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混战到混战
3个月前 作者: 曹聚仁
白头离乱聚南荒,三日分襟各慨慷;
磨蠋半生悲往命,黄花晚节盼奇香。
宵深病急难求药,地僻医迟未处方;
如此人才如此死,旅魂悽绝鹤山傍。
——张宗祥</a>挽百里
在这儿要想在短短篇幅中,交待一九二七年——三○年间,国内错综复杂的军事政治局面,也是不容易的;但列传的体例,只许用很少的篇幅来写时代背景的。(假使读者看了不十分明白,只好请看我的《现代中国通鉴》了。)
袁世凯</a>死后,由于北洋派内部分裂所造成的地方割据与混战局面,使国人失望极了。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大家以为北伐军扫荡了北洋派军阀,把国民政府从广州搬到了南京,国内统一可期了。哪知前一混战局面刚结束,而以蒋介石</a>为轴心的混战局面又开场。且不说国共分裂后的“革命”,完全变了质,“宁汉分裂”、“宁汉合作”云云,只是蒋(介石)汪(精卫)胡(汉民)孙(科)的政治纵横捭阖所造成的党内纠纷而已。当时的实力派,在北有阎锡山</a>、冯玉祥</a>和张学良,在南有粤、桂、川、湘和蒋的嫡系部队。彼此之间,时而联合,时而矛盾,时而冲突。即如李宗仁</a>、白崇禧的部队,联蒋作战的机会不少,而联合其它军队,来反蒋的,也一见不一见。其间湘军第八军主将唐生智,也在联蒋与反蒋的幻变场面中出现。唐氏乃是百里先生的入室弟子,这就影响到百里在一九二七以后的命运了。
宁汉分裂,蒋介石下野那一段时期,可说是唐生智的全盛时期。他的部属,如李品仙、刘兴、何键、叶琪、周斓等军,在湘军中露了头角,他们都是保定军校第一期学生,也就让百里执定了鹅毛扇。(当苏联军事顾问加伦将军回国后,在武汉的国民政府,原定以百里任军事委员兼革命军</a>总顾问的。)蒋介石到了南京,也曾和百里先生深谈了几回,要他到日本去,与日本朝野人士有所商谈疏解。又要他到德国进行聘请军事顾问,都以病不曾成行。(改派陈仪</a>赴德。)龙潭战后,孙传芳一蹶不振。在宁汉合作的新局势下,蒋介石回到了南京;百里原想派李小川往汉口,助唐生智训练军队,其意本想在蒋唐之间,达成桥梁作用。[小川对此议颇表怀疑,他说:“孟潇(唐字)加入革命军最迟,而他的队伍扩充得最快。武汉乃四战之地,非可守之地。皎皎者易缺,他的处境很危险的。”]不料桂唐之间有了矛盾,桂系的讨唐军西行,唐生智通电下野,也到日本养病去了。
唐生智失败于武汉,他所部的李品仙、叶琪、廖磊三个军都转到桂系去了。(这三个军长,都是广西人。)而一九二九年,蒋桂的矛盾中,唐生智再起,唐山所驻桂军,师长以下以及士兵都是湖南人,一夕之间,转变了枪口,桂系倒下来了,唐氏又抬头了。五路总部在北平顺承王府指挥大军,唐氏迎百里夫妇到了北平,仍住锡拉胡同旧居,可以说是保定军系全盛时期。
一九二九年的混战,有讨桂之役,又有讨张(发奎)之役,又有讨新桂系(俞作柏、李明瑞)之役,最后的大轴戏,乃是讨冯玉祥、阎锡山之役。正当如火如荼的局面中,唐生智在洛阳屯兵不进,领衔和许多将领电劝蒋介石下野。恰逢漫天大雪,唐赶不到武汉,为杨虎臣部所袭。唐间关遁走,全军又完全失败了。这一来,处于蒋、唐之间的百里先生,便被蒋所拘囚了。
