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国哲学史新编》总结

3个月前 作者: 冯友兰
    总结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为从中国哲学史的传统看哲学的性质及其作用,第二部分为从中国哲学的传统看世界哲学的未来。


    先说第一部分。


    中国传统的画月亮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在天空画一个圆圈子,说这就是月亮;另外一种画法是不画圆圈子,只是在月亮可能出现的天空中,涂以一片云彩,在云彩中留一块圆的空白,说那就是月亮。后一种画法称为“烘云托月”。这种表达事物性质的方法,我称为负的方法。用这一种方法表达事物的性质,不是先说事物的性质是什么,而是先说这种事物的性质不是什么。


    哲学不是初级阶段的科学。在人类知识发展的过程中,哲学曾经被认为是人类知识的总名,后来由其中分化出来部分的知识称为科学。由这个意义说,哲学是初级的科学。有许多人提到少数民族的哲学史的时候,就提到它们的原始的宇宙发生论。这些人所了解的哲学,就是这个意义。


    又有一派人认为,哲学是人类知识发展到现在的最高的产物。由这个意义说,哲学是太上科学。毛泽东就是这一派的最突出的代表。他说:“什么是知识?自从有阶级的社会存在以来,世界上的知识只有两门,一门叫做生产斗争知识,一门叫做阶级斗争知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就是这两门知识的结晶,哲学则是关于自然知识和社会知识的概括和总结。”(《整顿党的作风》,《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773~774页)。他用垒宝塔的方法,一层一层地把哲学提高到太上科学的地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主持教育的人把全国各大学</a>的哲学系集中到北大,成立一个统一的哲学系,要建立统一的哲学。当时的哲学工作者根据毛泽东的思想,认为要学习哲学,必须以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为基础,规定哲学系的学生在一、二年级必须先学一点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这一点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怎样学呢?于是就开了一些课,讲授一些类似某种科学大纲或概论的课程。可是,某种科学大纲或概论并不能代替某种科学,学生也不能从其中得到对于某种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的全面的认识,更不能从其中总结出什么哲学。这种制度,从实践上证明是行不通的。


    真正的哲学不是初级的科学,不是太上科学,也不是科学。这是它的性质所决定的。真正哲学的性质,如我在《新理学》中所说的“最哲学的哲学”,是对于实际无所肯定,科学则是对实际有所肯定。科学的性质,是对于实际必定有所肯定。任何一个科学命题,无论其是一个大发明,或是一篇小论文的题目,都必须对于实际有所肯定。如其不然,它就不能称为科学命题了。反过来说,如其对于实际有所肯定,它就不能称为哲学了。


    在本书的《全书绪论》中,我说:“哲学是人类精神的反思。所谓反思就是人类精神反过来以自己为对象而思之。人类的精神生活的主要部分是认识,所以也可以说,哲学是对于认识的认识。对于认识的认识,就是认识反过来以自己为对象而认识之,这就是认识的反思。”(《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一册,第9页)《新知言</a>》也说过这个意思:“假使我们要只用一句话,说出哲学是什么,我们就可以说:哲学是对于人生底,有系统底,反思底思想。每一个人,只要他没有死,他都在人生中,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对于人生有系统底,反思底思想。这种思想,所以谓之反思,理由有二点。就第一点说,反思底思想,是以人生为对象底。以人生为对象底思想,仍是在人生中。在人生中思想人生底思想,是反思底思想。就第二点说,思想亦是人生中底一种主要底活动。以人生为对象而思之,不免也要以思想为对象而思之。这就是思想思想。思想思想底思想是反思底思想,思想是人生中底光。反思底思想是人生中底光的回光返照。”(《新知言·绪论》,《三松堂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第五卷,第165页)这是一个比较笼统的提法。现在,本书即将结束,本章对于这个论点可以提出比较详细的说明。


