二人皆因屡第不中,转投了王遥门下,弃文从武爬到如今的位置来。


    孙锦舟没料到的是,王遥要他一块儿动身:“女眷们…”


    “皇后娘娘好着呢!武婕妤安生养着胎,自然也不要去惊扰,将来诞下龙子,更是功垂千秋。”


    功垂千秋,这是歌颂死人的词。及至于社稷无功的另外三个女人,更是连交代也不必有。


    孙锦舟沉声应了个“是”,不再多言。


    从行宫到皇城,快马加鞭,一个时辰能跑上四十里,五六个时辰便能到达。奈何如今套了辆车,二马并驱,脚程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掌印大人日理万机,或逢急情来回奔波也是有的,改为乘车更是早该如此,多少能歇一时片刻。


    上上下下无一人有异议。唯独仪贞情绪越发低落,连笛子也不练了——因为始终没有回音。


    “陛下的心真狠呐!”她流着泪对冯嬷嬷说。


    冯嬷嬷沉默不语。她明白,仪贞控诉的究竟是谁。


    但至少仪贞能活着。无论谁胜谁败,仪贞可以好好活着。


    皴染水墨门帘儿被煦风吹得老高,幽居的日子仿佛并不压抑,她略低了头出去,支使小宫人清洗新送来的鲜果子。


    “娘娘别只往坏处想。”慧慧这才出声安慰道:“没有消息,兴许就是好消息。”


    仪贞低低“嗯”一声,没了下文。


    她如今流起泪来越发收放自如了,心里面也不难过,只是空空的。


    她有些担心李鸿。不把计划全盘告诉她,是不想平白多拉一个人涉险,那么,此刻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各自又知晓几分呢?


    他别是在孤军奋战吧?


    这是四月的最后一日,已经过了冯嬷嬷口中的“六七天”。


    咏絮阁外的把守似乎没有前几日那样严,她曾觑着空当在大门前来来回回地溜达,一圈没走完便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回来。


    慧慧后来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打听得沐昭昭那儿一切如常:横竖贵妃素来就是深居简出的。


    只是又消瘦了许多吧。将来再见面时,不知好不好交差。


    仪贞终日无所事事,从天亮坐到天黑,就挪去床上,又从天黑躺到天亮。


    她想不到自己还能做点儿什么。


    守卫们轮班的时辰到了。屋子里头静得很,隔着老远的脚步声都能听见。


    不,不是她耳力见长,是他们往屋里来了。


    嬷嬷们都不在,只有她和慧慧。


    仪贞站起身来,暗地里握紧了袖中的短刀——原是削果子的,被她偷昧下来,锋利得有限。


    她本还想事成后,见一见母亲的。不知将来若化成一股烟,是否能飘得更远些,将远在边关的爹爹与大哥哥都看过,还要吓一吓二哥哥。


    “吱——”原该顺畅无声的雕花门被响亮地推开,寒光烁烁的盔甲泠然而鸣,一切声音都在此情此景下放大了:“小臣刘玉桐,谨奉陛下之命,护送娘娘回宫。”


    仪贞拉住慧慧的手,强自将人半挡住,一面低眸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些侍卫。


    刘玉桐这个名字似曾耳熟,却不知是敌是友。


    来人明白自己须得取信于她,略一斟酌,接着道:“陛下还说,‘笛音呕哑难听,往后不要再吹了’。”


    是了。满行宫里都听得见那乐声,但只有皇帝会将这等刻薄之语托人转述。


    仪贞切齿一笑,点头道:“有劳大人。”


    “娘娘?”慧慧尚还有些犹豫——这位刘大人,不知是哪一路的。


    “我愿一信。”仪贞请他少待,同慧慧一道进内间穿戴严整:“即便是哄我去做人质,好歹能叫我见被要挟的人一面,是陛下也好,是爹爹他们也好。”


    至少不叫她只身孤独地活着。


    慧慧这时候才看见她藏起来的短刀,微芒一闪,又重新妥帖收好。


    琼芳斋已经安排好了,刘玉桐侧耳听完属下的回禀,再转回头来,竟见皇后主仆都是一身骑装。


    他诧异了一瞬,但也没出言阻拦:毕竟是将门之女,何须他指手画脚?