本来,蒋介石邀请百里入政府,百里自请出使瑞士,已经有了成局(被那时外交部长王正廷所延搁),唐生智的反蒋与失败,便苦了百里先生。那时,国民党当了权,研究系领袖梁启超</a>,卧病北平,生活黯淡,到了一九二九年冬天,梁氏也病逝北平了。
东不如西之“西”
那几年,唐生智的军事生命,大起大落;到了第二次反蒋行动失败了,百里先生,不仅做了保人,连带负责;还因为在上海国富门路住宅中搜出了无线电台,在残稿中发现了百里手迹,有“东不如西”之句,犯了同谋的嫌疑。(本来,唐生智在洛阳屯兵不进时,邵力子先生曾奉蒋氏之命,要百里劝唐生智来南京,改任军政部长之职,事实上,等于削除唐氏的军权。)
不过,那电文中所谓“东不如西”的“西”字,和蒋介石所推测的,绝不相同。那儿,另有一段故事可说:且说,清代文武大员中,湖南人很多,而左宗棠</a>其人,他平定新疆后,以陕甘总督入阁拜相,煊赫一时。那年左宗棠七十大寿,有人送了一副寿联:“南极寿星,北门锁钥。西方活佛,东阁梅花。”这一联句,传诵一时。那位唐生智以第五路军统帅驻防北平,恰好唐父六十大寿,百里也就送了“北方大将,西域奇才”的寿联。这联句包含百里先生的抱负。左是湖南人,唐也是湖南人,他希望唐生智到西北开辟天地去。
这话并不是百里先生一时的感兴,而是深思熟虑后的打算。他那几年一直在想:过去十几年的内战,政治局面有如走马灯式转来转去。民生益苦,国势益弱,这总不是办法。他又看到在内战中转来转去的武将,总是昙花一现,爬得高,跌得重;命运比较好一点的,只有处偏僻地区的张作霖(东北)、唐继尧(西南)、杨增新(西北)、阎锡山(山西)那几个将领,政治寿命长一点。他替唐生智着想,既已失败了一次,不容再失败了。他想,与其逐鹿中原,不如到西北极边,另开局面。而一九一八年七月间,新疆所发生的政变,虽是谜一样的,却勾起了百里的梦想。
那场谜样的政变主角,乃是百里的朋友樊耀南,一个有野心的萨斯洛迭〔1〕(Ceeil Rhodes)。这位朋友,他是湖北沔阳人,他和新疆主政的杨增新,并没有什么渊源,只是他有这样的梦想,要西渡玉门关,建立他的新疆王国。他在北京时,还对他的同乡说过:“等我做了新疆王,请你到哈密来吃西瓜。”(那时,南方的人,把新疆当作极边充军的去处,谁肯万里投荒呢?)这一当作笑话的传说,却引起了百里先生的注意,觉得这位年轻朋友,倒是其志不在小而且极有意义的。
后来这位年轻湖北人,不知去向了,谁也不会注意他。过了两年,他的姓名,忽然在北洋政府的命令出现了,他已是迪化(即新疆)道尹了。原来他真的从北京到新疆去,在兵营中做录事(书记)开始,一步步往上爬,慢慢成为杨增新(督办)的亲信(杨是云南人),爬到了迪化道尹,已经是红人了。后来,到了民国初年,他已经是政务厅长兼军务厅长,还兼了俄文学堂的监督,大权在握,成为杨督办的股肱之臣。
这位野心家所导演新疆政变,乃是勾结了另一杨氏左右金树仁,趁俄文学堂行毕业礼,请杨督办到校训话。就在训话时,用乱枪把他打死了。就在那时,他带卫士到督署去做梦想已久的新疆王,谁知,他一进督署,又被金树仁的伏兵,用乱枪打死了。这位野心家的结局便是如此。这一政变,引起了百里先生的凝视,他觉得樊耀南的用心是不错的,可是力不够,便成了泡影了。他相信唐生智可以填补西北这一空缺,足以有为的。所以,他在电文中说</a>“东不如西”。唐生智如依他的话,出了潼关,出了玉门关,进入迪化做起新疆王来</a>,那就不会有盛世才那一幕了。
囚居生活