    金岳霖在英国剑桥大学说过:“哲学是概念的游戏。”消息传回北京,哲学界都觉得很诧异,觉得这个提法太轻视哲学了。因为当时未见记录,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候的背景,也不知道这句话的上下文,所以对这个提法没有加以足够的重视,以为或许是金岳霖随便说的。现在我认识到,这个提法说出了哲学的一种真实性质。试看金岳霖的《论道》,不就是把许多概念摆来摆去吗?岂但《论道》如此,我的哲学体系,当时自称为“新统”者,也是如此。我在《新原道》中,自称我的哲学体系为“新统”,是由四组概念组成的:第一组是理,第二组是气,第三组是道体,第四组是大全。金岳霖在《论道》中所摆出来的概念就很多了,但也不外乎这四组。他所说的“可能”,相当于我所说的“理”;他所说的“能”,相当于我所说的“气”,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两个人的体系,显然都是“概念的游戏”。金岳霖在剑桥的提法,不过是用简单的话说出了一个公开的秘密。我不知道当时剑桥的人对于这个提法有什么反应。中国哲学界所以感到诧异者,认为这个提法太贬低了哲学的价值。金岳霖用“游戏”两个字,也许有解嘲</a>的意思。其所以如此,因为金岳霖没有说明,人们也没有认识到,哲学在实际生活中可能发生的功用。就人的实际生活说,哲学中一组一组的对于实际无所肯定的概念,看着似乎是无用,但可能是有大用。哲学不能增进人们对于实际的知识,但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我在《新原人》中指出,人的精神境界可能有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天地境界最高,但达到这种境界,非经过哲学这条路不可。


    有人问我,科学认为,宇宙是有限的;哲学认为,宇宙是无限的。哲学能用什么方法证明宇宙是无限的?这个问题提得不对,但可借以说明一些问题。科学所谓宇宙,是指一个广大的物质空间。科学能用什么方法证明这个广大物质空间是有限的,我不知道。哲学所谓宇宙,并不是物质的广大空间,而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照定义就是无限的。《庄子</a>·天下》篇所说的“惠施</a>十事”中,有一条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哲学所谓宇宙,就是一个“大一”,也就是我所说的“大全”,包括一切的“有”。如果“大全”之外还有什么“有”,所谓“大全”,就不是大全了,既然“大全”之外不可能有什么“有”,它就必然是无限的了。


    西方有一句话说,哲学家不同于哲学教授。哲学教授是从文字上了解哲学概念,哲学家不同,他对于哲学概念,并不是只作文字上的了解,而是作更深入的理解,并把这样的理解融合于他的生活中。这在中国哲学传统的话中,叫做“身体力行”。例如,对于“大全”这个概念,如果仅作文字上的了解,那是很容易的,查字典,看参考书就可以解决问题。如果要身体力行,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哲学教授所做的,就是中国旧日所谓“口耳之学”。口耳之学固然容易,但并不能对于人的精神境界起什么作用。哲学的概念,如果身体力行,是会对于人的精神境界发生提高的作用。这种提高,中国传统哲学叫做“受用”。受用的意思是享受。哲学的概念,是供人享受的。例如“大全”这个概念,就可以使人得到很大的受用。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a>了一个比喻:一个人从小的时候就处在一个洞穴里,一旦被释放出来,他忽然看见天地的广大,日月的光明,必然感到豁然开朗,心中快乐。柏拉图指出,这是人初次见到“善的理念”的时候所有的感觉。人对于“大全”这个概念,如果有真正的了解,他所得的享受也会是如此。


    《新原人》所说的四种境界,其最高的是“自同于大全”。不能“自同于大全”的人,把“我”与天地万物对立起来,这就是自外于“大全”,这就是自己把自己置于一个洞穴之中。“自同于大全”,就是把自己从“我”这个洞穴中解放出来。


    张载</a>(横渠)有句话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正蒙</a>·大心》篇)“自同于大全”,就是“大其心”。张载的《西铭</a>》,从乾坤父母说到“民胞物与”,说的都是“大其心”。“大其心”的最高成就,就是“自同于大全”。


