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南北军阀混战局面中

3个月前 作者: 曹聚仁
    方觊功能济国艰,岂知讣报发宜山!论兵迈古开中外,揽辔澄清志羽纶。天下英才犹待育,云霄立鹤早间关。腥膻遍地迷无路,渺渺征魂可易还。


    忍将老泪哭齐年,童稚情亲倍黯然。岂仅文章垂后世,更无谈笑获随肩。攘夷方急中原日,斋志长悲欲晓天。伯道乏儿苏武妇,我来何处吊新阡。


    松坡早谢韵松亡,黯黯同侪欲息铓。驱狄方期峰井伯,挥戈忽丧鲁灵光。才闻汉节旋殊域,遽报箕星陨鬼方。寂寞宜州山下月,只应黄九与参行。


    龚生虽夭却成仁,殉国亡躯志已伸。还忆伤心严谴日,翻成尽瘁鞠躬身!青灯往昔几年少,白发而今一故人。从此逢秋倍增感,重阳风雨菊花晨。


    ——高子白:《哭百里同学》


    一九一一年以后的南北军阀混战局面,要用几句简括的话来叙写清楚是不容易的。南北的对立,一直那么僵持下去,在上海举行的南北和会,并没什么结果。而北与北的内部冲突,也一直持续着。不仅此也,皖、直、奉的忽联忽离,以及直内部的保洛异趋,爆出许多离奇场面。而孙中山</a>与陈炯明的内部矛盾,以及粤桂滇川之间的乍离乍合,又是混乱的局面。百里先生带着一颗求统一的热心周旋于群雄之间,他处境当然不会很愉快的。


    冯玉祥</a>驻军南苑时,曾经邀百里到军中去作连续讲演,可是,一九一三年六月十三日,冯军对黎元洪的迫宫,又使他十分失望了。他曾对张之江说:“总统的好不好是另一问题,总之,应求政治解决,军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动作!”研究系那些政人,一直依附着军人来做政治活动,而军人政治一直不会依从宪法。这样的苦果,他们不断吃到了。一九一四年九月十七日,吴佩孚应召北上,到北京主持讨奉的军事,他在四照堂点将,威风八面,固一世之雄也。他曾商请百里主持军务,因为百里曾在东北多年,对关外情势比较熟悉,可以胜任愉快的。百里却痛心于翻云覆雨的政潮,婉言谢绝了。吴氏又想请百里指挥两师直军到湖南去防止湘军的北伐,其意因为湘军首领赵恒惕是百里的同学,唐生智又是百里的入室弟子,百里指挥直军,便可以安湖南人的疑虑,也由于百里不愿投入漩涡而谢绝了。


    当时,吴氏自以为打东北具有充分的把握,哪知由于冯玉祥的抽后腿,北京的局面大变,吴佩孚的雄图也就破灭了。百里有着旧时代士大夫的道义观念,在吴氏失意时,辗转到了秦皇岛,访问这位受挫的将军。他才明白旧时代的军人,一直自信力这么强,大势已去,还以为冯的回师,只是延长了他的作战期限,对最后胜利是绝对有把握而不会有多大影响的。他看明白吴氏的不识时务,便移家到上海去,住在慕尔鸣路。他自己到杭州去拜访孙传芳,那是他在士官的同学。这是直系的另一势力,百里心中原有团结直系这两势力的打算,一方面也是他想绾合南北的伏线。至于冯玉祥的国民军和奉军发生冲突,孙传芳乘机讨奉,而吴佩孚乘鄂督萧耀南的病逝,在汉口另开局面,以十四省讨贼联军总司令自居,直系之中的离合,又打碎了百里的计划了。


    在军阀的相互争夺的演变中,研究系文士也曾提出了联省自治的理想。(这一种政治理论的探讨,曾见于民初的《甲寅杂志》、《裁兵与国防》等专论。)当时,推行联省自治制宪的实行地区,正在苦于南北之战的湖南,谭延闿也是领导人之一。湖南省政府在岳麓山举行名流演讲会,随即制定湖南省宪,百里都曾身与其列。〔1〕同时,浙江的制宪工作,百里也曾参</a>与着。(那还是卢永祥督浙时期。)这些工作也只是昙花一现,无疾而终的。我记得当年梁启超</a>曾手写集陶诗一联赠百里,句云:“相期各努力,别后辄相思。”也可说是研究系那一群朋友的心怀。(孙中山是主张中央集权,反对联省自治的。陈炯明倒是赞成联治,这其间,就有各人的自己打算。)