    仪贞冲他笑笑:“我与我的宫女儿共骑一匹,咱们快马加鞭,希望不会给大人拖后腿。”


    慧慧挽着她的胳膊,用力吞了口唾沫,附和地点点头:自己好像成了在场唯一不会骑马的人。


    刘玉桐答应下来——哪怕信马由缰,到底比乘车迅疾多了。


    她没有逞能,没有生疏,陪嫁里压箱底的骑装当真有派上用场的一日。仪贞策马飞驰,目光始终紧紧攫住前路,拱卫司的人分作两列,翼护在她左右。


    就算他们此刻突然发难,她也未见得逃不出去。


    大雨倾盆那一刻,他们闯进了宫门,长驱直入地向太极殿奔去。


    仪贞心如鼓擂,脚下腾云一般,转眼就到了庄严雄伟的正殿中。


    是梦吧,她猛然怀疑起来,身随意动,是梦里才有的自如。


    在梦里,李鸿握着一柄陌生的长剑,极尽优雅地挽出一个剑花来,而后如破竹般向前刺去!


    玉如泥的锋刃被一只手握住了,但那剑意已然遏止不住,冰雪颜色裹挟着蜿蜒血流,没入胸前金蟒中。


    王遥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来,眼中的光泽分明在飞速流逝,却依旧透出一种瘆人的死寂:“奴才辅佐二主,自觉俯仰无愧,唯有一桩事,隐瞒了陛下,如今愧悔不已。”


    他竭力喘息着,不肯服输地擡眼与执剑的人对上——皇帝的脸色不比他好几分,甚至因为强支病躯,透着狼狈的青红交加。


    但那双多情凤目里,黑黰黰的眼珠儿动也不曾动,鲜红异常的嘴唇里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你说。”


    “陛下为皇子时,后宫之中正嫡未明…”王遥的声音显著地弱下去了,嘶哑着,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赵娘娘深受皇恩,惹来许多嫉妒中伤,甚至散出流言来,称陛下并非赵娘娘亲生…奴才肃清不力,竟使陛下与娘娘隔膜多年,更至阴阳相隔——其实,娘娘怀陛下九死一生,待陛下呕心沥血,您怎么可能不是娘娘亲生骨肉呢?”


    方才那一剑正中要害,他居然挣扎了这么久不肯赴死,真是拼尽所有,要将这一番话说给李鸿听。


    孰料皇帝依旧神色冷淡,漫然开口:“我知道。”


    “你知道?”虽死无妨的笑意刹那间从王遥脸上被撕破,露出狰狞本相来:“你怎么敢知道!你怎么敢…”


    “噗。”皇帝无意再看他的垂死之态,拔了剑,一时寻不着手帕,索性引着袖口,慢慢擦拭起了剑上的淋漓鲜血。


    结束了。多年前便开始的壮志雄心、慷慨激昂,都在今日结束了。


    安心长眠吧。


    伴随着不绝如缕的水流声,他踉跄地步下阶陛,而后看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脸上带着几道剐伤,身穿沾着泥浆的骑服,因为体力不支,蜷着双腿歪倒在金砖上,露出烂朽的靴面。


    那是他的皇后。


    仪贞手脚并用地,赶到他身边,仰起面孔来,本想笑说一声道贺,但心中五味杂陈,竟然没能做到。


    殿外踏靴声飒飒,浑身是血的左军都督府佥事安道广抢在刘玉桐前头,“扑通”一下跪进槛内来,顿首不止:“微臣救驾来迟,求陛下降罪。”


    皇帝木然扯了扯唇角:“去吧。孙锦舟会引着你。”


    仪贞尚未听出这话里还藏着多少布局,只是不由自主地朝那位大腹便便的安大人望去,他费力奔跑的模样,像是去迎接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李鸿就这么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很快就不是他的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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