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中国哲学现代化时代中的心学
3个月前 作者: 冯友兰
——熊十力</a>的哲学体系
中国现代革命时期心学的代表,有熊十力和梁漱溟</a>。因为梁漱溟的哲学体系,在本书第四章已讲过,故现在只论熊十力的哲学体系。
熊十力(1885~1968),原名继智,又名升恒,字子真,湖北省黄冈县(今黄冈市)人。青年时期致力于反清革命,中年转入学术研究和哲学创作。曾入支那内学院研究佛学,后任教于北京大学</a>,讲授佛学。他的主要著作有《佛家名相通释</a>》、《新唯识论》(1932年出版文言本,1944年出版语体文本)、《体用论</a>》、《明心篇</a>》和《乾坤衍》。今人编有《熊十力论著集》,中华书局出版。
第一节 熊十力哲学体系发展的过程
《宋元学案</a>》《明儒学案</a>》所载道学家的小传中,往往说及某人“出入于佛老者数十年,反求诸六经而后得之”。所谓“得之”者,得其所求之真理也。熊十力的哲学体系的发展历程也大抵如此。他的《新唯识论》就是其记录。熊十力入于佛者比较深,要出来也比较困难。《三国演义</a>》说关羽</a>弃曹归汉,要过五关、斩六将;熊十力要弃佛归儒,也要过关斩将,也要对于佛学的一些宗派加以批评。其中最大的宗派是大乘空宗和大乘有宗。
关于大乘空宗,熊十力说:“空宗的密意,本在显性。其所以破相,正为显性。在空宗所宗本的经论中,反反复复,宣说不已,无非此个意思。然而,我对空宗,颇有一个极大的疑问,则以为,空宗是否领会性德之全,尚难判定。”(《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78页)
熊十力所谓性德,就是佛学所谓“真如”,相当于西方哲学所谓本体,与之相对的是现象。熊十力说:“空宗诠说性体,大概以真实、不可变易及清净诸德而显示之。极真极实,无虚妄故说之为真。恒如其性,毋变易故说之为如。一极湛然</a>,寂静圆明,说为清净。如上诸德,尤以寂静,提揭独重。”(《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78页)熊十力所以怀疑空宗没有领会性德之全,因为他认识到“寂静之中即是生机流行,生机流行毕竟寂静……空宗只见性体是寂静的,却不知性体亦是流行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81页)他又说:“我们不要闻空宗之说,以为一切都空,却要于生生化化流行不息之机,认识性体。我们不要以为性体但是寂静的,却须于流行识寂静,方是见体。”(《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83~384页)流行就是功能,具体一点说,就是生化。这两个字是从《易传</a>》来的。《易传》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万物化生”,这就是性德的流行。说到这里,熊十力就破了空宗这一关,而归入儒家了。
熊十力又提出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体”“用”两个概念,他说:“须知,体用可分,而不可分。可分者,体无差别,用乃万殊。于万殊中,而指出其无差别之体,故洪建皇极,而万化皆由真宰,万理皆有统宗。本无差别之体,而显现为万殊之用。虚而不屈者,仁之藏也。动而愈出者,仁之显也。是故繁然妙有,而毕竟不可得者,假说名用。寂然至无,无为而无不为者,则是用之本体。用依体现,体待用存。所以,体用不得不分疏。然而,一言乎用,则是其本体全成为用,而不可于用外觅体。一言乎体,则是无穷妙用,法尔皆备,岂其顽空死物,而可忽然成用?如说空华成实,终无是理。王阳明</a>先生有言:‘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这话确是见道语。非是自家体认到此,则亦无法了解阳明的话。”(《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84~385页)这就说到了熊十力的哲学体系的中心思想——体用不二。
