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居正之时代
3个月前 作者: 佘守德
大政治家以于其所处之时代,譬犹机器之大齿轮然。大齿轮者,受发动机之推动,而同时又推动小齿轮者也。其在大政治家,则历史之趋势者,其所由推动之发动机也;而天下后世者,则其所推动之小齿轮也。故大政治家之功业,无不由于历史趋势之推动,而其功业之成果,则又足以推动天下后世者也。然则江陵所处之时代,果何如乎?请以历史的眼光,就当时之世界及本国情势分别观察而论述之。
就世界历史之眼光以观,则江陵所处之时代,为十六世纪之中叶。斯时之欧洲,正当文艺复兴之后,宗教改革鼎盛之时;列国间多从事于宗教战争,而其国内亦多以政教纷争而未归于统一;中世纪之封建社会,虽已开始动摇,而助成国家统一之君主专制制度,则尚未能成立;新大陆虽因航路初通而已被发现,而欧洲与美、亚两洲间之交通,则仍甚阻隔。盖彼时之欧洲各国,均尚未成为现代之国家,其政治文化各方面,自亦幼稚无足称道。至若美洲,则更系洪荒乍辟,初无任何国家之存在。即与中国同居亚洲之日本,亦尚徘徊于分崩离析之封建时代,而未及完成其内部之统一。环顾当时之世界,厥惟中国具有数千年之历史,拥有亚洲大陆大部之土地;以言学术文化,则灿然而美备;以言君主专制制度,则蒂固而根深。其为当时全世界惟一之大帝国,自可居之而不疑。江陵乃适于此际,身居此大帝国之相位,手握此大帝国之政权者,前后达十余年之久;而此大帝国且赖其不朽之功业,由中衰而臻于复兴;旋乾转坤,经纶卓绝,周视寰宇,独具雄姿。则谓为当时全世界惟一之大政治家,又岂有愧色乎哉?
至就本国历史之观点言之,则江陵所处之时代,正当明室由盛而衰由衰转盛之际会;而主持此大转变之机纽者,又即江陵其人。是其拨乱反正之殊勋,更足使其坐享大政治家之荣衔而无愧矣。明自太祖以一布衣而跻万乘之尊,其创业垂统之功,殆惟汉高帝足与后先辉映。再继以成祖、仁宗之安内攘外,有明一代大一统之基础,遂于焉奠定。自后百余年间,虽其嗣君未能尽致郅隆之治,顾其国势则以承平既久,而蒸蒸日上。乃降至武宗,而明之国势浸衰,再传至世宗,而明之国势,竟几至一蹶而不可复振。按其中衰之迹,则以正德(武宗年号)时代,中部既有宸濠之变,海疆复有倭寇之警,而武宗宠任寺人刘瑾</a>,尤足以紊乱朝纲,摧残士气,致使洪武(太祖年号)以来百余年之深仁厚泽,几为之摧毁无余。世宗继统以后,即有小王子、吉囊等寇边之患,而尤以俺答犯边肆扰,为祸最烈。至嘉靖(世宗年号)二十九年,遂有“庚戌之变”,寇薄京师,边将至莫敢撄其锋,武功之不振,于斯盖已达于极点矣。外患之猖獗如此,顾明之君臣则何如?试就史籍之所载,而一观其究竟:
嘉靖中,又有方技滥官之秕政。邵元节以祷词有验,封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演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锡金玉印象牙印各一,班二品,紫衣玉带,以校尉四十人供洒扫。寻又赐“阐教辅国”玉印,进授礼部尚书</a>,给一品服;荫其孙启南为太常丞,进少卿,曾孙时雍为太常博士。其徒陈善道亦封清微阐教崇真卫道高士。又有陶仲文以符水治鬼,封神霄保国宏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累进礼部尚书少保少傅少师。明代一人,兼三孤者,仲文一人而已。寻又封恭诚伯,岁禄二百石,荫其子世同为太常丞,世恩为尚宝丞,婿吴濬、从孙时雍为太常博士。其他段朝用、龚可佩、蓝道行、王金、胡大顺、蓝田玉、罗万象之流,亦皆以符咒炼扶鸾之术,竞致显荣。甚至顾可学官浙江参议,亦以炼秋石得幸,超拜工、礼二部尚书;盛端明官副都御史,亦以通晓药术,拜工礼二部尚书;朱隆禧官顺天府丞,亦以长生秘术,加礼部侍郎。则不惟方士借以干进,即士大夫亦以之希荣邀宠矣。(赵翼</a>《廿二史札记》卷三十四)
