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讲义卷四十一

3个月前 作者: 吕留良
    孟子</a>十二 告子下凡十六章。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任,平声。○任,国名。屋庐子,名连,孟子弟子也。“色与礼孰重?”任人复问也。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迎,去声。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于,如字。○何有,不难也。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揣,初委反。○本,谓下。末,谓上。方寸之木至卑,喻食色。岑楼,楼之高锐似山者,至高,喻礼。若不取其下之平,而升寸木于岑楼之上,则寸木反高,岑楼反卑矣。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钩,带钩也。金本重而带钩小,故轻,喻礼有轻于食色者;羽本轻而一舆多,故重,喻食色有重于礼者。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翅,与啻同,古字通用,施智反。○礼食亲迎,礼之轻者也。饥而死以灭其性,不得妻而废人伦,食色之重者也。奚翅,犹言何但。言其相去悬绝,不但有轻重之差而已。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紾,音轸。搂,音娄。○紾,戾也。搂,牵也。处子,处女也。此二者,礼与食色皆其重者,而以之相较,则礼为尤重也。○此章言义理事物,其轻重固有大分,然于其中,又各自有轻重之别。圣贤于此,错综斟酌,毫发不差,固不肯枉尺而直寻,亦未尝胶柱而调瑟,所以断之,一视于理之当然而已矣。


    章大力云:礼者养也,即食色而是也。欲食欲色,人情也;不欲紾兄臂,不欲逾东家墙,亦人情也。为情屈,非为礼屈,礼之名,先王尊其称以范愚民耳。艾千子云:此章乃孟子精义之学也。权衡轻重,虽圣人复起,无以易,不知大力何故极口诋之?总由学问疏浅,不细心读圣贤书耳。先生曰:“礼本天来,情本心来,礼未尝不合于人情,然必合于人情至善之则,乃所谓天也,因人情而权衡轻重,其等杀节文经权正反,皆天也。故明礼则情得其宜,任情则天理可悖,此圣道与异端分界原头,此处一差,以下更无是处。自良知之说炽,学士大夫皆以本心为宗旨,而以本天之理皆属外假,波荡陆沉,为万世大患,大力诸公,皆为所惑乱,盖文人尤易陷溺,以其诐淫邪遁,近乎文章之诡幻也。当时有千子一争,虽不能障其横流,然亦狂澜一砥矣。”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赵氏曰:“曹交,曹君之弟也。”人皆可以为尧舜,疑古语,或孟子所尝言也。“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曹交问也。食粟而已,言无他材能也。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胜,平声。○匹,字本作鴄,鸭也,从省作匹。礼记</a>说“匹为鹜”是也。乌获,古之有力人也,能举移千钧。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后,去声。长,上声。先,去声。夫,音扶。○陈氏曰:“孝弟者,人之良知良能,自然之性也。尧舜人伦之至,亦率是性而已。岂能加毫末于是哉?”杨氏曰:“尧舜之道大矣,而所以为之,乃在夫行止疾徐之间,非有甚高难行之事也,百姓盖日用而不知耳。”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之、行,并去声。○言为善为恶,皆在我而已。详曹交之问,浅陋粗率,必其进见之时,礼貌衣冠言动之间,多不循理,故孟子告之如此两节云。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见,音现。○假馆而后受业,又可见其求道之不笃。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馀师。”夫,音扶。○言道不难知,若归而求之事亲敬长之间,则性分之内,万理皆备,随处发见,无不可师,不必留此而受业也。○曹交事长之礼既不至,求道之心又不笃,故孟子教之以孝弟,而不容其受业。盖孔子</a>馀力学文之意,亦不屑之教诲也。


    有谓性一孝弟而已。先生曰:“此却说不得。孝弟是性所行处,故程子曰:‘性中只有仁义礼智,曷尝有孝弟来?’”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弁,音盘。○高子,齐人也。小弁,小雅篇名。周幽王娶申后,生太子宜臼;又得褒姒,生伯服,而黜申后、废宜臼。于是宜臼之傅为作此诗,以叙其哀痛迫切之情也。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关,与弯同。射,食亦反。夫,音扶。○固,谓执滞不通也。为,犹治也。越,蛮夷国名。道,语也。亲亲之心,仁之发也。曰:“凯风何以不怨?”凯风,邶风篇名。卫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作此以自责也。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矶,音机。○矶,水激石也。不可矶,言微激之而遽怒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言舜犹怨慕,小弁之怨,不为不孝也。○赵氏曰:“生之膝下,一体而分。喘息呼吸,气通于亲。当亲而疏,怨慕号天。是以小弁之怨,未足为愆也。”