    近人常说有“大我”,有“小我”,这种提法是不对的。和“我”相对的是天地万物。柏拉图说的从洞穴中解放出来的人,就是从“我”中解放出来。如果他从“小我”中解放出来,又被置于“大我”之中,其“我”虽有大小,而其为洞穴则一。


    周敦颐</a>(濂溪)教二程</a>“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有“自同于大全”这种最高精神境界的人,可以有一种最大的快乐。这种快乐,就是所谓“孔颜乐处”。“所乐何事”呢?孟子</a>有一段话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是“自同于大全”的人的精神境界,这种精神境界也是“大其心”的成就。“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是说,如果一个人真能达到这种境界,他会得到最大的快乐。“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是说,这种精神境界叫做“仁”;行“仁”的下手处,就是“忠恕之道”。


    “仁”是儒家所说的最高精神境界的名称。“仁”这个词在《论语</a>》中最多见,其意义也最多分歧。它可以是指仁、义、礼、智四德之一,也可以是指最高精神境界。《论语》记载孔子</a>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这就是说,颜回可以达到最高的精神境界,而且持续三个月之久;其余的学生不过是偶然达到而已。孔子特别加上“其心”二字,以明他所说的是颜回的精神境界。所谓“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其乐处就在于这种精神境界,其所乐也就是这种精神境界。周敦颐是北宋五子</a>之一,有人怀疑他并没有大的哲学体系,似乎不能与其他四人并驾齐驱。其实,他对于二程的这条教导,就足以奠定他在道学中的地位了。


    近来常有人提倡“以苦为乐”,这话欠通。“苦”就是苦,怎么能以为“乐”呢?人们所以能以苦为乐者,是因为他在人们所引以为苦的事中,得到更大的快乐。但他又不是一个快乐主义者,因为他所寻求并得到的快乐,是精神境界中的快乐,不是肉体的快乐。


    佛学所讲的“涅槃”与“般若”也是人的精神境界。“涅槃”是“自同于大全”,达到这种境界的人,谓之“成佛”。“般若”是“涅槃”的自觉,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必须是自觉的。如其不然,那就如《庄子·天下》篇所说的“块不失道”了。“涅槃”和“般若”是佛学中的两个主要概念。僧肇</a>的《肇论</a>》中有《涅槃无名论》和《般若无知论》,特别提出“无名”和“无知”,作为它们的特点。大全无名,所以“自同于大全”的精神境界也无名。“自同于大全”必须是自觉的;但是,这个自觉并不是一种知识,所以特别提出“无知”二字。“般若”是无知之知,僧肇称之为“照”。太阳光普照大地,但它自己并不用心,这就是“寂而恒照,照而恒寂”。“涅槃”和“般若”是佛家所谓成佛的人的精神境界的两个方面。


    《论语》中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道学家们认为这是孔子“见道体之言”。哲学家对于哲学中的主要概念,不仅要有理智的理解,而且要有直觉的感受。所谓“道”是道学所谓“大用流行”。道是在动态中的大全,大全是在静态中的道。对于“动的大全”这个概念,有深刻理解的哲学家,必然也直接地感受到有一个无头无尾、无始无终的洪流在那里流动着,这就是“道体”。孔子在川上的那种感受,正是这种直觉,所以道学家们称之为“见道体之言”。程颢</a>的《识仁篇》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见《程氏遗书》卷二上)“浑然与物同体”,是“仁者”的直觉。“识得此理”的这个“理”字,说明“浑然与物同体”就不是一个直觉,而是一个概念了。必须把直觉变成一个概念,其意义才能明确,才能言说。概念与直觉,不可偏重,也不可偏废。理学和心学的分歧,其根源就在于此。理学偏重分析概念,心学偏重运用直觉。鹅湖之会,两派互相批评。心学认为理学支离,理学认为心学空疏。理学偏重分析概念,由此而流之于解释文字,考订篇章,离开精神境界的修养越来越远。朱熹</a>自己也承认为支离。他在回答吕子约的信中说:“熹亦近日方实见得向日支离之病,虽与彼中证候不同,然忘己逐物,贪外虚内之失,则一而已。”(《王文成公全书·朱子晚年定论》)王守仁</a>将此信选入《朱子晚年定论》中,自有其目的;但这些话,是出于朱熹之口,这也是不能否认的。