一九三○年元旦,百里先生情绪很坏,天天喝酒,性子很暴躁。那天,刘文岛(他的保定军校学生)婉言劝他到外国去,还说可以筹措五万元路费,当然受了当局的暗示的。百里是书生脾气,执拗得很,说他自己没有钱,也不要别人的钱,他决不出国去。接着,南京的特务,便公开在他的寓所往来。因此,张群(上海市长)劝他离开上海,到杭州去休养一些日子。百里便先回硖石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到了杭州。那时,浙江省政府替他在湖中杨庄准备住所,这是他的囚居生活的开始。一个下级军官带着一排兵在监视他,表面上一切都很优待:一个厨子,一只小艇,供应他们的饮食,仿佛隐士一般。
湖上闲居那些日子,和外间几乎隔绝了,只有他的侄儿蒋慰堂曾从北平赶到杭州来看他。一看情形,要劝慰也无从说起。他抄了一首对联给百里看:“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忌是庸才。”百里只是笑了一笑。
南京方面,是决定把百里移到南京去的,那小军官奉命执行的前一晚,却备了酒菜请了百里一顿,言说之间,那军官却劝百里趁昏夜坐小船逃走,百里不表示同意,说:“我要走的话,在上海就走了,不会到杭州来了。”(那军官也许是真意,也许是试探,有过这么一回事就是了。)
这样,百里先生便移住南京,在三元巷总部军法处待审。当时替百里说话的很多,陈仪也正在南京任军政部次长,也尽力在疏解。他们想:“蒋介石在军事上顺利的话,对百里一定会从宽处置。”却想不到百里南京会囚居了二十个月之久的。一般情形,到了第四个月,就缓和下来,当局允许百里的家属进京探监,而且允许每天可以接见家属。左梅,这位日本女人,在这样逆境中倒发挥了日本民族的坚忍精神。她把大次二女留在上海读书,让她们住在校中。她自己带了第四第五二女到南京,在三元巷附近租了房子,天天和百里在监中一同过活。早往晚归,如守护士兵所说的,她们是没有礼拜天和假期的。
百里在狱中,每天早晨,打太极拳约半小时,那位只有四岁的五小姐陪着他打拳,慢慢也搅熟门路了。(他们晴天在院子里打,雨天在屋里打。)她也陪着父亲吃早点,喝牛奶。百里没有男孩,只有五个女儿,他的父爱,比母爱还恳挚些。百里在狱中,才开始练毛笔字,进步得很快。他的诗词本来很好,这时,他就对小女儿讲诗,讲故事。他的说书有天才的,他就对那两小女讲水浒,说景阳冈武松打虎。他叫五女爬在地下装老虎,四女装武松。他自己就表演如何扑,如何打,如何闪躲,如何追击,那真热闹极了。有一天,正在父女转在一团,那地上的老虎,一脚伸过去,把开水壶踢翻了,滚水烫得五小姐直叫。这小脚上的水泡,也痛了百里的心,真的流下泪来。那晚,五小姐留在狱中住宿,她故意装作一点也不痛。
那二十个月的囚居,百里一家,倒是其乐也融融,只是经济困难,生活当然不十分称心的。至于世态炎凉,友戚们惟恐受了牵连,漠不关心,更在意想之中。
狱中后记
在狱中过二十个月,也可说是漫漫长夜,好在左梅带着女儿伴着他,得天伦之至乐。他的内心修养,除了打太拳、打坐、写字以外,还潜心研究康德、伏尔泰哲学以及佛家内典。他那时自号“澹宁”,即“澹泊明志,宁静致远”之意。百里先生有一回和我说到内心修养问题,这是从宇宙本体来看人生,鸡虫得失本是不足道的。他在狱中也和女儿打桥戏,老四蒋华精于桥戏,老五蒋和爱听故事。他就让老四研究数学,老五研究文学,他这位父亲,对女儿是十分关心的。