    只论诗不论人,论理不论事</a>,处平王之地,作平王之诗,只有一“怨”字为至,怨至便是舜之大孝,此论理也。小弁之可取正在能怨,此论诗也。宜臼非能怨之人,其傅亦未尝导以处怨慕之事,此又当别论,不以小弁掩者也。将宜臼与小弁分开看,则诗教、史法,两义相发而不相碍矣。


    离骚非忠臣不能作,小弁非孝子不能作,皆以其能怨也。非“怨”字不足以见忠臣孝子之隐,盖其所以能怨者,真忠厚和平之极也。


    有谓平王之保有伊洛者,以其能怨也,其亲有覆亡之过而子不怨,则视其父如路人矣,假令处布衣之列,则亦如凯风之诗人,无可怨也。先生曰:“此乃孟子论诗,不是论平王,只论小弁之诗其理正当怨,不是说平王能怨,亦不是说有此小弁之怨,平王便可称孝也。至谓人主之孝与庶人异,重在社稷,是以功利夺天伦也。论语</a>‘为卫君’章,孟子‘窃负而逃’章,又如何作解?此等议论着学者胸中,后来生心害政,不是小事,不可不辨也。”


    有谓平王之得国也,君子犹许之,而何论于灵武之事?先生曰:“君子不曾许平王。平王负弑逆之罪,肃宗尚有恢复迎奉之功,肃宗即不得为孝,岂可与平王同谳耶?”


    “凯风何以不怨”,“何以”是不解之词,然非不解凯风之不怨,正不解小弁之当怨也。


    其实高子之怨与孟子之怨不同,高子“怨”字内即带“不可矶”意,孟子“怨”字内即带“慕”字意,如此则不啻去而万里矣。


    怨不仅行吟坐叹了却也。骊山之前,骊山之后,有几何感格消弭挽回功用,都在“怨”字中出,虞舜只以怨而致允若,孟子所以引之作结也。不然,即使小弁实是平王自作,亦只算不怨耳。此怨慕与怨怼所由分也。


    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a>丘。牼,口茎反。○宋,姓;牼,名。石丘,地名。曰:“先生将何之?”赵氏曰:“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说,音税。○时宋牼方欲见楚王,恐其不悦,则将见秦王也。遇,合也。按庄子</a>书:“有宋钘者,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上说下教,强聒不舍。”疏云:“齐宣王时人。”以事考之,疑即此人也。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徐氏曰:“能于战国扰攘之中,而以罢兵息民为说,其志可谓大矣,然以利为名则不可也。”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乐,音洛,下同。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王,去声。○此章言休兵息民,为事则一,然其心有义利之殊,而其效有兴亡之异,学者所当深察而明辨之也。


    说秦楚罢兵之说,孟子与牼未尝不同,只所争者号耳。所谓号者,只在针鏠之间辨之,然而究其所归如是则王,如是则亡,如冬夏之不可同日而语也。


    只君臣父子兄弟相接处,是仁义之原,便是王道之极,只被战国说士,讲熟一个“利”字,虽外面相接而里面已不相接矣。请看今人家父子兄弟间,利则相亲,不利则相怨,以至弑夺者不少,然岁时团栾,究有不得不相接者,也只是“仁义”二字毕竟去不尽耳,岂天性之相接如是乎?故怀利相接,与怀仁义相接,“相接”两字虽同,其情状迥别也。


    于利边有丝毫去不尽,即于仁义怀之不真,犹之于仁义有丝毫去不尽,亦于利怀之不精也。孟子特加入“去利”二字,煞有精义。


    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任,平声。相,去声,下同。○赵氏曰:“季任,任君之弟。任君朝会于邻国,季任为之居守其国也。储子,齐相也。”不报者,来见则当报之,但以币交,则不必报也。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屋庐子知孟子之处此必有义理,故喜得其间隙而问之。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为其之为,去声,下同。与,平声。○言储子但为齐相,不若季子摄守君位,故轻之邪?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书周书</a>洛诰之篇。享,奉上也。仪,礼也。物,币也。役,用也。言虽享而礼意不及其币,则是不享矣,以其不用志于享故也。为其不成享也。”孟子释书意如此。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徐氏曰:“季子为君居守,不得往他国以见孟子,则以币交而礼意已备。储子为齐相,可以至齐之境内而不来见,则虽以币交,而礼意不及其物也。”