关于大乘有宗,熊十力说:“大乘有宗矫异空宗,颇谈宇宙论。但是,他们有宗将宇宙之体原与真如本体却打成两片……有宗所以陷于这种迷谬不能自拔者,就因为有宗谈本体虽盛宣真实,以矫空宗末流之失,然亦以为本体不可说是生生化化的物事,只可说是无为的、无起作的。因此,他们有宗所谓宇宙,便另有根源。如所谓种子。”(《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09页)熊十力对于大乘有宗的批评的话很多,但这几句话很扼要。他又说:“本体是绝对的真实,有宗云然,本论亦云然。但在本论,所谓真实者并不是凝然</a>坚住的物事,而是个恒在生生化化的物事。唯其至真至实,所以生生化化自不容已。亦唯生生化化不容已,才是至真至实。生化之妙难以形容,强为取譬,正似电光的一闪一闪,刹那不住,可以说生化是常有而常空的。然而电光的一闪一闪,新新而起,又应说他是常空而常有的。常有常空,毕竟非有。常空常有,毕竟非无……我们不能舍生化而言体。若无生化,即无有起作,无有显现,便是顽空。何以验知此体真极而非无哉?”(《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10页)熊十力对于大乘有宗的批评,其主要的意思是认为有宗不承认生生化化这个过程就是宇宙的本体,而认为于这个过程之外还有一个本体。这就把本体和现象分裂了。其实,现象就是本体,并不是于现象的背后另有一个本体。“现象就是本体”就是熊十力所说的“体用不二”批评了大乘空宗和有宗,熊十力终于从佛学中打出来了。他从《周易</a>》中得到了“生”“化”这两个概念,这就是“反求诸六经而后得之”。以后他就舍了佛学,而用他所得于“六经”者,建立他自己的哲学体系,这就是《体用论》。他自己说:“此书既成,新论</a>(《新唯识论》简称)两本俱毁弃,无保存之必要。”(《体用论·赘语》,龙门联合书局1958年4月第1版,第3页)
第二节 熊十力哲学体系的中心思想
熊十力的《体用论》,是他阐述他的哲学体系中心思想的重要著作。在开始阐述以前,他又补充了一些对道家和佛家的批评。他批评道家说:“老庄言道,犹未有真见。略举其谬。老言混成,归本虚无。其大谬一也。老庄皆以为道是超越乎万物之上。倘真知体用不二,则道即是万物之自身,何至有太一,真宰在万物之上乎。此其大谬二也。道家偏向虚静中去领会道。此与《大易》从刚健与变动的功用上指点、令人于此悟实体者,便极端相反。故老氏以柔弱为用,虽忿嫉统治阶层,而不敢为天下先,不肯革命。此其大谬三也。道家之宇宙论,于体用确未彻了。庄子</a>散见之精微语,殊不少。而其持论之大体,确未妥。庄子才大,于道犹不无少许隔在。”(《体用论·赘语》)
《体用论》中又有《佛法》上、下两篇,以补充其对大乘空宗和有宗的批评,熊十力说:“大乘法性一名,与本论实体一名相当。大乘法相一名,与本论功用一名相当。然佛家性相之谈,确与本论体用不二义皆极端相反,无可融和。”(《体用论》,第33页)又说:“大空学派开山诸哲,实以破相显性为其学说之中枢。”(《体用论》第39页)“破相显性”是熊十力对大乘空宗批评的总结。他对于大乘有宗的批评,应该是“立相遮性”(有宗自以为是“立相显性”)。他没有用过“立相遮性”这四个字,但有这种意思。他说:“大有大空对于宇宙论之见地,一成一坏(大空五蕴皆空之论,便毁坏宇宙。大有之缘起说,便成立宇宙)。”(《体用论》,第68页)
