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祝福”

3个月前 作者: 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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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应该怎样理解鲁迅</a>的《彷徨》?这对我们研究鲁迅的思想也是一个重要的课题。


    我们确实应该把《呐喊</a>》的总的倾向和《彷徨》的总的倾向作一个比较。鲁迅自己对此是作了比较的,他在《〈自选集〉自序》里说得明白,对《呐喊》,他说:“这些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对《彷徨》,就这样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只因为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那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于是集印了这时期的十一篇作品,谓之《彷徨》,愿以后不再这模样。”从这些话看来,《呐喊》的总的倾向作者自己也认为是战斗性强些,《彷徨》时期“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从两个小说集的作品看仿佛如此。然而我们认为鲁迅的思想是发展的,是在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下发展的,在社会效果上,《呐喊》确实有“呐喊”的战斗作用,尤其是第一篇《狂人日记</a>》,若作家的主观方面,《彷徨》乃是鲁迅自己把自己更往前逼走了一步,小资产阶级作家决定是要这样的,鲁迅决定要“碰壁”,然后发见无产阶级领导的伟大的前途。“碰壁”这两个字,是鲁迅自己用过的,他有一篇文章叫做《碰壁之后》,记他在北洋军阀时代做教员的痛苦。起先他没有知道痛苦的原因,“我感到痛苦了,但没有悟出它的原因。”听到别人说着“碰壁”的话,他说:“于我就仿佛见了一道光,立刻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了。”“碰壁,碰壁!我碰了……壁了!”知道碰壁之后,他又说:“我为什么要做教员,连自己也侮蔑自己起来。”这个感情难道不是鲁迅要更前进一步参加革命的呼声吗?“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前进”不是唯一的道路吗?我们认为《彷徨》就是作家鲁迅“碰壁”的展览。《呐喊》还是“碰壁”之前的产物,就是说那时还让他有余地。


    研究《彷徨》就是要把它同《呐喊》作比较,这个比较的方法我们认为最好是从《呐喊》里取出《故乡》来,从《彷徨》里取出《祝福》来,考察这两篇小说的不同之处,问题便摆出来了。这两篇小说都是作者对自己的故乡的看法,也可以说是鲁迅对中国的看法。


    且从《故乡》谈起。《故乡》是一九一九年写的。作者在一个冬天回故乡去,还没有到家的时候,看见“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等到到了家,母亲向他提起儿时的伴侣闰土,一个农民的儿子,于是“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异样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接着很写了一些异样的图画,如:“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粃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又如:“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在写完了异样的图画之后就总结道:“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这虽然写的是儿童的生活,但把海边的农村确实写得很美丽,三十年前的中国农村是如此美丽吗?看不见封建剥削和压迫吗?一点也没有“帝国主义列强从中国的通商都市直至穷乡僻壤”的迹象吗?显然不是的。鲁迅在一九三三年写的《英译本〈短篇小说选集〉自序》里有如下的话:


    中国的诗歌中,有时也说些下层社会的苦痛。但绘画和小说却相反,大抵将他们写得十分幸福,说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平和得像花鸟一样。是的,中国的劳苦大众,从知识阶级看来,是和花鸟为一类的。


    我生长于都市的大家庭里,从小就受着古书和师傅的教训,所以也看得劳苦大众和花鸟一样。有时感到所谓上流社会的虚伪和腐败时,我还羡慕他们的安乐。……


    这些话是很中肯的,一九一九年写的《故乡》对三十年前的儿童生活的描写也不外是把中国的农村写成“平和得像花鸟一样”罢了。地主家庭出身的人对农村生活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主要是对现实作粉饰。现实是:“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忆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现实打破了幻想。然而在《故乡》里鲁迅还是充分地表现了他的幻想,这种幻想便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中国所存的朦胧的希望,鲁迅的思想在中国社会面前还没有达到“碰壁”的地位。我们读《故乡》的最后三段: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从鲁迅的话看来,中国并没有路,因为没有指出路来。中国革命的路首先是要对中国社会作阶级的分析。所以毛主席的第一篇著作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问题不在于鲁迅没有指出路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可能指出中国革命的路来,问题在于鲁迅对他自己的话,“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说得很有诗情,对“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说得很有些坚决。这是鲁迅在《呐喊》时期的整个思想状况,认为知识分子可以走出路来。