    金岳霖指出“哲学是概念的游戏”,而没有把这个论断同人类精神境界结合起来,以至于分析概念似乎是一种游戏。如果认识到真正的哲学是理智与直觉的结合,心学与理学的争论亦可以息矣。


    戊戌变法的一个大理论家谭嗣同</a>,作了一部书,名为《仁学</a>》。这个名称,很可以作为我所说的哲学的名称。在中国文字中,“仁”“人”两个字可以互训。《中庸</a>》说:“仁者,人也。”“仁”是儒家所说的人的最高精神境界,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高标准。“仁学”也可以称为“人学”。人学所讲的是关于“人”的学问。生理学、医学以及心理学所讲的也是关于“人”的学问,但它们所讲的是关于“人”的身体方面的事情;仁学所讲的则是人的精神境界,这两者之间大有区别。李白</a>诗中说:“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他得道靠的是吃药,可见他所得的“道”是关于身体方面的事情。他得“道”之后所看见的是一种幻觉,可见他所得的“道”是道教的“道”,不是道家和道学所说的“道”。道家和道学所说的“道”是人的精神境界,道教所说的“道”是关于人的身体方面的事情。近来常听人们议论说,要提高人的素质。这个提高,就是人的精神境界的提高。其详细的内容,张载已经在四句话中说清楚了。


    张载的四句话,我称之为“横渠四句”。


    这四句话有异文。朱熹编的《近思录</a>》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宋元学案</a>》引文同</a>。中华书局所编的《张载集》收的《语录》作“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关于异文的考证,现不能作,也不必做。但就义理而言,应从《近思录》。我在本书第五册中认为“立命”二字应该从《语录》而为“立道”,这个论断是错误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简明地说出了人的特点,人之所以为人,即“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这四句中的那四个“为”字的主词,可能是张载本人,也可能是哲学家,也可能是哲学。无论如何,从一般人的观点看,第一句“为天地立心”很费解。其实,并不费解。宋朝有一个无名诗人,在客店的墙上题了两句诗:“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这是以孔子为人类的代表。他应当说:“天若不生人,万古长如夜。”在一个没有人的世界中,如月球,虽然也有山河大地,但没有人了解,没有人赏识,这就是“长如夜”。自从人类登上月球,它的山河大地方被了解,被赏识。万古的月球,好像开了一盏明灯,这就不是“长如夜”了。地球和其他星球的情况,也是如此。地球上的山河大地是自然的产物,历史文化则是人的创造。人在创造历史文化的时候,他就为天地“立心”了。人所立之“心”,是宇宙“底”(所有格)心,不是宇宙“的”(形容词)心。


    第二句是“为生民立命”。“立命”二字,在儒家经典中,初见于《孟子》。孟子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上》)儒家所谓“命”,是指人在宇宙间所遭遇的幸或不幸,认为这是人所不能自主的。信宗教的人,于不能自主之中,要求一个“主”。信基督教的人遇见不能自决的事,就祷告“上帝”,求他的“主”帮助他决定。祈祷以后,他自己再作决定。即使这个决定还是以前的决定,他也认为这是他的“主”替他作的决定。儒家指出,不需要这个“主”。人在宇宙间所遇到的幸或不幸,是个人的力量所不能控制的。既然个人不能控制,那就顺其自然,而只做个人所应该做的事。这就是“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人的精神境界达到这样的高度,宗教对于他就失去作用了。蔡元培</a>提倡以美育代宗教,其实,真能代替宗教的是哲学。


    第三、四句都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的事。对于禽兽,只有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也无所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最合于“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准的人,儒家称为“圣人”。儒家认为,圣人最宜于做社会最高统治者,因为他是廓然大公。柏拉图认为,在他的理想社会中,最合适的统治者是哲学家,即把哲学与政治实践结合起来的所谓“哲学王”。儒家也认为,有圣人之德者,才宜于居最高统治者之位,这就是所谓“圣王”。《庄子·天下》篇认为,最高的学问是“内圣外王之道”,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哲学。