熊十力指出:大乘空宗和大乘有宗所犯的错误不同,但其所以犯错误却有一个共同的原因,那就是把法性和法相割裂开来,对立起来。熊十力说:“夫佛氏所云法性,犹余云实体。佛氏所云法相,犹余云动用。前已言之矣。相者,即是性之生生、流动、诈现相状,余故说为功用。譬犹大海水变成众沤(众沤,比喻法相。大海水,比喻法性……)。性者,即是万法的自身(万法,乃法相之别一名称)。譬如大海水即是众沤的自身。余故说体用不二。汝若了悟此义,当知相破尽,则性亦无存。所以者何?性,是相的自身。相若破尽,则相之自身何存?是性已毁也。相,即是性之生生流动(生生、流动,故以功用名之)。相若破尽,则性为无生、不动、湛然寂灭之性,此亦何异于空无乎?是故大空诸师本旨在破相以显性,终归于相空,而性与之俱空。易言之,用空,而体亦空。”(《体用论》,第40页)
关于大乘有宗,熊十力指出其五个失误,最后说:“今核其说,直将宇宙划分潜显两重世界,不谓之戏论得乎?”(《体用论》,第78页)又指出:“以赖耶识中种子为诸行之因,其种子明明是万法本原,而又说真如是万法实体。如此,则何可避免二重本体之嫌?是乃铸九州铁,不足成此大错。”(《体用论》,第78页)这个大错,就是上面所说的,虽然有宗自以为是“立相显性”,而实是“立相遮性”。
所以熊十力不仅主张“体用不二”,而且主张“性相一如</a>”。
程颐</a>作《周易传》,指出《周易》的要旨是“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参看本书第五册第五十二章)。他所谓显、微,相当于佛家所谓性、相,性是微,相是显。他的这八个字,相当于熊十力的“体用不二,性相一如”。他们对于哲学中的两个主要问题,所见略同;但比较起来,熊十力对于这两个问题,见得比较透,解决得比较彻底。说是“一源”,意味着体、用还是两件事;说是“无间”,意味着显、微还是两件事。熊十力直截了当地说“体用不二”“性相一如”,这是因为熊十力经</a>过和大乘空宗及有宗的斗争。
熊十力的《体用论》的第一章,题为《明变》。他开头说:“古代印度佛家,把一切心的现象和物的现象,都称名曰行。行字含义有二。一、迁流义。二、相状义。彼以为心和物的现象,是时时刻刻在迁变与流行的长途中(故者方灭,新者即起,谓之迁变。故灭新生,相续无绝,因说流行)。不是凝然坚住的东西,所以说迁流义。然而心和物虽是迁流不住,而亦有相状诈现。譬如电光一闪一闪,诈现赤色相,所以说相状义。物的相状,是可感知。心的相状,不可以感官接,而可内自觉察。因为,心和物具有上述两义,故都名为行。这个命名甚谛,我亦采用之。”(《体用论》,第1页)
熊十力虽然沿用“诸行无常”,但其意义与佛说原意完全不同。他声明说:“佛家对于一切行的看法,盖本诸其超生的人生态度。超生,谓超脱生死,犹云出世(见《慈恩传》)。彼乃于一切行而观无常。观者,明照精察等义。无者,无有。常者,恒常。观一切行,皆无有恒常。申言之,于一切物行,观是无常。于一切心行,观是无常。故说诸行无常。唯作此种观法,方于一切行,无所染着,得超脱生死海。此佛氏本旨也。(佛氏说世间是一个生死大海。人生沦溺其中,可悲也。)所以佛家说无常,即对于诸行,有呵毀的意思。本论谈变,明示一切行,都无自体。此与佛说诸行无常旨趣似相通,而实有天渊悬隔在。佛说一切行无常,意存呵毁。本论则以一切行,只在刹那刹那生灭灭生,活活跃跃,绵绵不断的变化中(绵绵者,相续貌。刹那刹那皆前灭后生,不中断故)。依据此种宇宙观,人生只有精进向上。其于诸行无可呵毁,亦无所染着。此其根柢与出世法全</a>不相似也。(生灭灭生者,言一切行,都是于每一刹那,方生即灭,方灭即生也。)”(《体用论》,第1~2页)
