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我要见陛下!”仪贞将从玫瑰椅上跳下地来,怒形于色:“武婕妤是什么金贵人物,咱们都要避忌着她了?”
冯嬷嬷脸色也不甚好看,勉强劝道:“区区武婕妤不值个什么,但她肚子里怀的可是头一位皇嗣啊!既说怕冲撞,咱们忍让这一阵子,也就罢了。”
仪贞听了,却越发不依不饶了:“她撒娇做痴,陛下由着她;她蹬鼻子上脸要禁足我,陛下也由着她吗?”
一腔子酸楚翻涌而上,也不顾忌还当着传旨太监的面儿了:“总归是那寿太监老不死的,自己活腻歪了要对贵妃动手,害得陛下倒疑我存心、没护着他的心肝肉儿,这会儿借着由头发落我呢!我爹爹在边塞铁马金戈,好不威风,哪知道他女儿在这里受小妇欺辱!”
末尾一句未免惊心,冯嬷嬷忙对那太监使了个眼色,待他离去了,咏絮阁的众人方才一齐拥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抚仪贞。
此刻也不讲大道理了,权当待孩子似的,一味哄着顺着。哄得仪贞泪眼含怒,贝齿衔恨,错牙盘算了一阵,拉住冯嬷嬷垂下的手道:“好嬷嬷,你素日里照拂过多少小的,而今总该有一两个不曾昧了良心的吧?务必想辙替我探探风向,陛下是拗不过武氏的歪缠呢?还是实心实意要罚我呢?”
冯嬷嬷多少算看着她长大的,被她这么摇着胳膊央告,哪里说得出不依的话来,连声答应着,要与其他三位老姊妹一道去寻门路。
临出门,仪贞尚唤住她,满眼殷切道:“我留在这儿,和坐牢也没什么两样——嬷嬷们千万早去早回,果真打听不出结果,也就不强求了,回来陪陪我吧!”
冯嬷嬷只“唉”了一声,竟再无别话可说。
仪贞挥挥手,让屋中宫人都下去,慧慧和珊珊对视一眼,拖沓着不肯挪步。
“你们也去吧。”仪贞说,没有必要在这时候点眼。
冷不丁的被禁了足,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愿被底下人瞧见,原是常情。
仪贞迟迟地走到内间,靠在窗边孤坐着。连哭带闹过一通,脸上却并未留下泪痕。
这一天终于来了。
皇帝“失踪”归来的当日,慧慧便私底下告诉她,内起居注上,有了武婕妤的进幸记载。
迄今已满两月,该诊出身孕了。
有了继任者,皇帝的位置还稳当吗?
今日遭遇,便是王遥的无声答案了。仪贞不认为禁足令是皇帝下的,说不通。
只有李鸿自己一个人清楚,她这个皇后,对他并没有非分之想。
王遥是怕她做什么——争风吃醋要害这个孩子?抑或爱屋及乌要护这个孩子?
甚至于,真有这么一个孩子吗?
这念头太吊诡,仪贞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皇帝声东击西避开王遥耳目的那回,究竟去见了什么人?
来不及找到问出口的机会。死了几个太监后,埋在周遭的钉子仿佛更多了起来。
不知澡雪堂现下是何种情形。
向晚时分,四位嬷嬷回来了。冯嬷嬷叹着气说:“这年月,真应了那句话,人情似纸张张薄。那些利尽则散的虽开了口,但也不必太抱指望了,仅剩下奴婢的干女儿,应承了要尽一份力,姑且可以静候佳音。”
仪贞歪靠在榻上出神,听罢擡眼瞧了瞧她,又瞧了瞧余下三位嬷嬷。
唯有卫嬷嬷眼神略有闪躲,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曾与仪贞的目光相撞。
恰逢小厨房呈了晚膳进来,一应菜色如常。仪贞因问:“既然禁了咱们的足,日常供给如何送进来呢?”
冯嬷嬷略舒了一口气,微笑着说:“单论小厨房自己养着的那些活物,还够个六七日呢,何况旁的耐储存的?娘娘放宽心,陛下终究不会忍心关您那样久的!”
六七日…仪贞细细咀嚼着她话中深意:这是谁的预估?是谁给嬷嬷做下的担保?
