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二
3个月前 作者: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镇长一伸左手,倏地拔出手枪,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差一点扣动扳机。这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一看进来的是阿尔卡迪奥法官。
“他奶奶的。”
阿尔卡迪奥法官吓得呆若木鸡。
“以后您少来这一套。”镇长说着话收起了手枪,又一屁股跌坐在帆布椅上,“我睡觉时耳朵特别灵。”
“门没关上。”阿尔卡迪奥法官说。
黎明回来的时候,镇长忘记关门。他实在太累了,往椅子上一坐便呼呼睡着了。
“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阿尔卡迪奥法官说。
他的声音还有点发抖。
“困死了。”镇长说。
他伸个懒腰,打了个大呵欠,觉得时间仿佛停滞不动似的。尽管他工作勤恳,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匿名帖还是照样出现。就在今天凌晨,他的房间门上也贴了一张:“中尉:用枪打兀鹰,白费弹药。”镇长走到大街上,大声地自言自语说,准是参加巡夜的人站岗站腻了,到处贴匿名帖解闷。他心里明白,镇上的老百姓知道这件事一定开心死了。
“别想那些事了,”阿尔卡迪奥法官说,“咱们吃点东西去!”
镇长一点也不饿。他想再睡上一个小时,洗个澡再出门。阿尔卡迪奥法官和镇长正好相反,他精神焕发,身上干干净净的。他在回家吃午饭的路上经过镇长的住处,看见门开着,就走进来,打算跟镇长要一张宵禁后用的通行证。
中尉一口回绝说:“不行。”然后又用慈父般的口吻解释道:
“您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阿尔卡迪奥法官点上了一支香烟,两眼瞅着火柴的火苗,让胸中的怒火平息一下,想顶撞镇长两句,一时又想不出说什么好。
“您别往坏处想,”镇长补充道,“我真巴不得和您换一换,晚上八点躺下睡觉,愿意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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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用说。”法官回答,然后又用十分明显的讥讽口吻说:“我白白活了三十五岁,就缺少一位像您这样的慈父随时关照。”
法官背过身去,像是从阳台上观赏外面阴沉沉的天色。镇长冷冰冰的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他斩钉截铁地说:“法官!”阿尔卡迪奥法官转过身来,两个人的视线碰到一起。“我就是不发给你通行证,明白吗?”
法官咬了咬香烟,似乎要说什么,又克制住了。镇长听到他脚步迟缓地走下楼去,突然俯下身来喊道:
“法官!”
法官没有回答。
“咱们的交情还在嘛。”镇长喊道。
还是没有回答。
他猫着腰打算听一听阿尔卡迪奥法官有什么反应,只听得法官关上大门。屋里又剩下他一个人了,脑海里翻腾着一些往事,没有一点睡意。大白天他睡不着,觉得自己身陷在这小镇的泥潭里拔不出来。按说,他掌握小镇的命运已经好多年了,但是小镇还是那么陌生,让人捉摸不透。记得那天清晨,他带着一个用绳子捆好的旧纸箱,偷偷在小镇上了岸。上边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控制住这个小镇。当时他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恐怖。他随身携带的唯一一张护身符是给一个暗藏的亲政府分子的一封信。第二天,他在一家碾米房找到了这个人,只见他穿着衬裤坐在大门口。按照那个人的指点,他和三名花钱雇来的心狠手辣的杀人犯一起完成了任务。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周围渐渐织起了一张无形的蛛网,可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天下午,哪怕他稍微明智一点,也会问一声:究竟是谁控制了谁?
面对着淫雨霏霏的阳台,镇长瞪着两只大眼一直躺到四点多钟。起来后,他洗了个澡,穿上军装,下楼到饭店去吃饭,然后又照例在警察局里巡视了一番。走到一个拐角,他忽然站住了,两手插在衣兜里不知干什么好。
黄昏时分,台球厅老板看见镇长走进来,两手还是插在衣兜里。老板从空荡荡的大厅尽头打了个招呼,镇长没有理他。
“来瓶矿泉水。”镇长说。
老板从冰箱往外拿瓶子的时候,响起了一阵哐啷哐啷的声音。
“这一两天您得去做个手术,”老板说,“肝上准保尽是小气泡。”
镇长端详一下杯子,喝了一口,打了个嗝。他把胳膊肘撑在柜台上,眼睛盯着杯子,又打了个嗝。广场上连个人影也瞧不见。
“我说,”镇长问,“出什么事了?”