无常的诸行,综合起来,就成为中国传统哲学所说的“大用流行”。这个“大用流行”,就好像一条无头无尾的大河,无休无止地奔流着。《论语</a>》上有一条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朱熹</a>注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论语集注</a>·子罕》)宋明道学家们,大都认为这是孔子</a>见道体之言。道就是“大用流行”,是具体的,不是一个概念,一条命题,所以称为道体。必须对于它有直觉的感受,才算是见道体。这是儒家所谓“内圣”的主要内容。熊十力也有这样的意思,所以他评论孔子的那句话说:“余以为宇宙自有真源,万有非忽然而起。譬如临大海岸,谛观</a>众沤,故故不留,新新而起。应知一一沤相,各各皆以大海水为其真源。尼父川上之叹,睹逝水而识真常。神悟天启,非上圣其能若是哉?”(《体用论》,第4页)
第三节 熊十力的宇宙论
熊十力的宇宙论的两个基本概念是“翕、辟”。他说:“翕辟云何?实体变成大用,决不单纯。定有翕辟两方面,以相反而成变。翕,动而凝也,辟,动而升也。凝者,为质为物。升者,为精为神。盖实体变成功用。即此功用之内部,已有两端相反之几,遂起翕辟两方面之显著分化。万变自此不竭也。”(《体用论》,第124~125页)又说:“精神与物质本非两体,不可剖析,实体变成功用,即此功用之内部起分化,而为翕辟两方面。辟,为精神。翕,为物质。质则散殊。精乃大一。翕辟以相反而归统一,完成全体之发展。”(《体用论》,第127页)
熊十力在《新唯识论》中,对于“翕、辟”,有比较详细的说明。他说:“本体是显现为万殊的用的,因此,假说本体是能变,亦名为恒转。”(《新唯识论》,第317页)又说:“恒转现为动的势用,是一翕一辟的,并不是单纯的。翕的势用是凝聚的,是有成为形质的趋势的,即依翕故,假说为物,亦云物行。辟的势用是刚健的,是运行于翕之中,而能转翕从己的,即依辟故,假说为心,亦云心行。据此说来……物和心是一个整体的不同的两方面……因为翕和辟,不是可以剖析的两片物事,所以说为整体。”(《新唯识论》,第319~320页)
熊十力还指出:“本体现为大用,必有一翕一辟。而所谓翕者,只是辟的势用所运用之具。这方面的动向,是与其本体相反的。至所谓辟者,才是称体起用……譬如冰,毕竟不失水性,故云称也。辟却是和翕反,而流行无碍,能运用翕,且为翕之主宰的。然翕虽成物,其实亦不必果成为固定的死东西,只是诈现为质碍的物,只是一种迹象而已。我们应知,翕辟是相反相成,毕竟是浑一而不可分的整体。所以,把心和物看作为二元的,固是错误。但如不了吾所谓翕辟,即不明白万变的宇宙底内容,是涵有内在的矛盾而发展的,那么,这种错误更大极了。哲学家中,有许多唯心论者,其为说似只承认吾所谓辟的势用,而把翕消纳到辟的一方面去了。亦有许多唯物论者,其为说又似只承认吾所谓翕的势用,而把辟消纳到翕的一方面去了。他们唯心和唯物诸论者,均不了一翕一辟是相反相成的整体。至我之所谓唯心,只是着重于心之方面的意思,并不是把翕的势用完全消纳到辟的方面去。现在有些盛张辩证法的唯物论者,他们又把辟消纳到翕的方面去,不知物和心(即翕和辟)是相反相成的,不可只承认其一方面,而以他方面消纳于此的。我们只能说,翕和辟不可析为二片,近似二元论者所为。但于整体之中,而有两方面的势用可说,这有不容矫乱的。一切事物,均不能逃出相反相成的法则。我们对于心物问题(这是哲学上的根本问题),何独忘却这个法则(相反相成的法则),而把心消纳到物的方面去,如何而可呢?”(《新唯识论》,第323~324页)
熊十力又说:“我们要知道,实体显现为分殊的用或一切行的时候(此本无时候可说,但为言词之方便,须着此时候一词),一方面,决定有一种收摄凝聚的势用,即所谓翕。这种收凝的翕,其端绪虽很微细,很深隐,而由微至著,由隐至显,便成为一切物或物界了。然当其翕而成物时,另一方面,决定有一种刚健而无所不胜的势用,即所谓辟。这个辟,是与翕同时俱现的,亦即是运行于翕或一切物之中,而主宰乎一切物的。辟不是超脱于一切物之外的大神,却也不妨叫他做神,因为他很微妙的缘故。辟本是和物同体,而于同体之中却有分化,遂和物形成对立的样子。”(《新唯识论》,第325页)