    交际予受应酬之道,视其诚意以为衡,皆有精义存焉,所谓“可与权”也。


    淳于髡</a>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先、后、为,皆去声。○名,声誉也。实,事功也。言以名实为先而为之者,是有志于救民也;以名实为后而不为者,是欲独善其身者也。名实未加于上下,言上未能正其君,下未能济其民也。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a>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恶、趋,并去声。○仁者,无私心而合天理之谓。杨氏曰:“伊尹之就汤,以三聘之勤也。其就桀也,汤进之也。汤岂有伐桀之意哉?其进伊尹以事之也,欲其悔过迁善而已。伊尹既就汤,则以汤之心为心矣;及其终也,人归之,天命之,不得已而伐之耳。若汤初求伊尹即有伐桀之心,而伊尹遂相之以伐桀,是以取天下为心也。以取天下为心,岂圣人之心哉?”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a>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公仪子,名休,为鲁相。子柳,泄柳也。削,地见侵夺也。髡讥孟子虽不去,亦未必能有为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与,平声。○百里奚,事见前篇。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华,去声。○王豹,卫人,善讴。淇,水名。绵驹,齐人,善歌。高唐,齐西邑。华周、杞梁,二人皆齐臣,战死于莒。其妻哭之哀,国俗化之皆善哭。髡以此讥孟子仕齐无功,未足为贤也。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税,音脱。为肉、为无之为,并去声。○按史记</a>:“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齐人闻而惧,于是以女乐遗鲁君。季桓子与鲁君往观之,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孟子言以为为肉者,固不足道;以为为无礼,则亦未为深知孔子者。盖圣人于父母之国,不欲显其君相之失,又不欲为无故而苟去,故不以女乐去,而以膰肉行。其见几明决,而用意忠厚,固非众人所能识也。然则孟子之所为,岂髡之所能识哉?○尹氏曰:“淳于髡未尝知仁,亦未尝识贤也,宜乎其言若是。”


    或云:“仁”字即照三子说,不必又进一层。先生曰:“亦非为照三子,故‘仁’字不必深讲也。淳于发难为去就名实,故孟子叙三子亦只叙其出处,‘仁’字原只在这上边说,理本如此,然正须识得‘仁’字全体,方能不深讲而道理自足。只说出处而圣人之精微自存,此又不可不知。”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赵氏曰:“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也。三王,夏禹、商汤、周文、武也。”丁氏曰:“夏昆吾,商大彭、豕韦,周齐桓、晋文,谓之五霸。”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朝,音潮。辟,与闢同。治,去声。○庆,赏也,益其地以赏之也。掊克,聚敛也。让,责也。移之者,诛其人而变置之也。讨者,出命以讨其罪,而使方伯连帅帅诸侯以伐之也。伐者奉天子之命,声其罪而伐之也。搂,牵也。五霸牵诸侯以伐诸侯,不用天子之命也。自入其疆至则有让,言巡狩之事;自一不朝至六师移之,言述职之事。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歃,所洽反。籴,音狄。好,去声。○按春秋</a>传:“僖公九年,葵丘之会,陈牲而不杀。读书加于牲上,壹明天子之禁。”树,立也。已立世子,不得擅易。初命三事,所以修身正家之要也。宾,宾客也。旅,行旅也。皆当有以待之,不可忽忘也。士世禄而不世官,恐其未必贤也。官事无摄,当广求贤才以充之,不可以阙人废事也。取士必得,必得其人也。无专杀大夫,有罪则请命于天子而后杀之也。无曲防,不得曲为隄防,壅泉激水,以专小利,病邻国也。无遏籴,邻国凶荒,不得闭籴也。无有封而不告者,不得专封国邑而不告天子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长,上声。○君有过不能谏,又顺之者,长君之恶也。君之过未萌,而先意导之者,逢君之恶也。○林氏曰:“邵子有言:‘治春秋者,不先治五霸之功罪,则事无统理,而不得圣人之心。春秋之间,有功者未有大于五霸,有过者亦未有大于五霸。故五霸者,功之首,罪之魁也。’孟子此章之义,其亦若此也与?然五霸得罪于三王,今之诸侯得罪于五霸,皆出于异世,故得以逃其罪。至于今之大夫,其得罪于今之诸侯,则同时矣;而诸侯非惟莫之罪也,乃反以为良臣而厚礼之,不以为罪而反以为功,何其谬哉!”


