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六章 空气稀薄

3个月前 作者: [法]儒勒·凡尔纳
    就这样,鹦鹉螺号上下左右前后都被密不透风的冰墙围住了。我们竟成了大浮冰的囚徒!加拿大人用重拳狠狠地锤打桌子。贡协议却一声不响。我看了看船长,只见他的脸色又恢复了往常的冷峻。他双臂抱着胸。他正在思考。鹦鹉螺号再也开不动了。


    船长终于开口说话了。


    “先生们,”他心平气和地说,“就我们目前的处境,我们无非有两种死法。”


    这个怪人就像数学老师在为学生论证数学难题那样从容不迫。


    “第一种,”他接着说,“就是被轧死。第二种是被憋死。我且不说有饿死的可能性,因为鹦鹉螺号的食品储备肯定可以满足我们生前的需要。那么,当务之急就该关心被轧死和被憋死的命运吧。”


    “说到憋气问题,船长,”我回答道,“这倒不必担心,我们的储备储气罐还满满的呢。”


    “说得很对,”尼摩船长继续说,“但它们只能提供两天的空气。可我们潜入水下已有三十六个小时了,船内的空气早已污浊,需要更换了。再过四十八小时,我们的空气储备将消耗殆尽。”


    “那好,船长,我们务必在四十八小时前脱身!”


    “我们总得试一试,设法把周围的冰墙打穿。”


    “打哪边?”我问。


    “探测器会告诉我们的。我把鹦鹉螺号停靠在浮冰下,船员们穿上潜水服,从最薄的冰层下手凿穿冰山。”


    “可以打开大厅的窗盖板吗?”


    “不碍事。反正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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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摩船长走了。很快传来一阵哨鸣声,我知道储水罐开始注水了。鹦鹉螺号慢慢下沉,在三百五十米深处停在船下的冰面上,那也是入水浮冰淹水的深度。


    “我的朋友们,”我说,“情况是严重的,但我相信你们的勇气和力量。”


    “先生,”加拿大人回答我道,“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怨天尤人烦您了。为了大家能得救,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样的,尼德!”我握着加拿大人的手说。


    “还有,”加拿大人接着说,“我用镐头跟使鱼叉一样得心应手,只要我能帮上船长的忙,我听从他的调遣。”


    “他不会拒绝您的帮助的。来,尼德。”


    我带加拿大人来到更衣室,船员们正在里面穿潜水服。我向船长转达了尼德的自告奋勇,船长欣然接受了。只见加拿大人穿好海底工作服,正与工作伙伴们一起整装待发。每个人肩上都背着鲁凯罗尔呼吸器,里面充满了储气罐提供的纯净空气。鹦鹉螺号储备空气有限,这笔支出相当可观,但很有必要。至于伦可夫灯,在这片灯火通明的水域里,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了。


    我看尼德穿好工作服,就转身回大厅了,观景窗口已经打开,我便挨着贡协议坐下,开始观察支撑鹦鹉螺号的冰层。


    不一会儿,我看到十几个船员已经在船下冰层上脚,尼德·兰也在里面,他身材高大,一眼就认出来了。尼摩船长也同他们在一起。


    在动手凿冰墙之前,尼摩船长首先让人对冰层厚度进行探测,以便摸清主攻方向。只见长长的探针插入坚冰,已深入十五米了,但依然厚不见头。想打破天花板的厚冰是白费力气,因为大浮冰本身的高度就达四百多米。于是,尼摩船长就让人往下钻,结果才只钻十米就见水了。这就是冰山的厚度。现在的问题是要把底下的冰层凿出一个大窟窿,面积大小与鹦鹉螺号吃水线相当。这就是说,得挖掉六千五百立方米的坚冰,才能使得鹦鹉螺号从这个大冰洞里钻到冰山底下去。


    工程说干就干,大家不怕疲劳,顽强战斗。尼摩船长并没有让人沿着船的边线挖,因为这样做事倍功半,而是叫人在离左舷八米处画一个大圈,圈定了大坑的范围,然后分好几个点分别作业。只见镐头猛凿坚冰,厚冰迅速裂成碎块,因为冰比水轻,碎冰便纷纷浮到隧道上层,这样一来,下层的冰层越来越薄了,而上层的冰盖却越来越厚了。难免有薄此厚彼的问题,但只要能做到薄此,问题就不大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苦战,尼德·兰筋疲力尽地回来了。由鹦鹉螺号大副带队的另一批劳动者把他们轮换下来,我和贡协议也在其中。