“今天是礼拜天。”老板说。
“哦!”
他掏出一枚硬币放在柜台上,没有告辞一声就走了。走到广场的拐角,过来一个人。这个人走起路来一摇一晃,仿佛拖着条大尾巴。来人对镇长说了几句话,他一时没听明白,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出了什么事,忙不迭地朝警察局走去,三蹦两跳地上了楼,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口围着一群一群的人。一个警察迎面走来,递给他一张传单。用不着看,镇长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他在斗鸡场上散发的。”警察说。
镇长急匆匆地穿过走廊。他打开第一间牢房的门,手扶着门把手,定睛一看,只见在暗影里坐着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尖下巴,面色蜡黄,脸上尽是麻子,头戴一顶小棒球帽,眼镜片全都碎了。
“你叫什么名字?”
“佩佩。”
“还有呢?”
“佩佩·阿马多。”
镇长打量了他一阵儿,极力回想着。小伙子坐在给犯人当床用的水泥台上,样子很平静。他摘下眼镜,用衬衣的下摆擦了擦,眯缝着眼睛看了镇长一眼。
“咱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吗?”镇长问。
“就在这儿。”佩佩·阿马多说。
镇长没有走进牢房。他边想边打量着犯人,然后关上门。
“好吧,佩佩,”他说,“我看你小子是活腻了。”
他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走到大厅里,反复阅读那张秘密传单。
他朝着敞开的阳台坐下来,随手拍打着蚊子。空寂的大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他很熟悉黄昏时的这种宁静。几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黄昏,他充分体验到什么叫权势。
“看样子又来了。”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说。
是的,又来了。和过去一样,传单两面都是油印的字。在秘密状态下,人们心情慌乱,印出的字模糊不清。单凭这一点,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能一下子认出来。
镇长在黑洞洞的房间里想了很久,把那张传单折起来又打开,打开又折起来,拿不定主意。最后,他把传单往衣兜里一揣,手指触到牢房的钥匙。
“罗维拉。”他叫道。
那名警察亲信在黑影中出现了。镇长把钥匙交给他。
“这个小伙子交给你管。”他说,“你要设法让他说出来,是谁把秘密传单带到镇上的。好言相劝他要是不听,”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可以用一切办法叫他开口。”
警察提醒镇长道,今晚他要值班。
“别去了,”镇长说,“没有新的命令,你什么也不用管。还有一件事,”他心血来潮似的接着说,“把院子里的人全都打发走,今天晚上不用巡夜了。”
随后,他把那三名警察——按照镇长的命令,他们一直待在警察局里无所事事——叫到那间铜墙铁壁的办公室里,让他们把锁在衣柜里的制服拿出来穿上。他们换衣服的时候,镇长把前几天晚上发给巡夜人的放烟火用的子弹从桌上收起来,又从保险柜里取出一把子弹。
“今天晚上你们去巡夜。”他一面说,一面检查枪支,把最好的几支枪发给他们,“你们什么也别干,可是一定要让大家知道是你们在街上巡查。”三名警察背上枪,镇长把子弹发给他们,站在他们面前说:“有一件事你们要听好,”他警告道,“谁要是胡来,我就要他站在院子的墙跟前,把他给毙了。”他等了一下,三个人没有答话。“懂了吗?”
三名警察当中,有一个长得像印第安人,相貌平常;另一个满头金发,身材魁梧,有一双亮晶晶的蓝眼睛。三个人把子弹装到子弹带里,听到镇长最后一句问话,马上立正说:
“明白了,中尉。”
“还有一件事,”镇长改用随随便便的口吻说,“阿希斯弟兄们都在镇上。今天晚上如果看到他们当中有人喝醉了,出来闹事,你们不要大惊小怪的。不管出什么事,千万别理他们。”三个人还是没有答话。“懂了吗?”
“明白了,中尉。”
“明白了就好,”镇长最后说,“打起精神来,好好干吧!”
