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陛下…”仪贞望见了他眼里的晦暗不明,除了该是时候为谢家求一条后路外,她不知还要作何解。


    她端正了跪姿,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恳切道:“妾愿将凤位还给昭昭。”


    皇帝没作声。她紧张地等了片刻,再度撩起眼皮一觑:他像是累极了,立时便可以睡去。


    时机转瞬即逝,仪贞赶忙接着道:“家父年事渐高,妾再替其乞骸骨,求陛下成全。”


    皇帝浓重的眼睫猛地压在下睑,须臾,他重睁开眼,满布的血丝并未得到缓解。


    他依旧吝于开口,绕开她,擡腿就走。


    仪贞茫然又跪了片刻,孙锦舟返来了。喜气盈盈地搀她起身,又吩咐人擡来轿辇,送她回猗兰殿沐浴歇息。


    仪贞任由他安排,临走时忍不住问:“慧慧呢?”


    孙锦舟温和一笑:“一路上连急带惊,折腾倒了——娘娘放心,睡一觉就好。”


    仪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轿帘放下来,外头的雨声都隔绝了,天地愈发渺远。


    她着实是困狠了,宫人们替她洗头的时候,甚至惬意到径直仰靠着颈托睡了过去。


    几个宫人怕她着凉,动作麻利地伺候她拾掇干净,含笑柔声唤醒她,请她到床上安置。


    仪贞小憩片刻已觉足够,神清气爽地摆摆手,让她们为她穿上燕居的衣裙,简单梳一个垂髻。


    对着镜子时才觉察到脸上的几丝剐痕,颇觉奇怪——回来这一路虽经过两三处树林,但也不记得蹭着了什么枝杈,这是哪里来的?


    再想想自己方才就是顶着那么一副尊容,在皇帝面前求情的,怪不得他看都不看一眼。


    仪贞以己度人,完全不觉得这般推测有何不对。


    她看了看给自己梳头的鹅蛋脸宫人,白净细腻的脸上有几粒雀斑,不禁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人连忙屈膝道:“奴婢甘棠。”又率着屋中一众宫女齐齐行下大礼:“奴婢等伺候娘娘,必将尽忠竭力,不敢稍有二心,若有违此誓,不得善终!”


    仪贞怔怔听着这斩钉截铁的异口同声,险些以为她们要拥戴自己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一般。


    片刻,她轻轻笑起来:“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咱们平常过日子,倒没有许多须得肝脑涂地的机会,只是将心比心,且看长久吧!”


    这位甘棠想来就是现今领头的大宫女了。仪贞又问正给自己脸上伤口涂香膏的这一个:“你呢?”


    这么近的距离,直接冲着主子的脸说话是很冒犯的,宫女略退后半步,将手中膏盒稳稳放好了,方蹲福道:“奴婢蒲桃。”


    甘棠、蒲桃,倒尽是她爱吃的果子。仪贞想起一事来:“咱们的小库房如今谁管着呢?”


    甘棠欠身道:“暂且由奴婢打理。”


    “酒窖里有一坛荔枝酒,替我取出来吧!”仪贞分派道:“再差人去陛下那里讨个示下,可否允我求见。”


    甘棠应了,不消再开口,便有一个伶俐的小丫头跟在她后头一道告退出去。


    少时,那小丫头回来了,说:“陛下这时候不得空,请娘娘酉时末刻再往含象殿去。”


    仪贞点了点头,自己走到衣橱前,挑选待会儿要穿的衣裳,借此打发光阴。


    临近晌午,慧慧回来了。


    仪贞直到此时,才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恍然,上前拉了她的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端详。


    慧慧经过一早上的休养,精神已经完全恢复过来,换了身颜色衣裳,看上去容光焕发。


    她如常地支使猗兰殿中的宫人们布菜摆饭,对她们截然不同的面孔毫不迟疑,自己则跟随仪贞走到一旁,陪着说话。


    “安婕妤让家里接回去了,这是陛下额外的恩典,往后宫里就没这么个人儿;武婕妤乐意留下,拱卫司接贵妃走的时候,自己缠着贵妃要一道。”慧慧明白仪贞记挂什么,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晓的都说出来:


    “苏婕妤和淳婕妤不急,因为还下着雨,怕路上艰难,宁愿在行宫里多留几天。如今有异心的宫人内侍都抓完了,孙锦舟怕伺候的人手不足,请她们二位委屈些,住在一处做个伴儿,彼此好照应,把珊珊也暂且留在那儿。”


    彼此照应是一层,彼此对证又是一层。终究大臣们与宦官不同,宦官们依附皇权,得意时固然煊煊赫赫,势倾朝野,失意时却也最容易剿灭,一如无根的藤木,拼着擢筋剥肤之痛撕扯开,再将烈火烧来,便可摧枯拉朽。


