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争新法

3个月前 作者: 孙毓修
    神宗即位,参知政事欧阳修</a>(字永叔,谥文忠,江西庐陵人)荐公德性惇正,学术通明,谠言嘉谋,著在两朝(仁宗英宗朝也)。知而不言,是谓蔽贤掩善。光忠国大节,隐而未彰。臣既详知,不敢不奏。


    神宗颇向用公,擢为翰林学士。公力辞,帝曰:“古之君子,或学而不文,或文而不学,惟董仲舒</a>、扬雄</a>兼之。卿有文学,何辞为?”竟不获辞。明年,公乞补外官,上不许,曰:“君子小人,皆知卿方正。吕公著使契丹,亦问有司马光</a>者,其人甚方正,今为何官名为夷狄所知,奈何出外?”


    神宗重公如此,而终不能大用者,王安石</a>阻之也。是时新法盛行,天下骚然,而神宗不悟。公于迩英殿进读时,遇事进谏,安石党忌之。尝进读通鉴萧何、曹参事(萧何死,曹参为相,奉萧何遗法无所变更)。公曰:“参不变法,得守成之道,故孝惠高后时,天下宴然,衣食滋殖。”上曰:“汉常守萧何之法不变乎?”公曰:“何独汉也,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至今存可也。汉武帝用张汤言,取高帝法纷更之,祖宗之法不可变也。”公之主张,大率如此。


    元丰三年,韩琦</a>亦上疏论青苗之害。上感悟,欲罢其法。二月,乃拜公枢密副使。公上章力辞,至六七上,曰:“上诚能罢新法,虽不用臣,臣受赐多矣,不然终不敢受命。”然王安石终不去,青苗法不罢,公亦卒不受命。


    公既辞枢密副使,名重天下。韩魏公元臣旧德,犹加歆慕,在北门与公书云:“闻执事以宗社生灵为意,屡以直言开悟上听,恳辞枢密,必冀感动,大忠大义充塞天地,横绝古今,固与天下之人叹服归仰之不暇,非于纸笔一二可言也。”


    公又移书安石,三往返,开谕切至,犹冀安石之听而改也。且曰:“忠信之士,于公当路时,虽龃龉可憎,后必徐得其力。谄谀之人,于今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公以自售者。”意谓吕惠卿</a>(字吉甫,泉州晋江人,《宋史</a>》列《奸臣传》),对宾客辄指言之曰:“覆王氏者必惠卿也。”


    其后六年而惠卿叛安石,由是天下服公先知。


    公又面问王安石曰:“介甫行新法,乃引用一副小人。或在清要,或为监司,何也?”安石曰:“方法行之初,旧时人不肯向前,因用一切有才力者,候法行已成,即逐之。”公曰:“介甫误矣,君子难进易退,小人反是。若小人得志,岂可去也,必成仇敌,他日将悔之。”安石默然。


    公见新法不罢,素志未伸,郁郁不乐,遂求去,罢翰林学士,出知永兴军(今湖北新阳县)。至任,乞免本路青苗助役,诏不许。公遂乞判西京留守司御史台,不报。又上章曰:“臣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a>(仲淹子)、程颢</a>(字伯淳,河南人,世号明道先生。弟颐,字正叔,世号伊川先生),敢言不如苏轼</a>、孔文仲</a>(字经父,临江新喻人,与弟武仲、平仲并以文学起家,号江西三孔),勇决不如范镇</a>。若臣罪与范镇同,即乞依镇例致仕。若罪重于镇,或窜或诛,所不敢逃。”


    神宗必欲用公,召知许州(今河南许昌县)。令过阙上殿,谓监察御史程颢曰:“卿度光来否?”颢对曰:“陛下能用其言,光必来。不能用其言,光必不来。”帝曰:“未论用其言如光者,常在左右,自可无过。”公果辞召命,固请留台。


    【批评】


    公与安石为素交,屡进忠言,而不之悟,其执拗有如此者。朱子论之曰:“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a>济为己任。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世方仰其有为,庶几复见二帝三王之盛。而安石乃汲汲以财利兵革为先务,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疆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卒之群奸肆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宣(崇宁、宣和皆徽宗年号)之际,而祸乱极矣。”