严嵩</a>。……自是益务为佞悦帝(世宗)。……诸宗藩请恤乞封,挟取贿赂。……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嵩父子(谓其子世蕃)独得帝窾要;欲有所救解,嵩必顺帝意痛诋之,而婉曲解释,以中帝所不忍;即欲排陷者,必先称其美,而以微言中之,或触帝所耻与讳。以是移帝喜怒,往往不失……(《明史</a>》嵩本传)
夫以当时国势之阽危有如彼,而明之君庸臣奸又如此,则忠君爱国如江陵者,时虽居于闲曹,然其忧时之心,自不容其坦然坐视,又安能已于言哉?乃以一翰林官,于嘉靖二十八年上疏,痛切陈词,以冀挽回国势于万一,其疏曰:
臣闻明主不恶危切之言以立名,志士不避犯颜之诛以直谏,是以事无遗策,功流万世。故嫠妇不恤其纬,而抱宗国之忧。臣虽卑陋,亦厕下庭之列,窃感当时之事,目击心怀,夙夜念之熟矣;敢披肝胆,为陛下陈之,伏维圣明少留意焉。臣闻天下之势,譬如一身。人之所恃以生者,血气而已。血气流通而不息,则薰蒸灌溉乎百肢,耳目聪明,手足便利而无害;一或壅阏,则血气不能升降,而臃肿痿痹之患生矣。臣乃推今之事势,血气壅阏之病一,而臃肿痿痹之病五,失今不治,后虽疗之,恐不易为力矣;臣敢昧死以闻。
臣闻天地交而其道通,上下交而其志同,为泰;泰者,通也。天地不交,其志不同,为否;否者,塞也。故天地交而能成化育之功。上下交而能成和同之治。臣不敢以久远喻,直以近事言之。昔者孝宗皇帝之急于求治也,早朝宴罢,亲信大臣奏事,辄屏左右近侍之人,或日昃不倦;台谏有言,皆虚己纳之,虽甚狂悖,不罪也。百工奉职,官无留事,德泽旁洽,流于无穷,一时际会之盛,至今可想也。今陛下即位以来,二十八年矣;自成祖以来,历年之久,未有过于陛下者。功化之美,固宜上追唐、虞,而近配烈祖。乃今阴阳不调,灾异数见,四夷未宾,边尘屡警,犹不能不勤宵旰之忧者,意奉职未得其人欤?抑上下之志犹有所未通耳。今群臣百僚不得望陛下之清光,已八九年;虽陛下神圣独运,万几之务无有留滞,然天道下济而光明,自古圣帝明王,未有不亲近文学侍从之臣而能独治者也。今陛下所与居者,独宦官宫妾耳。夫宦官宫妾,岂复有怀当时之忧,为宗社之虑者乎?今大小臣工,虽有怀当时之忧,为宗社之虑者,而远隔于尊严之下,悬想于於穆之中,逡巡噤口而不敢尽其愚。异日以台谏不言之故,常加谴责矣,是臣下不匡之刑也;而至今无一人举当时之急务以为言者,无已,则毛举数事以塞责。夫以刑罚驱之而犹不敢言,若是者何?雷霆之威不可干,神明之尊不可测,陛下虚己好谏,未尽暴著于臣下故也。是以大臣虽欲有所建明而未易进,小臣虽欲有所献纳而未敢言。由此观之,血气可谓壅阏而不通矣;是以臃肿痿痹之病,乘间而生。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匮。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
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风俗之移易所系。臣伏睹祖训,观国朝之所以待宗室者,亲礼甚隆,而防范亦密。乃今一二宗藩,不思师法祖训,制节谨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竞求真人之号,招集方术逋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亲媚于主上,以张其势,而内实奸贪淫虐,陵轹有司,朘刻小民,以纵其欲。今河南抚臣又见害矣;不早少创之,使屡得志,臣恐四方守臣,无复能行其志,而尾大之势成,臣愚以为非细故也。所谓宗室骄恣者此也。
臣闻才者材也,养之贵素,使之贵器;养之素则不乏,使之器则得宜。古者一官必有数人堪此任者,是以代匮承乏,不旷天工。今国家于人才,素未尝留意以畜养之,而使之又不当其器;一言议及,辄见逐去,及至缺乏,又不得已轮资逐格而叙进之,所进或颇不逮所去。今朝廷济济,虽不可谓无人,然亦岂无抱异才而隐伏者乎?亦岂无罹微玷而永废者乎?臣愚以为诸非贪婪至无行者,尽可随才任使,效一节之用;况又有卓卓可录者,而皆使之槁项黄馘,以终其身,甚可惜也,吏安得不乏?所谓庶官瘝旷者此也。
