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二
3个月前 作者: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每天她都看到奈斯托尔·哈科夫从她门口走过四次。大家都知道,他现在和另外一个女人同居,有了四个孩子,人们把他看作一位模范父亲。近年来,有好几次他带着孩子从她门口走过,但是从来没和他的女人一起来过。她看到他消瘦了,苍老了,面无血色,成了一个陌生人,过去那种恩爱关系已不堪回首。有时候,她独自一人睡午觉,也曾热切地怀念过他,只不过不是他现在这副样子,而是在莫尼卡出世之前的样子。当时他们相爱时间不算长,但是感情却如胶似漆,没有闹过别扭。
阿尔卡迪奥法官一直睡到正午才起床。他到了办公室才听说告示的事。他的秘书呢,从早晨八点镇长让他起草告示起,就一直惶惶不安。
“不管怎么说,”阿尔卡迪奥法官知道了详情以后,思忖了一下说,“措辞太激烈了。没有这个必要。”
“法令总是这样。”
“那倒是,”法官表示同意,“不过情况变了嘛,措辞也应该改变。说不定会把人们吓坏的。”
后来到台球厅打牌的时候,他发现人们主要的情绪不是害怕。倒不如说,大家有一种集体的胜利感,因为看到一切都恢复了老样子。阿尔卡迪奥法官离开台球厅的时候,迎面碰上了镇长。
“看起来,对付匿名帖不值得这样搞,”他对镇长说,“人们都在看笑话呢。”
镇长抓住他的胳臂说:“我们不是跟老百姓作对。这叫作例行公事。”这样边走边谈,阿尔卡迪奥法官实在有些吃不消。镇长像要办什么急事似的,大步流星地往前赶,走了半天还不知道要上哪儿去呢。
“这种状况不会延续一辈子的,”镇长接着说,“从现在起到礼拜天,我们一定把那个贴匿名帖的小丑关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猜准是个女的。”
阿尔卡迪奥法官不以为然。秘书汇报的时候,他吊儿郎当的没用心听,不过大体上也有一个看法:匿名帖不是一个人贴的,也不像有什么统一的计划。最近几天又出现了新花样:在匿名帖上画漫画。
“可能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女人干的,”阿尔卡迪奥法官最后说,“八成是几个男人和女人干的,而且是各搞各的。”
“别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了,法官,”镇长说,“您应该知道,不论什么事,虽然参与的人可能很多,可罪魁祸首只有一个。”
“这话是亚里士多德说的,中尉。”阿尔卡迪奥法官回答道。他蛮有把握地加上这么一句:“总而言之,我看现在采取的措施是荒唐的。贴匿名帖的人干脆往旁边一躲,等到宵禁一结束,就万事大吉了。”
“不要紧,”镇长说,“说到底,总要维护权威的原则嘛。”
招募来的人开始在警察局集合。小院四周围着高大的水泥墙,墙上血迹斑斑,弹痕累累,让人想起了过去的岁月。当时,监狱里容不下那么多人,犯人只好待在露天的地方。当天下午,那几名被解除武装的警察穿着短裤在走廊里来回闲溜达。
“罗维拉,”镇长在门口叫道,“给小伙子们弄点喝的。”
警察罗维拉穿上衣服。
“甘蔗酒?”他问。
“少跟我装疯卖傻。”镇长大声说道。他一边朝他那间装了钢板的办公室走去,一边说:“弄点冷饮。”
招募来的人坐在院子里吸烟。阿尔卡迪奥法官从二楼的栏杆处看着他们。
“是自愿来的吗?”
“想得倒好,”镇长说,“我从床底下把他们拉出来的,像抓壮丁似的。”
法官看了看,全是熟面孔。
“好像是给反对派招兵买马嘛。”
办公室沉重的铁门一打开,从里面冒出一股凉气。“您是说,他们全是打架斗殴的好手。”镇长打开这座私人碉堡里的电灯之后微笑着说。屋子的一头摆着一张行军床,床底下放着一个便盆。凳子上有一个玻璃罐,上面扣着一只杯子。几支步枪和冲锋枪斜靠在光秃秃的水泥墙上。屋里唯一的通风口是开在高处的几扇窄小的天窗。从天窗可以俯瞰整个港口和两条主要的街道。屋子的另一头是办公桌和保险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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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镇长亲自布置的。
“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说,“我要给他们每人发一支枪。”
罗维拉尾随着他们走进来。镇长给他几张钞票说:“再发给他们每人两包烟。”等罗维拉出去以后,他又对阿尔卡迪奥法官说:“您看这事办得怎么样?”