    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封建统治者利用这个传统的说法欺骗人民。照他们的解释,不是圣人最宜于为王,而是为王者必定是圣人。所以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有关统治者的事都称为“圣”。皇帝的名字称为“圣讳”,皇帝的命令称为“圣旨”,甚至于皇帝的身体也称为“圣躬”。


    欺骗终究是欺骗,没有人信以为真。在中国哲学史中,从孟子起,就把政治分为两种:一种名为“王”,一种名为“霸”。王者“以德服人”,霸者“以力服人”。中国的历代王朝都是用武力征服来建立和维持其统治的,这些都是霸。至于以德服人的,则还没有。宋明以来,道学和反道学的“王霸之辨”,其根本的分歧就在于此。


    照我的了解,圣人之所以为圣,全在于他的最高精神境界。


    中国哲学的传统认为最宜于为王的人是圣人,因为有圣人之德的人是大公无私的。程颢说:“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程氏文集》卷二)大公无私,只有最高精神境界的人才能如此。所以,只有圣人才最宜于为王。这就是“内圣外王”之道的真正意义。


    再说第二部分。


    客观的辩证法有两个主要范畴:一个是统一,一个是斗争。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思想认为,矛盾斗争是绝对的,无条件的;统一是相对的,有条件的。这是把矛盾斗争放在第一位。


    毛泽东论一个统一体中的对立面的关系时说:“原来矛盾着的各方面,不能孤立地存在。假如没有和它作对的矛盾的一方,它自己这一方就失去了存在的条件。试想一切矛盾着的事物或人们心中矛盾着的概念,任何一方面能够独立地存在吗?……一切对立的成份都是这样,因一定的条件,一面互相对立,一面又互相联结、互相贯通、互相渗透、互相依赖,这种性质,叫做同一性。一切矛盾着的方面都因一定条件具备着不同一性,所以称为矛盾。然而又具备着同一性,所以互相联结。列宁所谓辩证法研究‘对立怎样能够是同一的’,就是说的这种情形。怎样能够呢?因为互为存在的条件。这是同一性的第一种意义。(《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302~303页)又说:“事情不是矛盾双方互相依存就完了,更重要的,还在于矛盾着的事物的互相转化。这就是说,事物内部矛盾着的两方面,因为一定的条件而各向着和自己相反的方面转化了去,向着它的对立方面所处的地位转化了去。这就是矛盾的同一性的第二种意义。”(《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303页)


    关于“互相渗透”,毛泽东1957年在最高国务会议第十一次(扩大)会议作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我当时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列席了这次会议。在讲到互相渗透的时候,毛泽东曾引了元朝赵孟送他的夫人管仲</a>姬的一首曲子作为说明:“我侬两个忒煞情多,好比一对泥人儿,将来一起都打破,再捏再塑再调合。我中有了你,你中也有了我。”这首曲子生动形象地说明了两个对立面的互相依存、互相渗透。大概毛泽东的左右们认为这个说明过分强调了对立面的统一性,在后来发表的文件中这首曲子被删去了。


    其实,统一性是不会过分强调的。一个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必须先是一个统一体,然后才成为两个对立面。这个“先”是逻辑上的先,不是时间上的先。用逻辑的话说,一个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含蕴它们的统一性,而不含蕴它们的斗争性。一个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又统一又斗争,好像一对夫妇,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是两个男女已经成为夫妇之后,才有了的情况;并不是任何一对男女都可能有这种情况。他们之所以有这种情况,是以他们之统一为夫妇为前提的。


    客观的辩证法只有一个,但人们对于客观辩证法的认识,可以因条件的不同而有差别。照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思想,矛盾斗争是绝对的,无条件的;“统一”是相对的,有条件的。这是把矛盾斗争放在第一位。中国古典哲学没有这样说,而是把统一放在第一位。理论上的这点差别,在实践上有重大的意义。