    那一时期,蒋太夫人逝世了!弔丧使者,有各方面的代表,有一位和百里一同北上的湖南代表龚浩。车过徐州,正当黎明,百里忽对他说:“将来中国和日本作战,津浦、平汉两线一定会被人攻陷的,现代中国国防只能以洛阳、襄阳、衡阳为根据地了!”在军阀混乱时期,他会预想到中日的战争,在那时确乎使这位湖南学生听了大为惊异的。


    在孙传芳的幕后


    百里先生,看明白了吴佩孚的牛性,知道在汉口没有回旋余地,便回到了上海。那时,丁文江任上海市长,陈陶遗任江苏省长,陈仪</a>又驻防在徐州,他以为他们仍可左右孙传芳的意向。孙氏曾对陈仪保证不对广州作战,还曾派周赤忱到广州去(周氏系百里士官同学),其后陈仪到了南京,孙氏又告诉他,已加派陈其采到广州去了(时陈其采任杭州中国银行副总经理)。后来,百里知道孙氏变了卦,又到密室去规劝他,孙用很坚决的话对他说:“我是不想打,你们不要不相信我。”陈仪说:“既说不打,怎么会动员卢香亭第二师开到九江去呢?”孙却说:“这就是不打的用心。目前,江西防务空虚,难保对方不乘虚而入。我方必须增强实力,才可以避免双方的冲突。你徐州的兵,我一个也不动,你放心回去好了。”陈回到徐州,看见了铜鼓、修水双方接触的消息,又电询孙氏。孙氏回电请陈派人和革命军</a>去接洽。陈氏推荐他的参谋长葛敬恩和参谋徐培根。等到他们从南京西上,吴佩孚已完全失败。蒋介石</a>在江西主持军事,他们都不曾碰到面,而江西战事已发生了。


    我们且看丁文江所透露的文献:丁氏之参加孙传芳团体,是有一个小组织:陈陶遗、陈仪、丁文江、蒋百里和刘厚生。然而一参加到里边,知道事情不如此简单。孙传芳要做的事,大者并不与他们商量。孙在军人中,很有才,很爱名誉,很想把事情办好,只是有一个根本的缺陷,就是近代知识太缺乏了。等到孙传芳与北伐军可和可战的时候到了,孙氏并不和他们商量了才(就)决定自己的态度。等到武穴紧张时,丁文江觉得非与孙氏彻底一谈不可了,他便去陈说一番。孙氏说:“我本来也这样想过,不过请你们看这一个电报。”这个电报是孙氏的在武穴的前敌总指挥打来的,大意说:现在听说联帅有与赤军(指北伐军)妥协的谣言,消息传来,军心不振。“赤军”皆南人,我辈皆北人,北人受制于南人,必无好日子过,且必为南人所弄。迫不得已,只有北人大联合云云。孙氏把电报给他们看了,便说道:“我不能不同张家(指作霖、宗昌)妥协。不然,我站不住。”丁氏说:“与二张妥协,政治上站不住。”孙氏说:“那就管不得这许多了。”


    又据刘厚生先生的追记:当孙传芳秘密去天津求救于张作霖,给陈陶遗首先知道,便派人到上海去,叫刘厚生到南京去劝说孙传芳。因为刘氏没曾做孙手下的官,还有说话的余地。刘氏拉了丁文江同车往南京。由陈陶遗和孙氏说好了,他们便同去见他。刘氏先问:“孙帅到天津,见到张作霖了吗?”孙说:“我一到天津,就见了大元帅,大元帅见了我,很高兴,开口就说:‘老弟,你来了好极了!以前咱们的事撩在一边,永远不提。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已打电报叫效坤(张宗昌)来天津,大家商量办法。’”刘氏便轻轻的问孙氏:“看见了杨宇霆没有?”这句话直刺了孙的心,他只说:“那小子!”以下就没有声音了。那之后,就是刘氏的说话。刘氏说了几种江苏人的愿望,他为孙氏设想,本为驱逐奉军而来,结果反迎请奉军来江苏,岂不是“为德不卒”,前后两歧?孙氏听了,约有两三分钟不说话。忽然开口问刘氏有什么意见。刘氏说到孙氏本是应江苏人的请求而来,胜败兵家常事,苏人决不怨他。但是江苏老百姓决不愿再受胡子兵的骚扰了,请他再考虑考虑。孙氏听了他的话。很坚决地回答道:“刘先生所谈,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但是我孙传芳脾气不好,我宁可啃窝窝头,不愿吃大米饭。我与国民党是不能合作的。我可以告诉刘先生,蒋介石曾派张群来找过我两次,我已拒绝他了。我对不起刘先生,也对不起江苏人,我抱歉得很!”孙传芳的暮境,就是这么的。