    只霸便是无王,桓文之匡定拜享,未尝不阳尊天子,其实目中无有,将天命天讨之本,一齐蔑却,此搂伐之罪也,若战国诸侯,并不用阳尊以为搂伐矣!故第二节当讲霸者之无王,不讲诸侯之无天子,无天子乃今之诸侯之所同也。


    五霸未尝不尽地力,用人才,然其所为正三王之所必诛,岂有庆乎?即后世亦未尝无庆让,然只在权法上</a>讲,虽自天子出,亦总是私心,非王者之庆让也。王者之政,直从上天生民出来,与富强驾驭权术正相反,此是王霸分界处,朱子所以不肯轻可汉唐也。


    若曰五霸桓公为强,则抹杀桓公之功,若曰五霸桓公为贤,则掩却桓公之罪,妙在落一“盛”字,则功首罪魁俱在内矣。


    孟子取葵丘之会,只取其五命尚合义理耳,不是赞其功之盛,亦不赞其信于诸侯。


    鲁欲使慎子</a>为将军。慎子,鲁臣。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教民者,教之礼义,使知入事父兄,出事长上也。用之,使之战也。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是时鲁盖欲使慎子伐齐,取南阳也。故孟子言就使慎子善战有功如此,且犹不可。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釐所不识也。”滑,音骨。○滑釐,慎子名。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a>;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待诸侯,谓待其朝觐聘问之礼。宗庙典籍,祭祀会同之常制也。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二公有大勋劳于天下,而其封国不过百里。俭,止而不过之意也。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鲁地之大,皆并吞小国而得之。有王者作,则必在所损矣。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徒,空也,言不杀人而取之也。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当道,谓事合于理;志仁,谓心在于仁。


    “俭”字非俭啬俭陋也,注云“止而不过之意”,最善摹写“足”字之义,后世如秦之郡县,唐之藩镇,或忧外重,或忧内重,只坐不解一“足”字之义,而封建遂不可复矣。


    有功而宁无功,有利而宁无利,此是圣贤打穿后壁本领,舍此而求必济,便是靡所不为,先自处于蝇狗。董江都之得为儒臣,亦只解道“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诸葛武侯有儒者气象,亦只解道“成败利钝,非能逆睹”。今狙狯细士,习闻阳明后人颜钧</a>李贽</a>之悖论,辄以经济豪杰自命,终其身猖狂奔竞,自陷于极恶而不知者盖不少也。呜呼!为孔墨,为王霸,为儒释,为朱陆,为人兽,只在此间辨取毫厘耳,可不慎哉!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为,去声。辟,与闢同。乡,与向同,下皆同。○辟,开垦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约,要结也。与国,和好相与之国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言必争夺而至于危亡也。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白圭,名丹,周人也。欲更税法,二十分而取其一分。林氏曰:“按史记:白圭能薄饮食,忍嗜欲,与童仆同苦乐。乐观时变,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以此居积致富。其为此论,盖欲以其术施之国家也。”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貉,音陌。○貉,北方夷狄之国名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孟子设喻以诘圭,而圭亦知其不可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飱,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夫,音扶。○北方地寒,不生五谷,黍早熟,故生之。饔飱,以饮食馈客之礼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无君臣、祭祀、交际之礼,是去人伦;无百官有司,是无君子。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因其辞以折之。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什一而税,尧舜之道也。多则桀,寡则貉。今欲轻重之,则是小貉、小桀而已。


    有谓圭善货殖,正为多取之计。先生曰:“圣贤论事,只有个是非,是非当下便明,而成败利害自在其中。二十取一,必如貉之‘去人伦、无君子’而可,如是则当下便不是,不必转弯到多取也。看多取甚于‘去人伦、无君子’,亦只是利害起见,重于是非耳。凡为史学者,必坐此病,故朱子力与永康诸公辨论其失也。”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赵氏曰:“当时诸侯有小水,白圭为之筑隄,壅而注之他国。”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顺水之性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壑,受水处也。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恶,去声。○水逆行者,下流壅塞,故水逆流。今乃壅水以害人,则与洪水之灾无异矣。


    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恶,平声。○亮,信也,与谅同。恶乎执,言凡事苟且,无所执持也。