那一段时间,朋友学生也都疏远了,官场中人,最是势利,他们怕失了当局的欢心,为了自己的权位,更不会接近狱中的人。因此,雪中送炭,绝无其人。左梅也时常回到上海,尽力可能变卖家中什物,有时也向戚友借点钱来应付日常用度。有时,她也做点股票生意,找点零钱。百里当然不会想到那么长时期的家用来源,她们母女串着哄他,说她做股票赚了钱。有一回,百里的袜子实在破得不堪了,两位女儿把仅有的两块钱(压岁封包)叫老姚(她家老工人)买了袜子,洗了几遍,塞到百里的枕边去。百里心中还不明白吗?他不禁对之垂泪了,好在他有这样好的妻子,真是万金不换的,这一方面,他也体味到人生的意义。
大约是一年以后,李根源、张仲仁他们几个人也曾向蒋介石请求释放蒋百里,说是“外侮日亟,将才苦少”,希望当局为国家保全人才。蒋已在呈纸上批了“照准”的字样。可是,释放仍无下文,其他的人,也就不敢进言。恰巧“九·一八”事变发生,外患急,迫得党内非团结不可了(所谓“精诚团结,共赴国难”),为了综合粤宁双方,陈铭枢担负桥梁重要工作。他所属的十九路军,在蒋介石第二度下野时,调在南京、上海一带担负警卫任务。陈氏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那时,那位退隐香港的唐天如(上文我已说过,他是百里至好,曾任吴佩孚幕中秘书处副处长),因陈铭枢邀他入幕,他首先提出请陈氏设法挽救百里先生。陈氏入京,担任京沪卫戍司令长官,兼代行政院长,大权在握,说起来,当然更有分量,他还邀请吴稚晖等一同去说。恰好有一天,蒋介石派熊式辉约陈氏面谈,那一晚谈话中,便把百里先生的事,一同解决了。
陈铭枢氏,他在军法处下令释放的前一天,曾亲自到三元巷狱中访问百里,谈了一刻钟。第二天上午,左梅便接到军法处释放百里的正式通知。真是悲喜交并,满面热泪。百里在上海的几个女儿,也赶到南京去看他们的父亲。百里回家不久,陈铭枢又去访问了他一回,过了几天,百里一家,就回上海去了。
当时,外间不曾知的一件事:即是百里所囚居的三元巷,还有一位著名的人物,便是邓演达。他们在狱中,偷得机会,谈得很多的。蒋介石对邓氏最不放心,因为邓氏不甘低头屈服,便被牺牲了。百里心中,当然十分悲痛的。还有其他狱中,因为“九·一八”以后连续发生的爱国运动,拘囚了许多青年学生。百里对自己的女儿说:“这些年轻人,都是有出息的!”这是他对学生运动的同情。
还有一件使百里伤心的事,那位诗人徐志摩</a>,乃是百里的近亲。那天,从上海坐飞机,经过南京到北京去,曾到狱中看了百里。哪知就在那天下午,在山东泰山遭难,狱中一面,乃成永诀。一幕幕,对百里都是梦影。他回到了上海,曾写了一长幅心经送给陈铭枢,世间相,确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
“书生无用论”及其它
百里先生囚居南京二十个月,也可说是他一生的逆境。陶菊隐</a>(这位旧闻记者,也是百里的好友之一)说:“这一时期是百里政治最潦倒的时期,却又是他思想成熟的时期,家庭生活最美满的时期。”〔2〕这话是不错的。在这段长时期静修中,他想得很多,想得很深,想得很远。他那一口硖石土腔是脱不了的,但他滔滔不绝,和自己的女孩子们说朝野动态,国际时事,他们的客厅,便是海德公园。(他的家乡海宁硖石,只是一市镇。)