熊十力另外指出:“物者,只是我所谓收凝的势用所诈现之迹象而已。收凝的势用,名为翕,翕即成物(翕便诈现一种迹象,即名为物)。所以,物之名依翕而立……所谓辟者,亦名为宇宙的心。我们又不妨把辟名为宇宙精神。这个宇宙精神的发现,是不能无所凭借的。必须于一方面极端收凝,而成为物即所谓翕,以为显发精神即所谓辟之资具,而精神,则是运行乎翕之中,而为其主宰的。因此,应说翕以显辟、辟以运翕。盖翕的方面,唯主受,辟的方面,唯主施。受是顺承的意思,谓其顺承乎辟也。施是主动的意思,谓其行于翕而为之主也。须知,翕便成物,此翕也就是如其所成功的样子(意谓直是物化而已,此处吃紧),只堪为精神所凭借之资具。若无此翕,则宇宙精神无所凭以显。如果精神要显发他自己,他就必须分化,而分化又必须构成一切物。他才散著于一切物,而有其各别的据点,否则无以遂其分化了。所以说翕以显辟,只是理合如此,而翕之所以必须顺承乎辟者,亦以其止堪为辟之资具故……至于辟呢,他本是不物化的至刚至健的一种势用。他是包乎翕之外而彻乎翕之中,是能转翕而不随翕转的(转者,转化义,如甲令乙相与俱化之谓)。所以说辟以运翕,所以说辟为施,谓其行于翕而为之主也。翕和辟,本是相反的,而卒归于融和者,就在其一受一施上见得。受之为义,表示翕随辟转。施之为义,表示辟反乎翕而终转翕从己(己者,设为辟之自谓)。所以,翕辟两方面,在一受一施上成其融和。总之,辟毕竟是包涵着翕,而翕究是从属于辟的。”(《新唯识论》,第328~329页)
熊十力认识到,宇宙及其间事物的发展,是因为其本身内部涵有矛盾。这是内因论。矛盾的两个对立面,相反相成,斗争而统一。这是辩证法。他把翕辟的对立和“心”“物”联系起来,他说,翕假说为物,辟假说为心。这个“假”是“假借”之“假”,不是“真假”之“假”。他反对唯物论者把“心”消纳于“物”,也反对唯心论者把“物”消纳于“心”,但他的哲学体系并不是心物二元论,因为心、物并不是他的体系中的最高范畴。
熊十力又说:“余持全体分化之论,实宗主《大易》,非余一己之臆说也。《易》明乾元,分化为乾坤。乾坤虽分,而实互相含(乾卦中有坤象,明乾阳主动以运乎坤,是阳含阴也。坤卦中有乾象,明坤阴承乾而动,是阴含阳也)。乾坤不可剖作两体(只是功用之两方面,不是二元)。更不可于此两方面,任意而取其一,如唯心唯物诸戏论(唯心论者,只取精神为一元,是有乾而无坤也。唯物论者,只取物质为一元,是有坤而无乾也)。大化之流,不有反对,无由成变。不极复杂,何有发展(大化,犹云大用。流者,流行。乾阳,坤阴,以相反对而成变化。可考《大易》)。此乃法尔道理,不容疑也。本论谈翕辟义,唯《大易》之乾坤而立。理见其真,后先相应(后学与先哲相应合也),胡可自标异乎?”(《体用论》,第127~128页)由此可见,熊十力所说的翕、辟,就是《周易》的乾、坤两卦所表示者。熊十力晚年著了一部书,叫《乾坤衍》。其实上面引的诸段引文所讲的翕、辟,是真正的“乾坤衍”。
第四节 熊十力的心学思想
熊十力的心学思想和他的宇宙论是一贯的。宋明道学的心学,认为人皆有“本心”。孟子</a>说:“人皆可以为尧舜。”王阳明说:“满街都是圣人。”就是据其本心而言。熊十力认为,每个事物都有“辟”为其主宰,每个人所有的为其主宰的“辟”,自然就是他的本心了。熊十力说:“追维孔门传授,有尽心之学(‘尽心’,见《孟子》。发展本心之德用,曰尽心)。其要旨,在究明本心、习心之大别。毋以污习害其本。易言之,吾人固有良知、良能,常与天地万物周流无间。当尽力扩充之,俾其发展无竭。孟子盖尝得其传也……(本心一词,始见《孟子·告子》篇。后来禅宗盛言之。本心者,是本有,非后起故,遂名曰本……良知良能,即是本心。)”(《明心篇》,龙门联合书局1959年4月第1版,第1~2页)
