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1
3个月前 作者: [日]是枝裕和
“没关系啦,又不贵。很轻啊。多少钱啊……不用在意啦,又不是要买两三个……”
母亲给姐姐打电话的声音从走廊传到起居室。我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聊什么。本来只是打电话确认阿睦忘记带走的帽子该不该寄给他们的,结果话题一个接着一个,花了十分钟都没有说完。因为怕外卖的鳗鱼饭凉了,我们只好不等母亲回座,又继续吃了起来。
“妈妈有手机吧?”
由香里比着打电话的手势问。
“就放在那里啊。”
我用筷子指着起居室的灯桌。上面摆着一只操作简易的粉红色手机,是姐姐买给母亲的。
“从家里往外打的时候,她都特地到玄关用家里的电话打。”
父亲好笑地说。他没有动鳗鱼,只一直喝着啤酒。
“为什么呢?”由香里歪着头百思不解。
“说什么没有线的电话不可靠,真是个笨蛋。”
父亲坏心眼地用鼻子笑了一下,帮由香里倒满还剩一半的啤酒杯。由香里也笑着用双手扶着酒杯。可能是因为有人跟他一起喝,父亲从刚才开始心情就一直很好。当他们的笑声重叠在一起的时候,母亲用指尖旋转着帽子走了回来。
“她说留在这边就好了。”
母亲正要在坐垫上坐下,发现父亲和由香里在笑着。
“有什么好笑的?”
她边说边把帽子丢在房间角的坐垫堆上。父亲说没什么,不想理会母亲的问话。他十分享受地又喝了一口啤酒,用大拇指抹掉沾在胡子上的泡沫。由香里也低着头忍着笑。母亲看到他们那样子,像是有点嫉妒。
母亲喜欢打电话——我不知道这么说到底对不对。她的确经常打电话过来,但那可能是因为我很少回家。如果我经常让她看到我,也许她就不会那么频繁地打给我了。如果说她不是喜欢打电话,而是迫于见不到我,只得将打电话作为一种替代手段的话,的确会令我有些心痛。
母亲虽然不喜欢手机,但父亲过世之后她也学会了发短信,常发短信给我。她还和阿睦及纱月发短信聊天,并开心地说:“我有年轻的网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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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跟母亲打的最后一次电话。十二月二十九日早上九点刚过,我四谷公寓里的电话响起。我在床上一听到那铃声,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母亲身上了,然后便对自己犯的错误感到忐忑不安。电话是姐姐打来的。
“妈妈刚刚打电话过来,感觉很奇怪。我挂完电话马上叫了救护车,我现在就过去,你也赶快过来吧。”姐姐在电话那头说道。我放下话筒,在做出门的准备之前试着打电话到老家。
“喂,这是横山家。”
竟然是母亲接的。我先是吃了一惊。“怎么了?”“没事,被绊了一跤。感觉好冷。”母亲的语调比平常的要缓慢,一直重复着一样的话,不得要领。“好冷,动不了了。怎么回事啊?”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握着话筒。随后我听到电话那头救护车的警鸣声由远及近。
“救护车来了吧?”“是吗?”“姐姐帮忙叫的。”“真讨厌,好丢脸啊。”“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我有些不耐烦地在电话前等着。过了一阵子,救护队员走进来接过电话。我告诉他我马上过去,并请他告诉我母亲要被送往的医院。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母亲还亲手把健保卡交给了救护队员。她明明坐在走廊连站都站不起来,到底是如何把放在电视上的健保卡交给救护队员的?我和姐姐都百思不解,但的确像是能干的母亲的作风。
母亲倒下的一周前,父亲难得地打电话来。我接起电话说:“喂?我是横山。”父亲没表明身份,只问:“近来……好吗?”我从那句话知道是父亲打来的。“嗯,还过得去。”我说。父亲难得会自己打电话过来,我感觉他当时跟平常有些不一样。我问他:“怎么了?脚好点儿了吗?”他没有回答我,只在嘴里嘟囔了一下,随即切入正题。
“关于你妈的事……”
“啊……你不用操心啦。”我马上开朗地接他的话。
“我昨天还和她通电话呢,她好好的啊。”
对于我的回答,父亲却说:“其实并没有……”
“是吗?”