    我感到海水冰冷刺骨,但一抡起镐头来,浑身立马就热乎乎起来,虽然是在三十个大气压下干活,但动作却轻松自如。


    一连干了两个小时后,我回来吃点东西,休息休息,这时,我才发现鲁凯罗尔呼吸器为我提供的纯净空气与船里的空气大为不同,船内空气已有四十八小时没有更新过,充满了过量的二氧化碳,清爽的氧气明显稀薄。然而,苦干了十二小时,我们仅仅在指定范围内刨出一米厚的坚冰,大约六百平方米。如果按照这样的工作进度计算,完成整个工程还需要五夜四昼的时间。


    “五夜四昼!”我对伙伴们说,“可我们只有两天的空气储备。”


    “更不必说,”尼德附和道,“即使我们逃出了这座该死的冰牢狱,到头来还是大浮冰的囚犯,仍然不可能呼吸到新鲜空气。”


    这种忧虑是正常的。谁能预料,到底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脱险?也许,鹦鹉螺号能够浮出水面,但我们岂不因缺氧而早已被憋死了吗?难道全船上下注定都要葬身冰墓同归于尽吗?形势岌岌可危。但我们每个人都正视现实,恪尽职守,决心坚持到最后一口气。


    正如我的预测,昨天夜里,在指定的大圈内,又有一米厚的坚冰被刨开。但一大早,我穿好潜水服,在零下六至七度的海水中走过,却发现两侧冰墙正在缓慢合拢。离工作面较远的水层,因为没有人在那里干活,水温不可能升高,出现了上冻的趋势。面对新的迫在眉睫的危险,我们自救的可能性到底有没有把握?到底能不能阻止冰窖内海水的结冰?如果不能,鹦鹉螺号的四壁恐怕就会像玻璃杯那样被挤爆的!


    我没有对我的两个伙伴提及这种新危险。他们正全力以赴投入艰苦的自救工作,气可鼓而不可泄,何必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呢?但当我回到船上时,立即提醒船长注意这个严重而复杂的局面。


    “我知道,”他语气镇定地对我说,即使岌岌可危,他也照样从容不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拦是拦不住的。我们自救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要走在冻冰的前面,工程进度要比冻结速度快。关键是抢在前头。成败在此一举。”


    抢在前头!到头来我只好顺从他的说话方式了!


    这一天,我拼命挥镐刨冰,一连干了好几个小时。工作使我坚强。再说,干活就要离开鹦鹉螺号,就可以直接呼吸从储气罐里抽出来然后灌入呼吸器里的纯洁空气,就是离开浑浊缺氧的空气。


    傍晚时分,我们又把冰坑往下挖了一米。我回到船上,差点被饱含二氧化碳的污浊空气给憋死了。啊!为什么没有找到化学方法,可以把有害的气体清除掉?我们并不缺氧。海水中含有大量的氧,可以用高效电池把氧从水中电解出来,这样,空气就又可以变得清爽起来。我曾认真考虑过这个方案,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呼出的二氧化碳已经迷漫全船各个角。要吸收二氧化碳,就得把苛性钾放在容器中不断晃动。船上没有这种物质,又没有其他物质可以替代。


    当晚,尼摩船长不得不打开储气罐开关,给鹦鹉螺号灌注几股纯净的空气。若疏忽了这项措施,我们就醒不过来了。


    第二天,3月26日,我又去干矿工的重活,开掘第五米冰层了。两侧冰墙和冰盖下沿的天花板明显增厚了。很显然,鹦鹉螺号还来不及脱险,上下左右就可能合拢起来。我顿时感到绝望。镐头差点从我手中脱。假如我该被憋死,该被冻成坚冰的水挤死,拼命挖又有何用呢?这种极刑,恐怕最凶残的野蛮人也未必能发明出来。我似乎掉进怪物的血盆大口,眼睁睁地看着上下可怕的颌骨就要合上,无论如何是无法抗拒的了。


    这个时候,既指挥干活又亲自干活的尼摩船长从我身边走过。我用手碰了碰他,并指了指监牢的内壁。右侧冰墙又增厚了,离鹦鹉螺号船体不到四米远。


    船长心领神会,并示意让我跟他走。我们回到船上。脱下潜水服,我陪他来到大厅。


    “阿罗纳克斯先生,”他对我说,“应当考虑英雄壮举了,不然的话,我们就将被封冻在固态水中,就像浇铸在水泥里一样。”


    “是啊!”我说,“可怎么办?”