    任何革命都是要破坏两个对立面所共处的那个统一体。那个统一体破坏了,两个对立面就同归于尽,这就是“底”。革命到这个程度就“到底”了。这是一个事物的总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段落。就一个社会说,这是它的总发展的一个段落。一个革命“到底”了,作为这个革命对象的那个统一体被破坏了,共处于这个统一体中的两个对立面同归于尽了,可这个社会仍然存在,不过它要从一个统一体转入到另一个统一体。社会转变了,作为原来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的人仍然存在,人还是那些人,不过他们转化了。革命家和革命政党,原来反抗当时的统治者,现在转化为统治者了。作为新的统治者,他们的任务就不是要破坏什么统一体,而是要维护这个新的统一体,使之更加巩固,更加发展。这样,就从“仇必仇到底”的路线转到“仇必和而解”的路线。这是一个大转弯。在任何一个社会的大转变时期,都有这么一个大转弯。


    张载对于辩证法又作了一个概括,他说:“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正蒙·太和篇》)“一”泛指一个统一体,“两”指一个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一个统一体的存在,就表现在它的两个对立面中,所以说“两不立则一不可见”;如果没有一个统一体,也就没有两个对立面了,所以说“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两之用”,就是矛盾斗争推动事物发展前进。


    张载说“仇必和而解”,这个“和”字,不是随便下的。“和”是张载哲学体系中的一个重要范畴,《正蒙》第一篇的题目就是《太和》,开头就说:“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媪、相荡、胜负、屈伸之始。”所谓“和”,并不是没有矛盾斗争,而是充满了矛盾斗争。所谓“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就是矛盾;所谓“缊、相荡、胜负、屈伸”,就是斗争。张载认为,一个社会的正常状态是“和”,宇宙的正常状态也是“和”。这个“和”,称为“太和”。


    在中国古典哲学中,“和”与“同”不一样。“同”不能容“异”;“和”不但能容“异”,而且必须有“异”,才能称其为“和”。譬如一道好菜,必须把许多不同的味道调和起来,成为一种统一的、新的味道;一首好乐章,必须把许多不同的声音综合起来,成为一个新的统一体。只有一种味道、一个声音,那是“同”;各种味道,不同声音,配合起来,那是“和”。


    客观辩证法的两个对立面矛盾统一的局面,就是一个“和”。两个对立面矛盾斗争,当然不是“同”,而是“异”;但却同处于一个统一体中,这又是“和”。


    “仇必和而解”是客观的辩证法。不管人们的意愿如何,现代的社会,特别是国际社会,是照着这个客观辩证法发展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就出现了国际联盟。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国际联盟失败,跟着就出现了联合国。联合国比国际联盟组织更加完善。虽然其成绩距人们所期望的还很远,但在国际社会中,已成为一支道义的力量,影响越来越大。不过在人们的意识形态方面,它还没有占据一定的地位。在西方哲学界中,流行着一种所谓专门性很高的哲学,研究与人生日用无关的问题。我在1947年在美国遇见一位哲学教授,他说,当时的美国哲学教授,最怕学生的家长们所问的一个问题:“你教孩子们的那些东西,对孩子们有什么用处?”教授们对于这个问题,茫然不知所对。联合国在巴黎设了一个哲学研究所,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成员,参加过几次会议。这些会议所讨论的,仍然是当时美国哲学教授们所感到受窘的问题,与联合国所需要讨论的问题毫无关系。中国传统哲学,一直被视为汉学的一部分,认为它与哲学毫无关系。其实,在中国哲学传统中,哲学是以研究人为中心的“人学”。本书的读者如果顺序读下来就可以明白这个意思。


    上文说</a>过,现代历史是向着“仇必和而解”这个方向发展的,但历史发展的过程是曲折的,所需要的时间,必须以世纪计算。联合国可能失败。如果它失败了,必将还有那样的国际组织跟着出来。人是最聪明、最有理性的动物,不会永远走“仇必仇到底”那样的道路。这就是中国哲学的传统和世界哲学的未来。


    乱曰: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虽不能至,


    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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