    朱子此论,最为平允。安石行新法,其事虽非,不过书生之见耳,非有王莽、卢杞之心也。以正人皆不附和,广引群小为辅大,为安石身后之累,老泉误天下之论(苏老泉恶安石为人,著《辨奸论》,谓必误天下),至于哲宗、徽宗之世而大验矣。使早省司马公之言,岂惟社稷之幸,亦安石之幸也。


    古无百年不变之法,公对神宗之言,盖为安石发也。言各有当,不可拘泥。公平生不喜孟子</a>,以为伪书,出于东汉,因作疑孟论。此亦一时偏见,未见可据也。


    神宗拜公枢密副使,不拜。后有谗公者,神宗不为动,曰:“谁肯辞官如司马光者?”知公非不深,而终不能用,何耶?


    神宗在位的时候,参知政事欧阳修(字永叔,谥号文忠,江西庐陵人)举荐司马光,因为他品性淳朴正直,博学而贤明,敢于直言并有高明的治国谋略,曾经在两朝做官都很出色(仁宗、英宗两朝)。知道有能力的人而不说出来,这就是埋没贤人掩盖好人。司马光忠君爱国的气节,被埋没而没有彰显出来。我既然知道了,就不敢不上奏皇上。


    神宗一直以来都想任用司马光,提拔他做了翰林学士。司马光极力推辞,皇上问道:“古代的君子,有的有学问而不擅长写文章,有的擅长写文章但学问不深,只有董仲舒、扬雄能够做到这两方面兼具。你也是一个既有学问、又擅长写文章的人,为什么要推辞呢?”最终没有推辞掉这个官职。第二年,司马光请求到外地做官,皇上不准许,说:“天下的君子和小人都知道你刚正直言。吕公著出使契丹时,还有人问到听说有个叫司马光的人,非常刚正,为什么现在你的官名被契丹知道,还去外地做官呢?”


    神宗这么器重司马光,而最终不能够重用他,这是因为王安石的阻挠。当时新法十分流行,天下搞得很乱,但神宗并没有察觉。司马光在迩英殿为皇上讲读诗文的时候,就变法的事向皇上进行劝谏,遭到了王安石他们的痛恨。司马光曾经讲读《资治通鉴</a>》中萧何、曹参的事情(萧何死后,曹参做了丞相,奉行萧何遗留下来的治国方法,没有改变)。司马光说:“曹参没有改变先前的治国之法,才能够保持前人的成就和业绩,因此孝惠帝和高后在位的时候,天下才会太平盛世,食物粮食才会增多。”皇上说:“汉代一直坚持萧何的治国方法都没有改变吗?”司马光说:“不仅仅是汉朝,假使是夏、商、周三个朝代的君主也都一直坚持夏禹、商汤和文王武王的治国方法,即使到了现在王朝都会存在。汉武帝采用了张汤的建议,把汉高祖时期的治国方法都改变了,老祖宗的治国方法是不可以改变的。”司马光的主张,大概就是这样的。


    元丰三年的时候,韩琦也向皇上上书阐述青苗法的害处。皇上很受感动而有所醒悟,想要废除新法。这年二月份的时候,朝廷任命司马光为枢密副使。司马光便写奏折极力推辞,一直向皇上写了六七次奏折,说:“皇上如果真的能废除新法,即使不能重用我,我也会收获很多,不然的话我还是不敢接受皇上任命的。”然而王安石最终还是没有离开,青苗法也没有被废除,司马光最终还是没有接受任命。


    司马光辞掉了枢密副使一职之后,赢得了天下人的尊重。韩魏公是朝廷的老臣,对司马光都十分钦佩,在翰林院给司马光写信说:“听说您一心为了国家稳定和百姓安乐,屡次劝谏皇上领悟变法的害处,诚恳地推辞枢密一职,来希望皇上能够受到感动,您的忠君正义之情天下都知道,超过了古今的贤人,一定会让天下人佩服敬仰您都来不及,这实在不是纸上一两句话可以描述的。”


    司马光又写信给王安石,一共写了三次,真诚地开导王安石,仍然希望王安石能够听从而取消变法。他说道:“那些忠正诚信的人,在您做官的时候,虽然令您十分痛恨,但在以后您一定会慢慢地感受到他们的善意。而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现在都非常顺从您,一旦您失去权势,一定会有人出卖您来自保的。”这话的意思是在说吕惠卿(字吉甫,泉州晋江人,《宋史》把他放在了《奸臣传》中),司马光对着宾客就指着他说:“将来推翻王安石的一定会是吕惠卿。”之后的第六年,吕惠卿果然背叛了王安石,因此天下人都佩服司马光的预知能力。