百里自己也是读书人,而且是博极群书的人,但他有了彻底的觉悟,比那位写《儒林外史</a>》的吴敬梓</a>还想得深远一点。他看出了书生的无用。他说:中国文人最无用,古来士为四民之表率,国家弄到这样衰弱,文人实在应负大部分的责任。读书越多的人,越不能成为当权阶级,仅知如何逢迎君主,得了一人的恩宠,就能爬到高层辅佐阶级的地位。他们的终身目的不过如此。曹操</a>、司马懿,一面从政,一面读书,诸葛亮</a>二十来岁就出山,都不能算得专心致志的文人。真正文人,四十岁以前,埋头读死书,变成了饱学的书呆子;四十以后,埋头科举,纵能显亲扬名,这辈子已是个废物了。
他说:中国人的正义感和个人气节都误于曹、司马两家之手。曹是特工的始作俑者,亲友信件都受检查,甚至行动也受监视。人人只许谈风月,不得批评朝政。他的儿子承其衣钵,所谓煮豆燃箕,成为千古以来一句痛心的话。司马对他的作风从旁学习,像后来希特勒学习慕沙里尼(今译墨索里尼,下同)一样,而且青胜于蓝,即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他装病偃卧,玩弄曹家的子弟,结果曹家被他吞灭了。司马炎统一全国,模仿乃祖的作风,以自私的动机,废了兵革,收北方郡县兵器,而中国从此更衰弱,卒召五胡之乱。就国防说起来,魏晋时是中华民族的罪人,秦皇、魏武,却不无相当的供献(贡献)。
他说:唐太宗</a>的母亲,是蒙古的歌妓。这个混血儿,虽演手足相残的惨剧,但他能把国防力量逐步恢复起来。他定制开科取士是开明的统制思想,进一步的愚民政策。从此统治阶级与辅佐阶级,截然划分,文人永远的只够“臣”“奴”的材料。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当然也是帝王自私的一贯作风。宋初的杨家将比后来的岳家将还高明些,兵法固臻上乘,武器尤有心得。蒙古人学了他的战术还不打紧,得了他的兵器,以至还击中国,且能驰骋欧洲。一方面造成了中国全部沦陷的黑暗时期。为害更烈的,是把火药传到了欧洲;日本又得自欧洲而来打中国;中国以发明家变成了挨打的国家,实在是痛心的事。
他说:崛起陇亩的朱洪武,推翻了异族统治,固不失为民族功人,可是他们父子所推行的特工制,比前代变本加厉,一方远承曹、司马两朝的遗规,一方吸收唐代的科举制,制定了双管齐下的政策。三年一小考,五年一大考,不知坑死了多少读书人。等到他们考中了,白发满头出来做官,这种人对国家对民族哪里还有一点儿用处呢?
他说:清朝利用中国内乱入关,更加上八股的桎梏,其害人程度与女子缠足相等。我所见的举人、翰林,他们化成灰,还是奴才的材料。我分析起来,中国之大而弱,由于不读书的流氓做了皇帝,成为最高的主权阶级,而知识分子则沦为辅佐阶级。当然,他所说的,也有着他们那一群朋友在内的。〔3〕
百里的历史观,对我们影响很大。我的“书生无用论”以及“脱下长衫,莫作奴才”的口号,一半受了吴敬梓的影响,一半也受了百里先生影响。
附:中国史之我见〔4〕
蒋百里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极丰富的民主思想,所谓传贤不传子,那时尚未进化到选举制度,而国人皆曰贤就是尊重全国国民的公意。后来君权渐盛,仍有诤臣诤友,直到战国时仍不乏直言婉讽的辩士。直到专制魔王秦始皇</a>诞生,乃完全转入君主独裁的时期。
中国文人最无用,古来士为四民之表率,国家弄得这样衰弱,文人实在应负大部分的责任。读书越多的人越不能成为主权阶级,仅知如何逢迎君主,得了一人的恩宠就能爬到高层辅佐阶级的地位。他们的终身目的不过如此。曹操、司马懿一面从政一面读书,诸葛亮二十来岁就出山,都不能算得专心致志的文人。真正文人四十岁以前埋头读死书变成了饱学的书呆子,四十岁后埋头科举纵能显亲扬名,这辈子已是个废物了。孙中山</a>先生也是半路出家,以革命精神而能成为主权阶级的。
