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回 长辈埋冤亲情断绝 方家贻笑臭味差池
3个月前 作者: [清]韩邦庆 著,张爱玲 注译
按赵朴斋自揣身边仅有两角小洋钱,数十铜钱,只好往石路小饭店内吃了一段黄鱼及一汤一饭,再往宝善街大观园正桌后面看了一本戏,然后散场回家。那时敲过十二点钟,清和坊各家门首皆点着玻璃灯,惟自己门前漆黑,两扇大门也自紧闭。朴斋略敲两下,那相帮开进。朴斋便问:“台面有没散?”相帮道:“散了有一会了。就剩大少爷一个人在那儿。”
朴斋见楼边添挂一盏马口铁壁灯,倒觉甚亮,于是款步登楼;听得亭子间有说话声音,因即掀帘进去,只见母亲赵洪氏坐在床中尚未睡下,张秀英赵二宝并坐在床沿正讲得热闹。见了朴斋,洪氏先问:“有没吃晚饭?”朴斋说:“吃过了。”朴斋问:“瑞生哥哥可是走了?”秀英道:“没走,睡着了。”二宝抢说道:“我们新用一个小大姐在这儿,你看好不好?”说着,高声叫“阿巧。”
阿巧应声,从秀英房里过来,站立一边。朴斋打量这小大姐面庞厮熟,一时偏想不起;忽想着“阿巧”名字,方想起来,问她:“可是在卫仙那儿出来?”阿巧道:“卫仙那儿做过两个月,这时候在张蕙贞那儿出来。你在哪看见我?倒忘记掉了 。”
朴斋却不说出,付之一笑。秀英二宝亦未盘问。大家又讲起适才台面上情事。朴斋问:“叫了几个局?”秀英道:“他们一人叫一个,我们看了都没什么好。”二宝道:“我说倒是幺二上两个稍微好点。”朴斋问:“新弟有没叫?”秀英道:“新弟没工夫,也没来。”朴斋问:“瑞生哥哥叫的什么人?”二宝道:“叫陆秀宝;就是她 稍微好点。”朴斋吃惊道:“可是西棋盘街聚秀堂里的陆秀宝?”秀英二宝齐声道:“正是;你怎么晓得?”
朴斋只是讪讪的笑,如何敢说出来。秀英笑道:“上海来了两个月,倌人大姐倒给你都认得了!”二宝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认得点倌人大姐 可算什么体面呀!”
朴斋不好意思,趔趄着脚儿退出亭子间,却轻轻溜进秀英房中,只见施瑞生横躺在烟榻上打鼾,满面醺醺然都是酒气;前后两盏保险灯还旋得高高的,映着新糊花纸,十分耀眼;中间方桌罩着一张油晃晃圆台面,尚未卸去;门口旁边扫拢一大堆西瓜子壳及鸡鱼肉等骨头。朴斋不去惊动,仍旧下楼,归至自己房间。那相帮早直挺挺睡在旁边板床上。朴斋将床前半桌上油灯芯拨亮,便自宽衣安置。
比及一觉醒来,日光过午,朴斋慌的爬起。相帮给他舀盆水洗过脸,阿巧即来说道:“请你楼上去呀。”朴斋跟阿巧到楼上秀英房里,施瑞生正吸鸦片烟,虽未抬身,也点首招呼。秀英二宝同在外间梳头。
须臾,阿巧请过赵洪氏,取五副杯筷摆在圆台。相帮搬上一大盘,皆是席间剩菜,系 蹄套鸭南腿鲱鱼四大碗,另有一大碗杂拌,乃各样汤炒小碗相并的。瑞生洪氏朴斋随意坐定。秀英二宝新妆未成,并穿着蓝洋布背心,额角边叉起两支骨簪拦住鬓发,联步进房。瑞生举杯说请。秀英二宝坚却不饮,令阿巧盛饭来,与洪氏同吃,惟朴斋对酌相陪。
朴斋呷酒在口,攒眉道:“酒太烫了。”瑞生道:“我好像有点伤风,烫点倒也好。”秀英道:“你自己不好 。阿巧来喊你,叫你床上去睡,你为什么不去睡呀?”二宝道:“我们两个人睡在外头房间里,天亮了还听见你咳嗽。你一个人在做什么?”