其实早在被推上皇后之位那一天,她便已经明白了,自己身边这些人不仅是来照料自己的,还有更重要的一重身份:傀儡的悬丝。齐心协力地引导着她,乃至皇帝,共同缀点着一片花团锦簇的官修正史。
他们依附于王遥,其实是无可厚非的选择。即便是自诩人中龙凤的皇帝与皇后,不也做着和这些卑渺如尘土之辈一样的事儿吗?
仪贞最不能承受的,反倒是“日久见人心”。日复一日的督管是真的,年复一年的关切同样是真的。
能如李鸿那般泊然无感,又须得自断多少爱憎呢?
夜影子像个蛇入鼠出的奸贼,蹑手蹑脚地从书页上掠过,藏进不引人注目的缝隙里,仿佛安于一隅。但很快的,映入眼帘的字句都影影幢幢起来,须臾,满纸只剩一片漆黑。
无人来点灯。从前那些泥胎木雕一般竖了满屋子的内侍一夜之间全都撤下了,如今把守殿外的按理来说应当仍是宦官,一群高视阔步的朱衣宦官,腰间佩刀——王遥培植的一群武宦,祾恩门设伏时,皇帝见过这身打扮。
他放下书,站起身来。因为双眼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可以较为自如地在屋中行走。
大铜壶里的水早冷透了,胜在仍是洁净的。他提起来,倾了些在面盆中,洗一洗干涩发胀的眼睛。
王遥暂且是不会杀他的,至少在那个“皇嗣”降生之前不会。兴许他们会对天下宣称皇子早产,那大概也要在五个月之后。
太监夺权就是有这么一样陋习,非得挟别姓的幼儿为天子。把社稷传承让给他人,把案牍劳形留给自己。
皇权式微,各路势力应运而起,各怀心思,换一种角度去看,也不失为一种微妙的制衡。
王遥是乱臣贼子中最为聪慧谨慎的那一等,除了恋栈以外,他不算荒淫,亦不算残暴。他只在皇帝一个人面前颐气指使,以长辈的姿态耀武扬威。
朝臣们的切身利益没有被损害,宗亲们的富贵安闲没有被动摇,百姓们的生老病死更没有被牵连,杀身成仁就显得无甚必要了。
只有李鸿。王遥不杀他,他要杀王遥。
他要等一个时机,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引子。
体肤之乏、筋骨之劳、心志之苦、身后之名……他可以一概不计。
这是他被关在澡雪堂的第三日。
挽发的玉簪昨夜入睡后不慎滚落到了地上,断为两截,如今再想束髻是不能了,干脆散发披肩。
他往日不是没做过这样落拓装扮,颇觉怡然自得——大抵因为彼时有个专门的太监,依稀是姓陆,每日以汤泉为他濯发。
一个打心底视他为蝼蚁的太监,因为这皇帝的虚名,低眉折腰服侍他,实是一件颇令人玩味的事。
皇帝搜寻出一把梳子来,徐徐梳通了头发,一面想,名义上正安心养胎的武婕妤,待遇应当比自己强一些。
那是个心性不坚牢的玩意儿,原不指望她对自己忠心不二,何况,武家待她,不过尔尔。
她想泄露给王遥就泄露吧,横竖自己的布置她根本一无所知。
谢仪贞——用不上的人,想她做什么?
精巧光润的犀角梳被随手丢开,皇帝懒散地仰躺下来,感到一阵眩晕。
他半闭上眼,干裂的嘴唇纹丝不动亦被撕扯得生疼。不必去想谢家了,他告诫自己,谢家人是不讲君君臣臣的武夫,他们眼里根本没有皇帝。
但谢家是谢家,谢仪贞是谢仪贞。
他好像昏了头了,平白计较这些有何益处?
混沌未开里,忽然闻得一声幽呜,像是笛音。
轰然作响的耳鸣仿佛被逼退了些许,那乐声得以稍稍清晰地传来。
不,那实在称不上乐声。应当是初学者的习奏,不缠绵悱恻,不情深意浓,甚至…不连贯。
时断时续的,真不知是技艺不熟,还是气息不够。
非要捏造些长处的话,那便是——够执着。
此外,王遥没有苛待她,中气挺足。
皇帝略缓过了一口气,索性就这么侧耳细听下去:略知粗通还谈不上呢,吹的便是《六丑》调——这是周邦彦写的,冲犯了六个宫调,都是最好的章调。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好歹一阕吹罢,皇帝哑然失笑。枯干的嘴唇终究裂了口子,渗出血来。
有些狼狈,却不再如方才腹热心煎似的难受。
他不得不承认,令他心神不定的不是谢家,是谢仪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