    事实是,在中国必须“走历史必由之路”。这一条光明大路告诉我们,“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鲁迅写《彷徨》的时期比之他写《呐喊》的时期,中国社会是前进了,知识分子队伍里也起了分化,鲁迅成了“游勇”。他还有《题彷徨》的诗:“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他完全是指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队伍说的,他还没有考虑到工农大众的革命,他所谓“旧战场”就是限于《新青年》杂志那一块阵地。表现在《呐喊》里的乐观空气,在《彷徨》里便一扫而空了。这是合乎鲁迅思想发展的规律的,等到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幻想彻底地破灭了,无产阶级向他伸出手来,鲁迅跟着前进。


    《祝福》便是鲁迅表现在《呐喊》里的乐观空气一扫而空的第一篇小说。


    我们分析《祝福》,祥林嫂实在没有路可走。若问她是怎么死的,鲁四老爷家的短工回答说:“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如果真是穷死的,那是有路可走,路就是要不穷。从《祝福》的故事看来,祥林嫂之流为乞丐,是她“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之后,并不是穷而乞,当然也就不是乞而死。那她是怎么死的呢?《祝福》这一篇小说就是鲁迅回答祥林嫂的死由。与其说是鲁迅的思想,不如说是鲁迅的感情,鲁迅从他的失望的感情出发,为中国的妇女布成一个天罗地网的局面,中国的妇女只有为礼教殉葬。把殉葬者写成一个农村的贫家妇女祥林嫂,无非是为得把这个天罗地网布得严密不漏,因为,寡妇再嫁,在“大户人家”是不许可的,鲁迅在五四初期便是反抗“节”,“小户人家”则反而有再嫁的必要,如卫老婆子回答鲁四婶所说:“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墺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只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嚇,你看,这多么好打算!……”再嫁之后,“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再嫁的男人死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礼教对祥林嫂这样的贫家妇女不要求她“守着”,而“大伯来收屋,又赶她”,这又是男权社会所许可的,她已没有儿子。“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礼教,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又通过柳妈告诉祥林嫂,说她当初不如“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这证明宗教也就是礼教,压迫妇女的再嫁了。柳妈更告诉祥林嫂:“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这突出地显得宗教的丑恶,也就是上层建筑的丑恶,千方百计地想出这条“千人踏,万人跨”的门槛来。然而丑恶也只是丑恶,实生活当中究竟很少有祥林嫂再嫁捐门槛的事。实生活当中有的是节妇,有的是穷苦而死的祥林嫂,所以鲁迅在《我之节烈观》里面说:“节妇还要活着。精神上的惨苦,也姑且弗论。单是生活一层,已是大宗的痛楚。假使女子生计已能独立,社会也知道互助,一人还可勉强生存。不幸中国情形,却正相反。所以有钱尚可,贫人便只能饿死。直到饿死以后,间或得了旌表,还要写入志书。”我们认为《我之节烈观》在五四初期确有其战斗作用,是有的放矢的,针对着实生活来的,激起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反抗封建的道德。若《祝福》里所创造的祥林嫂,只能表示《新青年》时期的鲁迅的思想已是强弩之末,对中国社会并不起若何斗争的意义,作为战士的鲁迅必得转变方向,然后“柳暗花明又一村”。与其说是鲁迅的思想,不如说是鲁迅的感情,鲁迅的失望的感情使得他写这一篇小说,等于一首抒情诗。鲁迅曾说伊卜生的《娜拉》是做诗,“不是为社会提出问题来而且代为解答”。(《娜拉走后怎样》)他自己的《祝福》确实是他自己的寂寞的诗,不如《我之节烈观》是“为社会提出问题来而且代为解答”。