法官心事重重地回答道:
“一次无谓的冒险。”
“老百姓一定会吓得目瞪口呆,”镇长说,“另外照我看,这些穷小子拿着枪也不会摆弄。”
“也许一开始他们会不知所措,”法官表示同意,“不过这种情况长不了。”
法官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他尽力忍耐。“您要多加小心,中尉,”他边想边说,“别落得个鸡飞蛋打。”镇长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手势,把法官拉出了办公室。
“不必担心,法官,”他伏在法官的耳朵上说,“他们拿到的都是放烟火用的子弹。”
镇长和法官下楼出来,院子里已是灯火通明。招募来的人正在肮脏的电灯下喝汽水,大麻蝇一个劲儿往灯泡上撞。雨后,院子里有几处水洼。镇长从院子的这头走到那头,用长者的口吻向大家交代今晚的任务:两人一组在各个主要街角站岗。只要有人走过,不管是男是女,叫三声就得站住,不站住就开枪。他要求大家既要勇敢又要慎重。过了半夜,会有人给他们送夜宵。镇长最后表示,愿上帝保佑一切顺利,并希望全镇居民体谅政府为保持社会安定所做的这番努力。
钟楼上响起八点的钟声,安赫尔神父从桌旁站起来。他关掉院子里的电灯,上好门闩,在经书上画了个十字,嘴里念叨着“以主的名义”。远处的院子里,石鸻鸟在歌唱。阿希斯寡妇坐在走廊上一边乘凉一边打盹,旁边的鸟笼子全用黑布罩住。听到第二下钟声敲响,她没睁开眼就连忙问道:“罗贝托回来了吗?”一个女仆蜷缩在门洞里回答说,罗贝托七点钟就躺下了。在这之前几分钟,诺拉·德哈科夫把收音机的声音放低,陶醉在一首从某个舒适洁净的地方传来的轻音乐中,乐声如此遥远,仿佛若有若无地呼唤着某个人的名字。镇上的狗汪汪叫起来。
牙医还没听完新闻,忽然想起安赫拉仍在院子里的小灯下猜字谜,他连看也没看,就喊道:“关上大门,到屋里来猜。”他的妻子被惊醒了。
罗贝托·阿希斯是在七点钟躺下的。这时候,他站起身来,从半掩着的窗户朝广场张望了一下。广场上只有一片黑黢黢的杏树,蒙铁尔寡妇家阳台上的灯最后也灭了。罗贝托·阿希斯的妻子打开床头灯,压低声音要他赶快躺下。一只孤零零的狗还在叫,直到钟楼响过第五下钟声,它才停下来。
堂拉洛·莫斯科特肚子上摊着一张报纸,前额上架着眼镜,在闷热的房间里呼呼地打鼾。房间里堆满了空铁罐和落满灰尘的小药瓶。他那位瘫痪的妻子用一块破布驱赶着蚊子,默默地计算着时间,想起过去也曾有像今天一样气氛紧张的夜晚,不禁浑身发抖。远处的人声、狗吠声和悄悄的跑步声消逝了,镇上笼罩着一片沉寂。
“别忘了把可拉明放进去。”希拉尔多大夫嘱咐妻子说。睡觉之前,他的妻子把急救药品放进小药箱里。他们俩还在惦记着蒙铁尔寡妇。服用了最后一剂鲁米那之后,寡妇硬挺挺的像个死人。堂萨瓦斯刚和卡米查埃尔先生进行了一番长谈,谈得把时间都忘了。钟声响到第七下的时候,他还在办公室里用天平称第二天的早餐。他的妻子披头散发地从卧室里跑出来。河水停滞不流了。“唉,今天晚上啊……”黑暗中有人低声说。这时候,第八下钟声敲响了,低沉的声音在小镇上空弥漫开来。十五秒钟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冒火花,现在完全熄灭了。
宵禁的号声响过以后,希拉尔多大夫合上书。他的妻子把小药箱放在床头柜上,脸冲着墙躺下,关了灯。大夫又把书打开,但是没有看下去。夫妻俩有节奏地喘着气。万籁俱寂的小镇似乎缩小了,缩到只有卧室那么大,全镇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大夫回答说。
直到十一点钟,大夫的精神仍旧集中不起来。手上的书还是八点钟看的那一页。他把这页折起一个角,将书放在床头柜上。妻子已经睡着了。想想过去每逢宵禁,他们俩总是睁着眼守到天亮,侧耳细听什么地方枪响,有什么情况。有几次听见皮靴的槖槖声和武器的铿锵声一直响到自家门前。他们坐在床上,等着一阵冰雹般的子弹把门打烂。再往后,他们学会了分辨各种恐怖活动的动静。很多个晚上,他们把准备分发的秘密传单塞进枕头里,头靠着枕头彻夜不眠。一天清晨,诊所的大门对面响起了拉动枪栓的咔咔声。过了一会儿,只听镇长用疲乏的声音说:“这儿用不着。这个家伙不会参与什么活动的。”希拉尔多大夫赶忙关上灯,躺下睡觉。