    “啊!”船长叫了起来,“要是我的鹦鹉螺号很坚固,可以顶住这种压力,而且不会被压碎,那就……”


    “那就怎么样?”我问,不明白船长说的是什么意思。


    “难道您不明白,”船长接着说,“水结冰过程是来帮我们的大忙的!难道您没看出来,水的固化过程,会使囚困我们的冰盖崩裂,就像水的结冰可以使顽石断裂一样!难道您不觉得,水结冰是救星而不是灾星!”


    “是啊,船长,有可能。但是,鹦鹉螺号虽然具备一定程度的抗压能力,它毕竟难以承受如此惊天动地的压力,说不定它会被压成一块钢板。”


    “我知道个中厉害,先生。看来不能指望大自然来拯救我们,只能依靠我们自己了。应当设法对付海水结冰。要阻止冻结过程。现在,不仅两侧冰墙在不断靠拢,而且鹦鹉螺号前后只剩下十英尺的水域了。冰冻从四面八方向我们逼近。”


    “储备空气还够用多少时间?”我问。


    船长直对着我看。


    “后天就空了!”他答道。


    我顿时冒出了冷汗。不过,我对这个答案又何必大惊小怪呢?3月22日,鹦鹉螺号潜入南极自由海。今天已是26日了。五天以来,我们一直靠船上的储备空气生活!剩下的可呼吸空气要留给干活的人用。我写到这里,印象是那样的深刻,至今活灵活现,想起来真是有点后怕,仿佛肺部依然缺乏空气似的。


    此时,尼摩船长陷入了沉思,只见他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可以看出,他脑海里正冒出一个主意。但又好像要把它推翻。他自言自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后来他终于脱口而出:


    “开水!”他喃喃道。


    “开水?”我嚷嚷起来。


    “对,先生。我们被困的空间比较狭窄。如果动用鹦鹉螺号的水泵,不断把船内的开水抽出来注入冰窖,冰窖温度势必提高,冰冻时间不就推迟了吗?”


    “应当试一试,”我果断回应道。


    “我们试一试,教授先生。”


    当时温度计显示,船外气温是零下七度以下。尼摩船长把我带到厨房,只见里面有几个大蒸馏器正在工作,它们通过蒸发作用,为我们提供纯正的饮用水。蒸馏器装满了水,水里装有蛇形导管,电池发出的电热通过导管散发到水里,不消几分钟,容器内的水温就达到一百度沸点。水泵抽出开水,蒸馏器再灌注冷水。电池里的电能可以转化成强大的热能,海水只要经过蒸馏器,很快就变成开水源源不断流入水泵。


    灌注沸水开始了,三个小时后,温度计指示为零下六度,也就是说,我们已经赢回了一度。又过了两个小时,温度计显示为零下四度。


    我反复观察温度计,温度正稳步上升,于是,我对尼摩船长说:


    “我们定能成功。”


    “我也这么想,”尼摩船长答道,“我们不会被压碎。现在要担心的只有窒息问题了。”


    夜里,海水温度上升到零下一度。即使继续注开水,温度也难再提高了。除非海水反降两度才可能结冰,我排除了继续冻结的危险,终于放下心来。


    第二天,3月27日,六米深的冰层被刨开。只剩下四米了,也就是说还要挖四十八小时。鹦鹉螺号船内的空气再也得不到更新。这一天每况愈下,我们的处境堪忧。


    空气污浊,郁闷难当,叫我喘不过气来。下午三时许,我的难受愈演愈烈,达到撕心裂肺的程度。大喘气弄得我下巴差点脱了臼。我的肺叶挣扎着,拼命吸纳必不可少的含氧空气,然而空气中的含氧量却越来越稀薄。我突然感到迷糊。我四肢无力地躺倒在地上,几乎失去知觉。大好人贡协议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也感到同样的痛苦,但他寸步不离开我。他拉着我的手,鼓励我,只听他嘟哝道:


    “啊!如果我能不呼吸就好了,可以让先生多吸点空气!”


    听着他的肺腑之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船内形势窘迫,人人都憋得难受,相比之下,一轮到自己外出干活时,那是多么迫不及待,多么兴高采烈,恨不得连忙穿好潜水服干活去!铁镐敲得坚冰叮当乱响。胳膊抡累了,手掌震裂了,但疲劳算得了什么,伤痛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肺里充满有机的生气!只要能痛痛快快地呼吸!只要能痛痛快快地呼吸!