    如果认为《祝福》是鲁迅“为社会提出问题来”,那所提出的当然是反封建的问题。这样提出反封建的问题来,只能引起读者的苦闷,不能给以任何解答。何以呢?从小说的倾向性看来,从《祝福》这个题目看来,鲁迅的笔锋是针对着鲁四老爷的。但从整个故事看,鲁四老爷并不是构成祥林嫂的悲剧的主要原因,祥林嫂的前后两夫家,都是农民,倒是对悲剧有直接的关系,因为为前家所逼卖,为后家所赶走。鲁迅的主题思想显然不是如此,虽然在妇女问题上对劳动者的男子他向来也一样地不宽恕,不知道统治阶级的思(想)是统治的思想。我们用社会科学的话来说,鲁迅还是痛恨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它在《祝福》里简直织成了天罗地网,什么都包括在里面,什么都逃不出去,因之说这篇小说是反封建,在作战上它反而没有瞄准的方向。所以只能说《祝福》是鲁迅的一首诗,表示转变前他的资产阶级个人解放思想的幻灭。中国的反封建是要消灭封建的经济基础,进行土改,然后在广大农村中妇女都觉醒了,要做劳动者。


    2


    关于《祝福》的技巧,我们认为应该谈两件事。


    第一是“我”在小说中的作用,也就是把说故事的人加到故事中去对故事所起的作用。由“我”来叙述故事,当然很有方便,自己说话,不受拘束,也容易生效果,因为直接的叙述等于直接的闻见,容易显得故事的真实性。我们又必须注意,在方便的同时,这个方法有很大的局限,“我”不在场的事情就不能写,写出来就不真实了,读者就要问你,你不在场你怎么知道呢?大凡故事,本不需要作者出现的,作者自己出现了“我”,那么就没有法子,“我”把故事限制住了。初写作的人很容易发生这个困难,这个困难正是从写时的方便来的,有“我”最方便于开始写。会写故事的人,加“我”进去也就因为要写“我”,不是图方便,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写时的困难,鲁迅的《故乡》就是。有时“我”并不就是作者自己,加这个“我”进去可以把小说中的人物写得更生动,那倒确乎是为故事的方便,是经过匠心的选择的写法,如鲁迅的《孔乙己》便是。《孔乙己》里面的“我”是酒店的小伙计,由小伙计的口里刻划出孔乙己来。然而《祝福》里的“我”是一个特别的情形。表面上《祝福》里的“我”同《故乡》里的“我”处的是一样的地位,实际上在《故乡》里“我”有其必要,处处离不开“我”,离开“我”就没有故事,《祝福》里的祥林嫂的故事则必须要离开“我”才能展开的,“我”是故事的障碍。鲁迅的小说《祝福》正是如此,在真正展开祥林嫂的故事的时候,作者就离开了,用了这么一句作冒起:“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那么鲁迅的《祝福》为什么加了“我”进去写呢?这确实值得我们谈一谈。我们已经说过,《祝福》是鲁迅的一首诗,一首抒情诗,鲁迅个人的寂寞的感情甚重,也悲愤极了,在天罗地网的鲁镇里,无端来了他这么一个人,仿佛实生活上他是这个悲剧的见证似的。这对悲剧的空气很有影响。鲁迅执笔时很自然地把“我”加进去了。这就使我们想起古代一首有名的诗,就是杜甫</a>的《石壕吏》。如果把《石壕吏》的故事改编为戏剧或电影,诗人杜甫是加不进去的,在舞台上或银幕上,只有“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这个“听”就不是诗人杜甫听而是观众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这些话所显示的情节都可以编成动人的场面。接着两句,“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在舞台上或银幕上也可以导演出来,当然不能让诗人杜甫登场,“闻”不由他。“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就戏剧或电影说就完全是多余的了,排不进去,正同我们现在《祝福》的电影小说家鲁迅排不进去一样。但杜甫写《石壕吏》时不暇考虑这些问题,他是“夜〔暮〕投石壕村”,他是“天明登前途”,他悲愤填胸,他过路打抱不平,他要写一首诗!杜甫的诗的价值就在于他有这个不平之气,他写的是真人真事,艺术的典型作用虽不要求真人真事,而杜甫的诗是诗史,它表现着千古不磨的诗人对人民的同情,真是史无其匹。鲁迅的《祝福》把鲁迅的不平之气也表现到了极点,他是对着即将灭亡的整个封建社会(虽然他不知道封建基础与其上层建筑的区别)发着个人的诅咒,所以祥林嫂的故事不一定要真人真事,鲁迅的感情是真实的了。