瑞生微笑不言。洪氏唠叨道:“大少爷,你 身体也单薄点,你自己要当心的 。像前天夜里天亮时候,你还要回去,不冷吗?在这儿蛮好 。”瑞生整襟作色道:“妈说得不错呀,我哪晓得当心啊!自己会当心倒好了!”秀英道:“你伤风 ,酒少吃点罢。”二宝道:“哥哥也不要吃了。”瑞生朴斋自然依从。
大家吃毕午饭,相帮阿巧上前收拾。朴斋早溜去楼下厨房,胡乱绞把手巾揩了手,持一支水烟筒,踱出客堂,搁起腿膀,巍然独坐,心计如何借个端由出门逛逛以破岑寂。
正在颠思倒想之际,忽然有人敲门,朴斋喝问何人。门外接口答应,听不清楚,只得丢下水烟筒,亲去看看。谁知来者不是别人,即系朴斋的嫡亲舅舅洪善卿。朴斋顿时失色,叫声“舅舅”,倒退两步。善卿毫不理会,怒 喝道:“喊你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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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斋诺诺连声,慌的通报。那时秀英二宝打扮齐整,各换一副时式行头,奉洪氏陪瑞生闲谈。朴斋诉说善卿情形。瑞生秀英心虚气馁,不敢出头。二宝恐母亲语言失检,跟随洪氏下楼见了善卿。
善卿不及寒暄,盛气问洪氏道:“你可是年纪老了,昏了头了!你这时候不回去,还要做什么?这儿清和坊,你晓得是什么地方? [1] ”洪氏道:“我们是本来要回去呀,巴不得这时候就回去 最好;就为了个秀英小姐还要玩两天,看两本戏,坐坐马车,买点零碎东西。”二宝在旁听说得不着筋节,忙抢步上前,叉住道:“舅舅,不是呀,我妈是——”刚说得半句,被善卿拍案叱道:“我跟你妈讲话,挨不着你来说!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看,像什么样子!不要脸的丫头!”
<em>[1] 最有名的清一色长三户的里巷。</em>
二宝吃这一顿抢白,羞得两颊通红,掩过一旁,嘤嘤细泣。洪氏长吁一声,慢慢接说道:“也是他们这瑞生哥哥 实在太热络了!……”善卿听说,更加暴跳如雷,跺脚大声道:“你还要说瑞生哥哥!你女儿给他骗去了,你可晓得?”连问几遍,直问到洪氏脸上。洪氏也吓得目瞪口呆,说不下去。大家嘿然无言。
楼上秀英听得作闹,特差阿巧打探。阿巧见朴斋躲在屏门背后暗暗窥觑,也缩住脚,听客堂中竟没有一些声息。
隔了半日,善卿气头过去,向洪氏朗朗道:“我要问你:你到底想回去不想回去?”洪氏道:“怎么不想回去呀!这可教我怎么样回去 ?四五年省下来几块洋钱给这畜生去花光了;这时候我们出来再亏空了点,连盘费也不着杠 !”善卿道:“盘费有在这儿!你去叫只船,这时候就去!”
洪氏顿住口,踌躇道:“回去是最好了;不过有了盘费 ,秀英小姐那儿借的三十洋钱也要还给她的 。到了乡下,家里大半年的柴米油盐一点都没有,那跟谁去商量啊?”善卿着实叹口气道:“你说来说去 总是不回去的了!我也没什么大家当来照应外甥,随便做什么,不关我事!从此以后,不要来找我,坍我台!你就算没有我这个兄弟!”说毕起身,绝不回头,昂藏径去。
洪氏瘫在椅上,气得发昏。二宝将手帕遮脸,呜咽不止。朴斋阿巧等善卿去远方从屏门背后出来。朴斋蚩蚩侍立,欲劝无从。阿巧讶道:“我当是什么人,是洪老爷 。怎么这样呀!”
洪氏令阿巧关上大门,唤过二宝,说:“我们楼上去。”朴斋在后跟随,一同上楼,仍与瑞生秀英会坐。秀英先问洪氏:“可要回去?”洪氏道:“回去是应该回去,舅舅的话终究不错,我算 倒难 。”二宝带泣嚷道:“妈 还要说舅舅好!舅舅光会埋怨我们两声,说到了洋钱就不管帐,走了!”朴斋便也道:“舅舅的话也说得稀奇:妹妹一块坐在这儿,倒说给人骗了去了!骗到哪去啦?”瑞生冷笑道:“不是我在瞎说:你们这舅舅真正岂有此理!我们朋友们,不得了的时候,也作兴通融通融,你做了个舅舅倒不管帐!这种舅舅就不认得他也没什么要紧!”