中国人的正义感和个人气节都误于曹、司马两家之手。曹是特工的始作俑者,亲友信件须受检查,甚至行动也受监视。人人只许谈风月,不得臧否朝政。他的儿子承其衣钵,所谓“煮豆燃萁”成为千古以来一句痛心的话。司马对他的作风从旁学习,像后来希特勒学习墨索里尼的一样,而且青胜于蓝,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装病偃卧玩弄曹家的子弟,结果曹家被他吞灭。
司马炎统一寰宇,模仿乃祖的作风,以自私的动机废兵革,收北方郡县兵器,而中国从此更衰弱,卒召五胡之乱。虽有志士祖逖等,终亦无能为力。就国防说起来,魏晋都是中华民族的罪人,秦皇、汉武却不无相当的贡献。
唐太宗的母亲是蒙古的歌妓。这个混血儿虽演手足相残的惨剧,但把国防力逐步恢复起来。他开科取士是开明的统制思想,进一步的愚民政策,从此统治阶级与辅佐阶级截然划分,丈人永远的只够“臣”“奴”的材料。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当然也是帝王自私的一贯作风。宋初的杨家将比后来的岳家将更高明,兵法固臻上乘,武器尤有心得。蒙古人学了他的战术还不打紧,得了他的兵器以之还击中国且能驰骋欧洲,一方造成了中国全部沦陷的黑暗时期,但为害更烈的是把火药传到欧洲,日本又得自欧洲而来打中国,中国以发明家变成了挨打的国家,实在是痛心的事。
崛起陇亩的明太祖</a>推翻了异族统治,固不失为民族功人,可是他所推行的特工制比前变本加厉,一方远承曹、司马两朝的遗规,一方吸收唐代的科举制,制定了双管齐下的政策。兵士把守考棚,文弱秀才看见了兵就吓得浑身战栗,考棚内竹制桌椅摆成长条格子式,考生一排排地坐满了,如果有一个考生因惊而颤,同坐的一排都要受到他的影响。凹凸不平的地板,监考兵士走过来踱过去,吱吱地震动起来,而考生的手腕也因之动摇起来。考生今天入场明天才得出来,像坐了一天的牢受了一天异样的刑。三年一小考,五年一大考,不知坑死了多少人。等到他们考中了,白发满头出来做官,这种人对国家和民族哪里还有一点儿用处呢!
清朝利用中国内乱入关,更加上八股的梏桎,其害人程度与女子缠足相等。我所见的举人、翰林,他们化成灰还是奴才的材料。我分析起来,中国之大而弱由于不读书的流氓做了皇帝——最高的主权阶级——而知识分子则沦为辅佐阶级。历代主权阶级说尽了好话,做尽了坏事。人人骂隋炀帝“无道昏君”,他做坏事就直言坏事,偶然也做了几件好事,不像后来的人专做坏事还要榜标好事之名。近来的情形是发挥中国固有的特质再输入西洋的新手腕,民国成立了二十年,民主的路程迄今还隔得相当的辽远呢!
注释
〔1〕应译为“萨洛迭斯”。——曹雷注
〔2〕陶原文为:“百里的政治生涯在不愉快的氛围中,而他的家庭却在爱的氛围中,天性的爱是宇宙间最伟大的爱,这爱力就是百里两年来狱中生活精神所寄托的地方。他需要精神食量甚过丰美的肴馔,而这爱力还是他自身的爱所感召的。”
〔3〕蒋百里对本国史的独到认识,本章将节引附录之。详见蒋文《中国史之我见》。
〔4〕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