良知、良能是王阳明心学的中心思想。熊十力对于阳明极为推崇,在《新唯识论》中已明言之。他说:“吾国先哲对于境和心的看法,总认为是浑融不可分的。如《中庸</a>》一书,是儒家哲学的大典,这书里面有一句名言。它说,明白合内外的道理,随时应物无有不宜的(原文云:‘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这句话的意思是怎样呢?世间以为心是内在的,一切物是外界独存的,因此,将自家整个的生命无端划分内外,并且将心力全向外倾,追求种种的境。愈追求愈无厌足,其心目习于逐物,卒至完全物化,而无所谓心。这样,便消失了本来的生命,真是人生的悲哀咧。如果知道,境和心是浑然不可分的整体,那就把世间所计为内外分离的合而为一了。由此,物我无间,一多相融(此中一谓小己,多谓万物)。虽肇始万变,不可为首(言虽万变不穷,而实无有人格的神,为首出的创造者,此本《大易·乾卦》篇中的意思)。而因应随时,自非无主(此心随时应物,自然不乱。可见这个心,就是一种主宰力)。用物而不滞于物,所以说无不宜。《中庸》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远,从来直少人识得。孟子也说道:‘万物皆备于我矣。’孟子盖以为万物都不是离我底心而独在的。因此,所谓我者,并不是微小的、孤立的,和万物对待着,而确是赅备万物,成为一体的。这种自我观念的扩大,至于无对,才是人生最高理想的实现。如果把万物看作是自心以外独存的境,那就有了外的万物和内的小我相对待,却将整个生命无端加以割裂,这是极不合理的。孟子这句话,至可玩味。程明道说‘仁者浑然与万物同体’,也和孟子的意思相通。陆象山说‘宇宙不在我的心之外的’(此中宇宙一词,是万物的总称),他自谓参透此理时,不觉手舞足蹈。他的弟子杨慈湖曾作一短文(题名《己易》),很能发明师说,虽文字极少(或不到一千字),而理境甚高。后来王阳明学问的路向和陆象山相近,王阳明也是昌言</a>‘心外无物’的。他的弟子,记录他的谈话,有一则云:‘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先生说天下无心外之物。现在就这花树来说,他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的心有何相关呢?”先生曰:“汝于此花不曾起了别的时候,汝的心是寂寂地,没有动相的。此花也随着汝心同是寂寂地,没有色相显现的(此时的花,非无色相,只是不显现)。汝于此花起了别的时候,汝心便有粗动相。此花的色相,也随着汝心,同时显现起来。可见此花是与汝心相随属的,决不在汝心之外。”’阳明这段话,可谓言近而旨远,实则这种意趣,也是孔孟以来一脉相承的。”(《新唯识论》,第273~274页)
熊十力又说:“关于理的问题,有两派的争论。一、宋代程伊川和朱元晦等,主张理</a>是在物的。二、明代王阳明始反对程、朱,而说心即理(这里即字的意义,明示心和理是一非二,如云孔丘</a>即孔仲尼)。二派之论虽若水火,实则心和境本不可截分为二(此中境字,即用为物的别名。他处凡言境者皆仿此),则所谓理者本无内外。一方面是于万物而见为众理灿著;一方面说吾心即是万理赅备的物事,非可以理别异于心而另为一种法式,但为心上之所可具有,如案上能具有书物等也。唯真知心境本不二者,则知心境两方面,无一而非此理呈现,内外相泯,滞碍都捐。如果偏说理即心,是求理者将专求之于心,而可不征事物。这种流弊甚大,自不待言,我们不可离物而言理。如果偏说理在物,是心的方面本无所谓理,全由物投射得来,是心纯为被动的,纯为机械的,如何能裁制万物,得其符则(符者信也。则者法则。法则必信而可征,故云符则)?我们不可舍心而言理。二派皆不能无失,余故说理无内外。说理即心,亦应说理即物,庶无边执之过。关于理的问题,至为奥折……今在此中,唯略明理非离心外在云尔。”(《新唯识论》,第272~273页)
后边这一段,说明熊十力对于心学、理学的分歧,有调和的倾向,但还是归于心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