父亲严肃的语气,让我开始不安。
“嗯,我觉得差不多会在二十八日左右吧……”父亲清清楚楚地说道。
就在这时,我醒了。那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梦里父亲的声音还言犹在耳。父亲其实前一年就过世了。在梦里面的我,感觉也是在知道这一点的状况下跟他对话的。我起床洗完脸后,二十八这个数字还清楚地留在脑海里。十二月二十八日是我的工作最终收尾的日子。我原本的计划是和编辑部的同人小小地庆祝一下,然后回家大扫除,写贺年卡,三十一日再和由香里、淳史一起回母亲住的老家过年。虽然我不想太在意那个梦,但一直到二十八日,我还是每天发短信给母亲。她也一如往常地回我的短信,关心我的身体和蛀牙。于是我就松了一口气,也没有回去看看状况。明明父亲已经预先警告了我,我却觉得反正再过三天就要回去了。若现在回去就应该会一直待到过完年吧,这是我想避免的。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神和体力花这么多时间在母亲身上了,那时的我是这么想的。后悔,或说是罪恶感,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消失。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当她倒下的时候,若我在旁边到底能帮上什么忙。但在那之后,我不知道梦到了多少次抱着母亲等待救护车来的梦。这个梦一直纠缠了我三年才终于消散。我从这里面学到的教训是:人生总会犯下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无法挽回的过错。但我真正领悟到这点,又是更以后的事情了。
母亲在坐垫上坐下,打开盖子,继续美美地享用只吃了一口的鳗鱼饭。
“他们应该吃完晚餐再走的……”
父亲说道,言外之意是责怪没有挽留姐姐他们的母亲。不,也许父亲没有这样的意思,但至少在母亲听来是这样的。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那么多人吵吵闹闹到晚上,受不了的是我们自己吧?”
所谓的“那么多人”,实际上也只有四个,和我这边的家庭只差一个人。由香里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突然停下筷子,像是改了什么主意一样带着笑看着淳史。
“白天吃寿司,晚上吃鳗鱼饭,好丰盛啊……”
淳史没回答,默默动着筷子。
“早知道就不做那么多天妇罗了,真是浪费。”
母亲回头看着厨房说。
由香里听到后露出了失的表情,像是在说“完了”。她听出来,在母亲心里,午餐的主菜终究是天妇罗,而不是寿司。
“要不我带一些天妇罗回去好了……”
由香里还想挽回刚才的失误,继续说。
“天妇罗已经不好吃了,都软了……”
母亲没有正眼看由香里,用筷子搅动着汤。由香里困扰地看向我。我用眼神示意她不用在意,母亲一向这样,然后将注意力集中在鳗鱼上。
“叫‘松[38]’是对的。‘竹’以下的话才不会给鱼肝汤呢,只有那种速食汤。”
<em>[38] </em><em>日式套餐通常以“松”“竹”“梅”区分等级,“松”是最高级的。</em>
母亲说完,发出声音喝起汤。听了那个声音,父亲面露不悦。父亲总是抱怨母亲吃饭没有规矩,叫她不要发出声音,不要把饭跟菜同时放进嘴里等。母亲不在场的时候,父亲还常说不能把孩子交给她那种人教养。但母亲也常常在他不在场时说:“明明饭菜一起吃比较好吃啊。”
“呃……这个能吃吗?”
淳史很恶心地夹起汤内的鳗鱼肝给由香里看。
“嗯,吃是可以吃啊……”
由香里对着淳史笑了笑,歪头表示只不过不知道味道怎样。
父亲听了这样的对话,看着旁边淳史的碗。
“不用勉强哦,爷爷帮你吃掉。”
父亲“啧”地舔了一下自己的筷子,不客气地伸进淳史的碗中夹起鳗鱼肝放进嘴里。淳史的视线在父亲的嘴角和被筷子沾到的汤碗之间来回看着。母亲可能感觉自己刚称赞过的鳗鱼肝被父亲否定了,一瞬间露出生气的表情。
“那奶奶分一点鳗鱼给你好了。”
母亲装出笑容,夹了一片自己的鳗鱼放到淳史的鳗鱼上。
“哎呀,真好。”
由香里又笑了。这次换父亲不高兴了,原本是出于善意帮淳史吃掉鳗鱼肝的,现在这样不就变成爷爷抢了孙子的东西吃了吗?
又开始了……我这么想,试图尽量远离那个纠结的状况。我一向把眼前这两个人的互动,当成是屏幕那头正在上演的电视剧。这是我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我没有姐姐那样的能耐,还可以加入他们,开开玩笑去缓和气氛。由香里当然也还没学会那样的高超伎俩。但她还是不断做着无谓的努力,希望造就一个其乐融融的餐桌气氛。
“我吃不下那么多饭。”
母亲呢喃着,突然将米饭倒入我的饭盒中。鳗鱼被米饭盖住了一半。
“喂,妈,哪有把饭从上面盖下来的……”
我无奈地说到一半就放弃了。并不是我吃不下那么多饭,只是饭盖在菜上面,看起来当然比较难吃,但母亲是不会讲究这种细枝末节的。
“吃到肚子里还不是一样。”
她似乎发现了我的不满,开始替自己找借口。不,与其说是找借口,更像是在责怪我竟然会在意这种小事情。我只好将母亲的白饭拨到旁边,挖出下面的鳗鱼送进嘴里。
“她啊,一直就是这么粗枝大叶的。”
父亲像是自己遭难似的愤慨起来,用筷子指着母亲说。
母亲听到父亲借我的事对她发难,似乎一下赌起了气。
“什么粗枝大叶,你真好意思说啊……”
母亲没有继续说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调侃的笑容。由香里交互地看着他们两个人,似乎想要插话进去。
父亲像是发觉了这件事,对由香里说:“我带她去听演奏会,结果她睡着了,还打呼噜。她就是这么个人……”
由香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索性低头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