    苏家与淳家,是盘根错节在朝中的两棵大树,是留是伐,还要看皇帝如何权衡。


    仪贞迁思回虑,猛然一拍脑门儿,“唉呀!”一声。


    慧慧没料到她对自己都下重手,阻拦不及,忙着问:“娘娘疼不疼?赶紧叫太医来瞧瞧…”


    仪贞拦下她,连声说“不必”,解释道:“我不是疼了才叫的。”


    得亏嬷嬷们不在——她心下一黯,又兀自摇了摇头。


    她在皇帝面前自作主张,替爹爹兄长交出了兵权,原本是要表现谢家的忠心的。


    太监不过是家奴,该杀便杀了,这只是重振家业的开端。


    文要有贤臣,武要有勇将,方是支撑起万里山河的脊梁。


    皇帝眼下最缺乏的,便是这可堪重担的脊梁。


    谢家不在皇帝的考量中,再忝居高位,于人于己皆为妨碍,不如急流勇退、避贤者路。


    然而皇帝似乎并不是这样领会的——只怪她彼时词不达意。


    可她不是正饥寒交迫嘛!但愿皇帝看在她驰奔二百余里、追随有功,再给她一次分辩的机会。


    此时风正潮平,仪贞惴惴多日的心也放回来了,重新推敲出一番较为入耳的说辞,记在腹中。


    随后对被她强摁着坐下的慧慧一招手,贴耳悄声道:“我多年不曾骑马,今早把腿根都磨破了,想着你不是更甚?把这药给你干净留着的,你快去用上吧。”


    慧慧抿嘴一笑,也不说别的,道谢接了。


    在行宫里住得久了,又被禁足将近一旬,而今回到猗兰殿来,反倒觉得处处眼生起来,直到下半晌,方才好些。


    大概也有境况不同了的缘故吧。仪贞有些感慨,甚至有一股急于与皇帝分享的冲动。


    她在穿衣镜前左照右照,旋即亲手抱着那坛荔枝酒,步履轻盈地往含象殿去了。


    离酉末还有一刻钟。孙锦舟迎上来说,皇帝正在后头的拾翠馆里,皇后只管过去就是。


    他如今像是补了王遥的位置。仪贞不喜欢这种念头,硬生生地把它按了回去。


    百余步的一路上没有看到宫人或内侍,拾翠馆门前亦然。可能是被挥退了,或者,大都获罪了。


    仪贞自己推开面前的菱花门,迈步进去,蜜金色的夕照随之流淌进静谧的馆中,惊动了御案前支颐浅眠的人。


    皇帝只睡着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但连绵不绝的梦境仿佛横贯了大燕二百年:先祖的荣光、臣子的寄意、黎民的厚望…这些盛大堂皇的东西在梦里有着硕大无朋的影子,影子是灰淡且扭曲的。


    但醒来之后便知道,都是子虚乌有的泡影,不分宏大与卑渺。


    他好像赢了,但他身边空无一人。


    除了谢仪贞,还肯与他讨价还价。


    他要摆好善贾而沽的姿态。


    仪贞将怀中酒壶搁在一旁,行了个万福,说:“旧年得的荔枝酒,这是最后一壶了,特意送来请陛下同饮。”


    年年都有各色果酒新酿,所谓旧年,指的是姚家流放岭南,借着进贡荔枝酒与他传递消息的时候。


    那时谢仪贞与他常常大半年也碰不着一次面,更不曾谈起一字半句,故此王遥竟未生过疑心。


    确乎不可再得了。


    皇帝不为所动:“没有杯子。”


    仪贞下意识要叫人去取,紧接着想起来,皇帝不让伺候的人留在近处。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挽了袖子,弯腰去将那酒壶上的绸布扒拉出来,放到一边后,又再度理好袖口,整衣肃容,挺直了脊背,捧稳了酒壶,慢慢在砖地倾倒一圈:


    “敬英烈。”


    寂然无声的拾翠馆里,陈年酒香缓缓弥散。


    俄顷,那酒壶被塞了过来——皇帝居然毫无所觉,自己何时从御案后起身,站在了这简陋的奠坛前。


    “念一念他们的名字吧,陛下。”仪贞提醒说:“除了左仆射和姚二公子,我都不知道。”


    他念不出口。皇帝将酒壶抵在唇边,仰头痛饮。


    “唉!”仪贞的声调就扬了这么一瞬,立即压了回来,攥着皇帝胳膊的手却不肯撒开半分:“…给我留点儿。”


    借酒浇愁是件很不上算的事儿。仪贞不想眼睁睁看着皇帝这般,再者,她还想尝尝已经所剩无几的果醅。


    当年的荔枝酒她通常浅啜一杯,陶然微醺足矣——陈年的酒呢?半壶能有几杯?


    皇帝万念纷杂,扫愁帚1难扫,偶一偏首,却是啼笑皆非:很久以前,他听闻皇后善饮,惜乎道听途说,不该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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