    注:丁文江,地质学家,曾任上海市长。陈陶遗,同盟会会员,曾以参加革命被端方所捕,破格获赦,故改名“陶遗”。刘厚生,实业家,张季直的左右手。他们都是江苏人。百里和陈仪,都是浙江人。


    不如意事常八九


    我和百里先生相识时,很年轻,不懂事,他是我的父师之辈,一半是尊敬,不敢以小人之心来度他。后来,看看他生前的文献以及他的朋友们,如陈陶遗、丁文江的文献,还有前几年逝世的冷御秋先生的闲谈,才知道百里在那一段时期,自有他们的如意算盘的。他们这一群,把传芳从杭州捧到了南京,逐出了奉系的军队,成为五省联军总司令。孙氏原想请百里做总参谋长,他辞了不做。孙氏又准备请他做江苏省长或上海市长,他推荐了陈陶遗做江苏省长,丁文江做了上海市长。陈仪第一师驻防徐州,在东南这一角上,已经有了布置。而百里自己,又和夫人左梅化装到了汉口,就吴佩孚的十四省讨贼联军司令的总参谋长职务。他的心头,显然是想把直系两大势力联络起来,共同对付关外的张。不仅此也,和他密切相关的唐生智,正在用湘军力量和广东国民革命军相呼应。他就想通过唐生智的关系,让吴佩孚和蒋介石来携手,结合了孙、吴、蒋、集团来对付奉张。哪知吴佩孚的想法和他绝不相同,他所说的“讨贼”的“贼”,乃是无定向风。他认为奉张可以打倒,广州的革命军,也可以打倒,而目前最使吴切齿的,乃是冯玉祥的国民军。他的决策则是联张以讨冯,这就和百里的想法完全相反了。当百里从上海西行时,已经派刘文岛到了广州,和国民党方有所联络,哪知,吴佩孚的本意乃是联张讨冯以后,正准备回师来迎战北伐军的;又和百里的预想南辕北辙了。他到汉口以后,才知道吴佩孚的英雄之梦,旧军人的习气,蔑视时代环境而欲统一天下的豪情,都是不可救药的。


    最有趣的讽刺,是他在汉口联军统帅司令部,居了总参谋长的名义。(吴和张的联络,却由张宗昌居间,并不让百里知情的。)而孙传芳也以联军总参谋长的职位等待他,一面,蒋介石正在兴师北伐,也对刘文岛说,请百里先生来担任总参谋长的职务。百里听了莞尔微笑:“我是生来只能做幕僚长的命吧!”


    在吴大帅的那边,蒋百里是尊而不亲的,见面时,吴氏总尊之为“先生”。有一天,吴大帅做生日(三月初七),大帅夫人张佩兰邀了一些夫人打牌暖寿,左梅也在座。左梅因为不惯这种官场应酬,事前向大帅夫人告罪,说大寿正日,她不能来,因为她没有礼服,而且不惯于应酬。吴夫人却派靳云鹗夫人专诚邀请,她以盛情难却,百里又从旁鼓动了她,才勉强与宴。那天华堂盛会,夫人们都是珠光宝气,备极豪华,只有左梅朴素无华,泰然相处。有一位次长夫人问她:“蒋嫂子,你的先生做什么官的?”左梅说:“没做什么官。”那夫人讶然道:“不做官怎么过日子的?”左梅只是笑笑。别人告诉那位夫人,蒋百里乃是当代的诸葛亮</a>。她回家问了自己的丈夫,才明白在刘备眼前,诸葛亮是比关云长</a>、张飞都尊而且亲,亲而且信些。其实,吴佩孚并不是刘玄德,而蒋百里的时代,也已不是诸葛亮的时代了。


    吴寿那天,靳云鹗夫人被安排在一个很不适当的席位上,或许张佩兰以为熟托,不会使她不快意的。谁知靳云鹗和吴佩孚的分手,就在这一天种了根。百里看明白了吴佩孚的主意,他就托辞和左梅东归上海。百里留书推荐他的好友唐天如做吴大帅的秘书副处长。百里一去,唐也转到香港做隐士去了。“夕阳无限好”,吴大帅的末运,也就在汉口注定了。他的大轴戏,乃是南口之战,打垮了冯玉祥,而汀泗桥之战,却被北伐军所打垮。