守令者,亲民之吏也。守令之贤否,监司廉之;监司之取舍,铨衡参之;国朝之制,不可谓不周悉矣。迩来考课不严,名实不核,守令之于监司,奔走承顺而已;簿书期会为急务,承望风旨为精敏。监司以是课其贤否,上之铨衡。铨衡又不深察,惟监司之为据;至或举劾参差,毁誉不定。贿多者阶崇,巧宦者秩进。语曰:“何以礼义为?财多而光荣。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以此成风,正直之道塞,势利之俗成,民之利病,俗之污隆,孰有留意者乎?所谓吏治因循者此也。
夷狄之患,虽自古有之,然守备素具,外侮不能侵也。今虏骄日久,迩来尤甚,或当宣大,或入内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边圉之臣,皆务一切幸而不为大害,则欣然而喜,无复有万世之虑,建难胜之策者。顷者陛下赫然发奋,激励将士,云中之战,遂大克捷,此振作之效也。兵法曰:“无恃乎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乘战胜之气,为预防之图,在此时候,而迄于无闻。所谓边备未修者此也。
天地生财,自有定数。取之以制,用之有节,则裕;取之无制,用之不节,则乏。今国赋所出,仰给东南;然民力有限,应办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于国初之时;大官之供,岁累巨万,中贵征索,溪然难盈,司农屡屡告乏。夫以天下奉一人之身,虽至过费,何遂空乏乎?则所以耗之者,非一端故也。语曰:“三寸之管而无当,不可满也”。今天下非特三寸而已,所谓财用大匮者此也。五者之弊,非一日矣。
然臣以为此待臃肿痿痹之病耳,非大患也。如使一身之中,血气升降而流通,则此数者可以一治而愈。夫惟有所壅闭而不通,则虽有针石药物无所用。伏愿陛下览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佐,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虑,君臣之际,无所关格,然后以此五者分职而责成之,则人人思效其所长,而积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臣闻扁鹊</a>见桓公曰:“君有疾,不治将深”!桓公不悦也。再见,又言之。三见,望之而走矣。人病未深,固宜早治;不然,臣恐扁鹊望之而走也。狂瞽儒臣,辙触忌讳,惶悚无已。虽然,狂夫之言</a>,而圣人择焉。伏维圣明少留意于此,天下幸甚!(《全集·论时政疏》)
此疏所谓“血气壅阏之病”,纯系针对世宗本身立论,不啻予以当头棒喝;而所谓“臃肿痿痹之病”,尤足对当时时势痛下针砭。斯时之江陵,以一疏远小臣,而鲠直敢言如此,其大政治家之风度,已于此露其圭角矣。顾其全疏所指陈者,既与当时君庸臣奸之积病大相凿枘,其未触君上雷霆之怒,斧钺之诛,已属万幸,更安望世宗之能采纳其言乎?固无怪世宗之漠然置之,而国势且愈趋于衰弱不振,几成不可收拾之局也。
江陵所处之时代,其情形盖如此。此种历史趋势,既经其身受目击,则所以刺戟而推动之者,自足使其反应之于不自觉。厥后世宗即世,穆宗继统,江陵以潜邸旧臣之关系,原已简在帝心,又重之以徐文贞之汲引,而江陵遂于期年之间,由学士五品之官,一跃而跻于卿贰之位。及其柄执国政,遂一意本其法家严正之精神,一洗当时疲玩萎靡之积弊,而当时之国势,终赖之由中衰而转成复兴之局。虽以继起无人,功业中绝;然以神宗之昏庸,其于江陵殁后,犹获坐享承平近二十年,苟易以聪明有为之君,则明祚之鼎盛绵延,殆意中事。吾故曰:大政治家者,犹机器之大齿轮然,其功业无不由于历史趋势之推动,而其功业之成果,则又足以推动天下后世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