    但是,没有一个人故意拖延在水下的作业时间。自己的任务一完成,连忙把注入生命力的呼吸器交给气喘吁吁的伙伴们。尼摩船长率先垂范,带头遵守这条严肃的纪律。时间一到,他就把呼吸器让给接班的人,回到船上呼吸污浊的空气,他总是从容不迫,从不气馁,毫无怨言。


    这一天,大家的干劲更足了,完成工作量突飞猛进。只剩下二米厚的冰层要挖掘了。我们离自由海只有二米的距离。但是,几个储气罐几乎都用空了。所剩无几的空气还要留给干活的人。鹦鹉螺号得不到一丝纯净空气了!


    我回到船上,几乎喘不过气来。多么难熬的一夜啊!憋气之苦难以描状。胸口的痛楚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第二天,我呼吸急促,头疼目眩,像酒精中毒似的。我的两个同伴也有同样的症状。几个船员也在苟延残喘。


    那是我们受困的第六天,尼摩船长嫌铁锹和镐头的工作进度太慢,便决定用船身的力量来压碎把我们同海水隔开的冰层。此人始终保持着冷静和毅力。他用精神力量战胜肉体的痛苦。他深思熟虑,多谋善断,而且身体力行。


    遵照他的命令,鹦鹉螺号进行减负清理,也就是说,他通过改变船体重心来使它从冰面上浮一点。船体上浮起来后,大家就把船牵引到大坑里,这个大坑是按照船的吃水线圈出来的。然后,给储水罐注满水,船体下沉,正好套进大坑里。


    此时,全体人员通通回到船上,通往外界的双道门已经关闭。鹦鹉螺号就停在大坑冰层上,冰层的厚度已不足一米,但已被探头戳得百孔千疮。


    于是,储水罐的开关被完全打开,往里灌注了一百立方米的海水,鹦鹉螺号的重量增至十万公斤。


    我们候着,听着,忘记了一切痛苦,总感到还有希望。我们把生还的赌注全压在这最后的一搏上。


    尽管我的脑海嗡嗡乱响,但不久我就听到鹦鹉螺号船体底下传来一阵震颤声。船体开始下压。只听冰层发出咔嘶咯啦的怪响,势如破竹,鹦鹉螺号下去了。


    “我们过关了!”贡协议在我耳根轻声说。


    我已没有气力答话。我抓住他的手,不由一阵痉挛,死死抓住不放。


    突然,鹦鹉螺号像子弹在真空中飞行那样迅速潜下水里,船体惊人的超重产生惊人的潜力。


    而后,水泵却又开足马力,全力以赴为储水罐排水。只消几分钟,船体下沉势头煞住了。压力表很快显示上升运动态势。螺旋桨全速运转,弄得船体钢板和螺钉都瑟瑟颤抖,船正高速向北疾驶。


    从浮冰底下直到钻出自由海,到底还需要多少时间?还要1天吗?果真如此,我恐怕早就死了。


    我斜躺在图室的一张沙发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我脸色发紫,嘴唇发蓝,各种感官都失灵了。我看不见了。我听不见了。时间的概念在脑海中消失。浑身肌肉已经不听使唤了。


    时光就这样飞逝而去,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个钟头。但我意识到我已危在旦夕。我明白我快死了……


    突然,我苏醒过来了。几口新鲜空气沁肺润腑。莫非我们浮出了水面?莫非我们闯出了大浮冰?


    不对!是尼德和贡协议,是我的两位好朋友舍己救了我。原来,他们的呼吸器里还残留一点空气,他们自己舍不得用,就都留给了我,他们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却一点一滴为我输送着生命之源。我想把呼吸器推开。他们却抓住我的手,一连好几分钟,我痛快地吸了几口气。


    我的视线在挂钟上。上午十一时,应当是3月28日了。鹦鹉螺号如入水蛟龙,正以四十海里的时速风驰电掣般滚滚前进。


    尼摩船长在哪里?他倒下了吗?他的同伴们跟他一起殉难了吗?


    此时,压力表显示,我们离水面只有二十英尺了。我们头上只有一层普通的冰田把我们与大气隔开。能冲破这道坚冰吗?


    很可能!鹦鹉螺号别无选择,只有拼死一试了。真的,只觉得鹦鹉螺号采取倾斜姿态,船尾下坐,冲角仰起。只要稍微向水箱注水就可以打破船的平衡。而后,螺旋桨开足马力往前一冲,船身像猛公牛一样朝冰原底端顶去,接着再后退,再向上顶,继而,进行最猛烈的冲刺,终于一跃冲出了水面,鹦鹉螺号凭借自身的重量把船底下的冰原压得粉碎。


    船顶盖板打开了,可以说是硬被拽开的。纯净的空气如潮水般滚滚流入鹦鹉螺号的各个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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