    不单道不亮,不单道不执,而曰“君子不亮,恶乎执”,是要从不亮中做出所以不能执缘故来。意思议论,正在上下两句之接缝处。[1]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喜其道之得行。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知,去声。○此三者,皆当世之所尚,而乐正子之所短,故丑疑而历问之。“然则奚为喜而不寐?”丑问也。曰:“其为人也好善。”好,去声,下同。“好善足乎?”丑问也。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优,有馀裕也。言虽治天下,尚有馀力也。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音扶,下同。○轻,易也,言不以千里为难也。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訑,音移。治,去声。○訑訑,自足其智,不嗜善言之貌。君子小人,迭为消长。直谅多闻之士远,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理势然也。○此章言为政,不在于用一己之长,而贵于有以来天下之善。


    有谓为政在乎得士,强称商鞅</a>,智称苏季,博称驺衍,是三子者亦尝称先王之治,托前圣之书,以干当世,使有人焉好之而尽其说,则彼固非无善之可采者。先生曰:“乐正子好善,非好士也。好善则正与纵横捭阖一辈相反,今只作好士看,故要化用此辈,不知此辈即可化用,亦须仁渐义摩,教行俗美,如何一时便化用得?如商鞅苏秦等,先陈帝王之道,故是愚人之诈术耳,岂真知帝王之道者哉!”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其目在下。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所谓见行可之仕,若孔子于季桓子是也。受女乐而不朝,则去之矣。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所谓际可之仕,若孔子于卫灵公是也。故与公游于囿,公仰视蜚雁而后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所谓公养之仕也。君之于民,固有周之之义,况此又有悔过之言,所以可受。然未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则犹不受也。其曰免死而已,则其所受亦有节矣。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说,音悦。○舜耕历山,三十登庸。说筑傅岩,武丁举之。胶鬲遭乱,鬻贩鱼盐,文王举之。管仲</a>囚于士官,桓公举以相国。孙叔敖隐处海滨,楚庄王举之为令尹。百里奚事见前篇。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曾,与增同。○降大任,使之任大事也,若舜以下是也。空,穷也。乏,绝也。拂,戾也,言使之所为不遂,多背戾也。动心忍性,谓竦动其心,坚忍其性也。然所谓性,亦指气禀食色而言耳。程子曰:“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衡,与横同。○恒,常也。犹言大率也。横,不顺也。作,奋起也。征,验也。喻,晓也。此又言中人之性,常必有过,然后能改。盖不能谨于平日,故必事势穷蹙,以至困于心,横于虑,然后能奋发而兴起;不能烛于几微,故必事理暴著,以至验于人之色,发于人之声,然后能警悟而通晓也。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拂,与弼同。○此言国亦然也。法家,法度之世臣也。拂士,辅弼之贤士也。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乐,音洛。○以上文观之,则知人之生全,出于忧患,而死亡由于安乐矣。○尹氏曰:“言困穷拂郁,能坚人之志,而熟人之仁,以安乐失之者多矣。”


    自古穷愁悲愤,至不堪之处,多蹉脚走入差路去,此二氏之所以日盛,而人道之忧也。他也道是大事因缘,真仙法器,俨然亦以为大任,而不知此正被“大任苦劳”五句压倒,而自入于禽兽非类之道,中庸</a>所谓“倾者覆之”耳。


    行为拂乱都只在伦理言行上说,方与下动心忍性有会,若就天下妄求名利之人而拂乱之,不过走入差路耳,又何动忍之有?


    不曰有所能,而曰“增益所不能”,当大任人,须是才全德备,稍有阙欠,定到堕坑落堑。


    “增益不能”正动忍得力处,似微有次第,“然所以”三字直贯语气,无侧折,盖动忍其心性而增益者其才也,作三平讲理固无害。


    “所以”二字是豪杰自强责任,天下许多苦饿困拂人,到底担头不起,原非豪杰也。


    贫士不辰,谁非困苦者?然其所志,只躁进弋获美官多钱,蝇营狗苟,至老死而不悟,人以为伏枥壮心,吾以为反驹逐臭耳。五品四维,从头不识,到底又何曾动忍增益乎?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多术,言非一端。屑,洁也。不以其人为洁而拒绝之,所谓不屑之教诲也。其人若能感此,退自修省,则是亦我教诲之也。○尹氏曰:“言或抑或扬,或与或不与,各因其材而笃之,无非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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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则据吕子评语卷三十五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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