    附:蒋母杨太夫人墓志铭


    梁启超


    海宁蒋方震丧母既虞,衔哀述先德。且寓书启超曰:“忆昔国难,同伏香港舟中。先生作家书,方震涕不敢侍,窃避以号。今几何时,而方震亦为无父母人也。方震微先生无与归。吾母微先生亦莫能传。知在矜爱,敢乞铭诔。”呜呼!方震书所述者,丙辰四月事。启超方以讨袁世凯</a>在军中,吾父二月弃养。遗言勿许召启超,启超不自省其通天之罪。间数日,辄以书起居吾父,谓父健在,念游子之方而已。方震时方左右我,观而哀之。今方震亦以奔丧归,触前事而增痛也。启超与方震交逾二十年,居同学,出同游,天下事则同患难,以故知其行谊及其家世最稔。今兹衔恤,疚戚亦同。启超虽不文,于兹铭则义焉得辞。谨按太夫人海盐氏,实龟山先生之裔,二十四传而至笛舟先生,以绩学闻,即太夫人父。太夫人生而孤,无昆弟,茕独依母居。七岁,遭洪杨乱,困横转徒,数年始定,而母旋没。太夫人年十三耳,又越十有二年,始嫔于蒋。蒋故浙西名族,方震之王父讳光煦,字生沐,以善校勘,能文章,为道咸间学者宗,所称东湖先生也。东湖有子八人,其某讳学烺,字泽久,则方震父,东湖诸子,皆儒冠袭家业。泽久先生独以先天有肢体疾,弗与。以启超所闻于其里中长老,则其童幼时所历,颇与后稷隘巷平林事相类。故蚤失学而三十始聚。然性绝聪异,卒能以医学起其家云。太夫人之来归在乱后,家已中落,别下斋鞠为茂草,藏书荡然矣。归一年而举方震,又十三年,太夫人年三十有九。而泽久先生没。方震无同怀兄弟姊妹,与太夫人同也。方震语启超曰:“吾母自堕地以迄盖棺,其所历殆非恒人所克堪。髫年避乱,尝饿走一日夜,从乡人乞菜粥,哺外王母,侍外王母疾;风雪夜,涤中衣,腕际龟裂,泪渍之,倍痛焉。杨氏世传能截竹为衣,竹似珠,善辟暑,母精其艺,因得自力于衣食。犹且以其间读书史,晓畅义理。自方震始学语,唐诗、孝经</a>及朱子小学</a>,皆母授也。父故羸,尝以肝疾损目,不能视者积年。母布衣木簪,拮据内外,尝曰:‘昔人所教,勤俭持岁,若井臼缝纫之劳勚,米盐布帛之撙节,易为耳。若乃无米之炊,量出以计入,斯真难。而于其间侍病人,令其心气和平,教幼儿,令其神志发越,则尤难。’”呜呼!此太夫人良道甘苦之言。而古圣贤豪杰终身在忧患中,犹能出其学以格君而泽民者,又岂有他道哉。太夫人之善教,盖其天性。方震以独子,相依茹荼蘖,而所以督教之者未尝稍宽假。有过必痛责,责己则丁宁引喻。发其真悔,往往平子相峙而泣。方震弱冠踸踔,将游学海外,顾恋母不忍去,太夫人曰:“行矣!吾不以流俗人望汝,亦不以流俗人自待。汝夙孤露,能奋自树立,乃所以为孝也。”方震学成,服公职,稍有所入,以奉母。母则出之以创振坤女学,而躬自董理之。硖石之有女学,自太夫人始也。方震学问文章,世之贤达多能知之,其他日事业所就,盖未可测。视时会何职耳,顾启超久与游。独深敬其天性过人,盖尝间关数千里,两度急其友蔡锷</a>、戴戡之难。既不可救,归时则与启超相对作孺子泣。又制行绝介,位至将军,而粥恒不继,曾不屑有所攀援,亦未尝戚戚。虽饥不忘天下,嘻!是皆秉太夫人之遗传及其身教,以克有是也。太夫人生清咸丰五年乙卯正月十三日,卒民国十二年癸亥三月十四日。得年六十有九,以某某年某月某某日葬于某某之原,宜铭。铭曰:墨氏教任,损己而益所为,斯道久绝于士大夫,而匹妇能蹈之,其将成教于厥子,以起一世之衰,后之续人鉴者视此辞。


    注释


    〔1〕1921年1月,湖南省成立“湖南自治根本法起草委员会”,蒋百里以学者名流身份在开幕式上作《论军事与联省自治》演说,并参与起草《湖南省宪法草案》。省宪中规定的义务民兵制,即为百里的建议,对湖南裁兵问题有相当的贡献。并曾撰《五十年来的湘军》一文,对湘军抱以很大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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