    司马光又当面问王安石说:“您推行新法,却任用一群小人。有的人管理着重要的政务,有的人做了监察的官员,这是为什么呢?”王安石说:“在推行变法的一开始,以前的官员都不愿意配合,因此就任用了一些愿意配合变法的人,等到新法推行成功,就罢免他们。”司马光说:“您错了,君子很难引进却很容易辞退,小人正好相反。如果小人当了官,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能辞退,一定会成为仇敌,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会后悔的。”王安石没有说话。


    司马光眼看新法不能废除,先前的想法不能实现,心里非常不开心,于是想要离开,辞去了翰林学士一职,外出去永兴军(今天的湖北省新阳县)做官了。到了那里上任后,他请求废除本地的青苗和助役的新法,皇上下命令不准废除。于是司马光请求去西京做留守司御史台,请求没有能上报给皇上。他又写奏折说:“我的预见能力比不上吕诲,公平正直的品德比不上范纯仁(范仲淹</a>的儿子)、程颢(字伯淳,河南人,世号明道先生,他的弟弟叫程颐</a>,字正叔,世号伊川先生),敢于直言的性格比不上苏轼、孔文仲(字经父,临江新喻人,与弟弟武仲、平仲一起都以文学出名,号称江西三孔),勇敢决断的魄力不如范镇。如果我的罪过和范镇一样,那么请求按范镇的标准来安排我的官位。如果我的罪过比范镇还重,是流放还是砍头,我都不会逃避。”


    宋神宗非常想任用司马光,下令让做许州(今天河南省许昌县)的知州。在路过京城的时候下令召见他,宋神宗对监察御史程颢说:“你感觉司马光会来吗?”程颢回答说:“皇上如果能采用他的建议,那么他一定会来。如果不能采用他的建议言,那么他一定不会来。”宋神宗说:“没见过有像司马光这样进谏的,这样的人经常在身边,自然就不会犯错误了。”司马光果然推辞了召见,坚持请求留在那里做留守司御史台。


    【评论】


    司马光和王安石向来交情很好,他屡次向王安石进献忠言,但王安石却没有领悟,王安石的固执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朱熹</a>评论说:“王安石因为学问文章和气节操守在世上高人一等,尤其把治理国家、帮助百姓作为自己的责任。他得到了宋神宗的赏识,坐到宰相的位置,世人便开始仰慕他的所作所为,希望(在他的治理下)能出现太平盛世的景象。然而王安石却急着把改革财政和军队作为首要的任务,任用奸邪凶恶的小人,排斥摒弃忠心直谏的大臣,把人民生活搞得乱七八糟,让人民对他丧失了信心,最终奸臣到处作乱,全国各地的百姓都受他们的毒害。到了崇宣(崇宁、宣和都是宋徽宗</a>的年号)年间,祸乱达到了顶点。”


    朱熹的这个评价非常公正。王安石推行新法,事情虽然不对,不过是书生的见解罢了。他没有王莽、卢杞的野心。因为君子都不附和他的变法,才大肆任用那些小人来辅政,这也成了王安石的累赘,所以苏洵</a>才说他会耽误天下百姓(苏洵讨厌王安石的为人,写了《辩奸论》,说他一定会耽误国家),到宋哲宗、宋徽宗时,这句话得到了验证。假使能早点理解司马光的话,岂止是江山社稷的大幸,也是王安石的大幸啊。


    自古以来就没有一百年都不变的治国方法,司马光对神宗说的话,大概是为王安石辩解所说的。说话要各个方面都要适当,不可以固执而不知变通。司马光一辈子都不喜欢孟子,认为现在所看到的关于孟子的书都是假的,都是东汉时期伪造的?,因此写了一篇《疑孟论》。这也是他暂时的片面见解,不见得可以作为根据。


    宋神宗让司马光做枢密副使,他没有接受。后来有人向皇上说司马光的坏话,宋神宗并没有被他打动,并说:“有谁愿意像司马光那样辞去官职呢?”宋神宗了解司马光并不是不深,但终究没有采用他的建议,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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