后半夜又下起小雨。守在码头一角的理发师和另外一个人离开岗位,到本哈民先生店铺的房檐下避雨。理发师点燃一支香烟,借着火柴的光亮打量了一下枪支。枪是新的。
“美国制造。”他说。
另外那个人划亮了几根火柴,想看看他那支卡宾枪的牌号,可是没有找到。一滴水从房檐上落下来,啪嗒一声掉在枪托上。“今天这事可真是怪,”他低声说着,用袖子擦干枪托,“发给咱们一人一支枪,叫咱们在雨底下挨浇。”在黑咕隆咚的小镇上,只听见房檐上雨水的滴答声。
“咱们是九个人,”理发师说,“他们呢,包括镇长在内是七个人,有三个人还待在警察局。”
“刚才我也这么想来着。”另外那个人说。
蓦地,镇长用手电筒照在他们身上,只见他们蹲在墙根,用身子护住枪,房檐的水滴像小铅弹一样在他们的鞋上迸溅开来。镇长认出了他们,把手电筒关掉,钻到屋檐下面。他身穿一件军用雨衣,武装带上挂着一支冲锋枪,身边带了一名警察。他看了看右手上的手表,命令警察说:
“你到警察局去一趟,看看夜宵怎么样了。”
他说话很用力,像下作战命令一样。警察消失在迷蒙的雨中。镇长挨着招募来的人坐在地上。
“有事吗?”他问。
“没事。”理发师说。
另外那个人递给镇长一支香烟,镇长没要。那人给自己点上了一支。
“您要我们干到什么时候为止啊,中尉?”
“谁知道啊,”镇长说,“眼下只能说等到宵禁结束。明天再说明天的。”
“得等到五点!”理发师喊道。
“好家伙!”另外那个人说,“我从今天早上四点钟起就一直站着。”
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了一群狗的乱吠。后来,只剩下一只狗还在一声一声地叫。这时候,镇长才无精打采地冲着那名招募来的人说:
“有话尽管跟我说,这种事我干了半辈子了。我真有点困啦。”
“有什么用,”理发师说,“这种干法根本不对头。老娘儿们才这么干呢。”
“我也开始琢磨这件事。”镇长叹了口气。
警察回来报告说,等雨一停,马上就送夜宵来,又说,抓住了一个没有通行证的女人,她在警察局等候镇长。
这个女人是卡桑德拉。在阳台昏暗的灯光照射下,屋里显得暗幽幽的。卡桑德拉盖着一块油布躺在折叠椅上睡觉。镇长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鼻子。她哼了一声,使劲地摇了摇头,睁开眼睛。“我正做梦呢。”她说。
镇长打开屋里的灯。卡桑德拉用手捂住眼睛,嘟嘟囔囔地扭过身去。镇长看见她那银白色的指甲和光溜溜的胳肢窝,心中不觉一动。
“您可真沉得住气,”她说,“我十一点就来了。”
“我以为你在我的住处等我呢。”镇长抱歉地说。
“我不是没有通行证吗?”
两天前她的头发是古铜色的,现在变成了银灰色。“这事怨我,是我疏忽了。”镇长笑了笑,挂好雨衣,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但愿他们没把你当作贴匿名帖的。”这时候,卡桑德拉又变得嘻嘻哈哈了。
“但愿他们这么以为,”她回答说,“我就爱看人一惊一乍的。”
镇长突然显得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他把指关节弄得咔咔响,低声下气地说:“我需要你帮个忙。”她察言观色地看了他一眼。
“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镇长接着说,“你拿牌算一算,能不能找出谁贴的匿名帖。”
她把脸转向一边。“明白了。”她稍微沉吟了一下说。镇长催促道:
“说来说去,这也是为你们好。”
她点了点头。
“我已经算过了。”她说。
镇长几乎掩饰不住焦急的心情。“这个卦很怪,”卡桑德拉装腔作势地继续说,“卦上说得十分明白。往桌子上一摆,吓了我一大跳。”她连喘气都显得很紧张。
“是谁?”
“不是哪一个人,全镇的人都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