    鲁迅是小说家,善于布局,善于结构,在《祝福》里因为诗情而把自己加了进去,加进去之后就决不拖累了故事,而只增加了故事对读者的吸引力。在真正展开故事的时候,虽然不得不撇开叙故事的“我”,我们完全可以断定,在故事展开以前,读者已为故事所吸引住了,就因为前面有那动人的“我”的叙述,通过前面的动人的叙述,读者知道祥林嫂死了,接着就要知道她所以死,就是要知道祥林嫂的一生,非知道不可。等到故事展开了,祥林嫂的一生读者都知道了,最后又由“我”话说一段:“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怜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这就用不着说到祥林嫂的死,这就把整个故事让读者自己思索去,整个故事又对读者有极大的吸引力。这是鲁迅善于布局,善于结构。


    由“我”所叙述的祥林嫂行乞的形象,那是最深刻不过的:“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这个乞丐很快地介绍到读者面前来了,她又很快地很少转折地问出“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那么,也就有地狱了?”的话,读者不感到唐突,只感到自然,而且急于要知其所以然。只感到作者的感情重,不感到是小说作家的布局,小说情节的结构。这是鲁迅充分利用短篇小说的特点。这是把“我”加进去的效果。祥林嫂行乞本不要多写,多写就容易为写行乞而写行乞,失却小说的重心。而行乞的情节又必有。鲁迅便这样成功地写了。


    关于技巧我们应该注意的第二件事是鲁迅运用对话在《祝福》里有同其他小说不同之处。鲁迅小说语言的特点有“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一条,这充分表现在《阿Q正传</a>》的对话里,我们曾经指出过。在《祝福》里这一点也依然起着作用,少许的动作加以少许的说话把人物就刻划出来了,如写鲁四老爷,“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这就完全有鲁四老爷的形象。又如:“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淘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为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这又完全是鲁四爷,写了他的少许的动作,少许的话。这是鲁迅经常掌握的技巧。把这个技巧用来写祥林嫂的故事就有些困难。“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这本来是祥林嫂的性格。后来她却讲故事似地说了长篇的话了,“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在鲁迅的小说里,这就不是“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这就是在《祝福》里鲁迅运用对话同其(他)小说的不同之处。


    《祝福》的对话说到一大篇,正是祥林嫂的故事写得成功的一个原因。我们读着,一点也不感到对话一大篇,祥林嫂“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的性格一点也不令读者感觉到改变了,只觉得她“仿佛是木刻似的”,这又是鲁迅的技巧,善于刻划祥林嫂。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当然要大篇地说话的,因为她是做中人的,所以在《祝福》里她说了几篇,会说。当她第二次引祥林嫂来鲁四老爷家的时候,鲁迅这样写她:“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接着就是祥林嫂的一大篇,虽是一大篇,而读者感到她是木刻似的人,她是机器般地被按动着说话了,她的境遇改变得多么利害呵!“‘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墺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鞋呢。……’”谁读着都不感到对话说到一大篇。这是对话写到一大篇的成功。


    这一大篇的话,在小说里一字不移地重复了一遍。这一字不移地重复一遍,又是成功的原因。祥林嫂说了一大篇,而读者感到她是木刻似的人,她是机器般地被按动着说话了,她的境遇改变得多么利害呵!


    这里所说的技巧,都是鲁迅从外国短篇小说吸取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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