因为宵禁,晚祷提前一个小时。做完晚祷,安赫尔神父关上教堂的大门,一股腐臭气味直钻鼻孔。但这股奇臭一下子就过去了,神父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儿,神父在煎青香蕉片、热牛奶准备吃饭的时候,才发现这股臭味是从哪儿来的。礼拜六特莉妮达生病以后,一直没人清理老鼠夹子。于是他又回到教堂,把老鼠夹子打开,将死老鼠拿掉,然后到和教堂相隔两条街的米娜家里去。
出来开门的是托托·比斯瓦尔。小小的堂屋里光线暗淡,零乱地放着几张小皮凳子,墙上挂着几幅版画。杯子里往外冒着热气。米娜的母亲和瞎奶奶在喝一种香喷喷的饮料。米娜在扎纸花。
“十五年了,”瞎老太太说,“您一直没到我们家来过,神父。”
确实如此。神父每天下午都从窗前经过,米娜就坐在窗前扎纸花,但是他从来没有进来过。
“不知不觉的,时间过得真快。”神父说。接着,他声称自己有急事,对托托·比斯瓦尔说:“这次来是想求您让米娜从明天起到我那儿去清理老鼠夹子。”他转过身来对米娜说:“特莉妮达上礼拜六病倒了。”
托托·比斯瓦尔当即答应了。
“嗐,白耽误工夫,”瞎老太太插话道,“别管怎么折腾,出不了今年,大伙儿全得完蛋。”
米娜的母亲连忙用手摁住她的膝盖,叫她住嘴。瞎老太太把她的手扒拉开。
“这种迷信邪说要受上帝惩罚的。”堂区神父说。
“纸上就这么写着,”瞎老太太说,“大街上血流成河,任凭谁也阻挡不住。”
神父向她投去怜悯的目光:她年纪太大了,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两只死鱼眼似乎看透了一切事物的奥秘。
“这么说,我们都要受血的洗礼了。”米娜揶揄地说。
安赫尔神父偏过脸来,只见米娜满头漆黑的头发,脸庞和瞎奶奶一样苍白,周围环绕着一片彩纸彩带的迷雾,真像是学校晚会上的一幅寓意画。
“礼拜天,”神父对她说,“你还干活?”
“我早就说过了,”瞎老太太插嘴道,“像火烧眉毛似的。”
“穷人家不讲究这些。”米娜微笑着说。
托托·比斯瓦尔看见堂区神父一直站着,就拉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比斯瓦尔身体瘦弱,胆小怕事,一举一动老是那么畏畏缩缩的。
“谢谢,”神父婉言谢绝道,“宵禁的时间快到了,我得赶快回去。”他侧耳听了听,镇上静得出奇,于是说:“好像过了八点似的。”
当时他已经得知,牢房空了两年之后,佩佩·阿马多又进去了。镇上的居民又要受三名罪犯的摆布。从六点钟起,人们就躲在家里不出来了。
“莫名其妙,”安赫尔神父像是自言自语,“这种事,真是乱弹琴。”
“这种事早晚得出,”托托·比斯瓦尔说,“全国都罩在一张大蜘蛛网里。”
他随着神父来到门口。
“您没有看见秘密传单吗?”
安赫尔神父吃惊地停下脚步。
“又来了?”
“八月里,”瞎老太太说,“要有三天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米娜伸过一只胳臂,递给她一枝没做完的纸花。“少说两句吧,”她对瞎奶奶说,“把这个弄完。”瞎老太太摸了摸,原来是一枝纸花。
“这么说,又来了。”神父说。
“大概有一个礼拜了,”托托·比斯瓦尔说,“这儿有一张传单,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送来的。您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神父点了点头。
“传单上说,一切都原封未动,”托托·比斯瓦尔继续道,“政府是换了,还许了愿,说要和平,提出了各种保证。一开头大家都信以为真。可是,当官的呢,还是原班人马。”
“这话不假,”米娜的母亲插嘴道,“这不是,咱们这儿又宵禁了,那三个强盗又上街了。”
“还有一件新闻,”托托·比斯瓦尔说,“听说内地正在组织反政府的游击队。”
“这些都在纸上写着呢。”瞎老太太说。
“荒唐,”堂区神父边想边说,“应该承认,他们的态度和以前有所不同。或者,”他又改口道,“至少到今天晚上为止,态度是不一样嘛。”
过了几个小时,神父躺在蚊帐里,热得难以入眠。他自己问自己,我在这个堂区待的十九个年头中时光真的在流动吗?猛然间,房子对面响起了皮靴声和枪支声。皮靴声渐渐远去,一个钟头后返回原处,又走远了,但是没有枪声。整整一夜他没能合眼,天气又热,折磨得他疲惫不堪。过了一会儿,他才察觉到晨鸡已经啼叫好大一会儿工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