大家议论一番,丢过不提。瑞生重复解劝二宝,安慰洪氏,并许为朴斋寻头生意,然后告辞别去。秀英挽留不住,嘱道:“等会还到这儿来吃晚饭。”
瑞生应诺,下楼出门,行过两家门首,猛然间一个绝俏的声音喊“施大少爷”。瑞生抬头一望,原来是袁三宝在楼窗口叫唤,且招手道:“来坐会 。”
瑞生多时不见三宝,不料长得如此丰满,想要趁此打个茶围,细细品题。可巧另有两个客人,劈面迎来,踅进袁三宝家,直上楼去,瑞生因而止步。袁三宝亦不再邀,回身转而接见两个客人。
三宝只认得一个是钱子刚;问那一个尊姓,说是姓高。茶烟瓜子照例敬过。及坐谈时,钱子刚赶着那姓高的叫“亚白哥”。三宝想着京都杂剧中《送亲演礼》这出戏,不禁格声一笑。子刚问其缘故,三宝掩口葫芦,那高亚白倒不理会。
俄延片刻,高亚白钱子刚即起欲行。袁三宝送至楼梯边。两人并肩联袂,缓步逍遥,出清和坊,转四马路,经过壶中天大菜馆门首。钱子刚请吃大菜,亚白应承进去,拣定一间宽窄适中的房间。堂倌呈上笔砚。子刚略一凝思,随说:“我去请个朋友来陪陪你。”写张请客票,付与堂倌。亚白见写的是“方蓬壶”,问:“可是蓬壶钓叟? [2] ”子刚道:“正是;你怎么认得他的呀?”亚白道:“因为他喜欢作诗,新闻纸上时常看见他大名。”
<em>[2] 蓬壶即蓬莱,“海外三神山”之一。当时实有一个很有名的文人用蓬壶钓叟笔名。</em>
不多时,堂倌回道:“请客就来。”子刚再要开局票,问亚白:“叫什么人?”亚白颦蹙道:“随便好了。”子刚道:“难道上海多少倌人,你一个也看不中?你心里要怎么样的一个人?”亚白道:“我自己也说不出。不过我想她们做了倌人,‘幽娴贞静’四个字用不着的了;或者像王夫人之林下风,卓文君之风流放诞,庶几近之。”子刚笑道:“你这样大讲究,上海不行的!我先不懂你的话!”亚白也笑道:“你也何必去懂它?”
说时,方蓬壶到了。亚白见他花白髭须,方袍朱履 [3] ,仪表倒也不俗。蓬壶问知亚白姓名,呵呵大笑,竖起一只大指道:“原来也是个江南大名士!幸会!幸会!”亚白他顾不答。
<em>[3] 《醒世恒言》《勘皮靴单证二郎神》小说中,太师有个门生新点知县,衣履敝旧,太师赠“圆领一袭,……京靴一双……”中国古时都是斜领,圆领自西域传入,到宋明显然成为较贵重的服装。斜领使袍褂下缘参差不齐,圆领衣服下摆平齐,两边成直角,所以称“方袍”,看上去较整洁俐。斜领逐渐被淘汰,成为“道袍”。圆领也可能僧俗都能穿。《警世通言》“白娘子”故事中,法海禅师初出场,“眉清目秀,圆顶方袍。”人类都是“圆颅方趾”,“圆顶”不是特点,疑是抄手笔误,应作“圆领”,“领”“顶”二字笔划音都相近。满清带来竖立的衣领,但还是挖的圆领口,也还是“圆领方袍”。“朱履”是早已没有男人穿了。不过富贵人家的老翁有时候爱穿老古董,迟至一九一〇年间,北京还有老人穿满帮绣寿字的大红鞋。中此处的“方袍朱履”大概不过是袭用明人小说词句,表示是古色古香的装束。</em>
子刚先写蓬壶叫的尚仁里赵桂林及自己叫的黄翠凤两张局票。亚白乃道:“今天去过的三家,都去叫了个局罢。”子刚因又写了三张,系袁三宝李浣芳周双玉三个。接着取张菜单,各拣爱吃的开点几色,都交堂倌发下。蓬壶笑道:“亚白先生可谓博爱矣!”子刚道:“不是呀,他的得实在太通了,没有对劲的倌人,随便叫叫。”蓬壶抵掌道:“早点说了 !有一个在那儿,包你蛮对!”子刚道:“什么人哪?去叫了来看。”蓬壶道:“在兆富里,叫文君玉。客人为了她眼睛高不敢去做,就像留以待亚白先生的品题。”亚白因说得近情,听凭子刚写张局票后添去叫。
须臾,吃过汤鱼两道,后添局倒先至。亚白留心打量那文君玉仅二十许年纪,满面烟容,十分消瘦,没甚可取之处,不解蓬壶何以剧赏。蓬壶向亚白道:“你等会去,看见君玉的房,那才收拾得出色!这面一排都是箱;一面四块挂屏,客人送给她的诗都裱在那儿。上海堂子里哪有呀!”
亚白听说,恍然始悟,爽然若失。文君玉接嘴道:“今天新闻纸上,不晓得什么人,有两首诗送给我。”蓬壶道:“这时候上海的诗,风气坏了!你倒是请教高大少爷作两首出来替你扬扬名,比他们不知好多少呐!”亚白大声喝道:“不要说了!我们来划拳!”
子刚应声出手,与亚白对垒交锋。蓬壶独自端坐,摇头闭目,不住咿唔。亚白知道此公诗兴陡发,只好置诸不睬。迨至十拳划过,子刚输的,正要请蓬壶捉亚白赢家。蓬壶忽然呵呵大笑,取过笔砚,一挥而就,双手奉上亚白道:“如此雅集,不可无诗;聊赋俚言,即求法正。”亚白接来看,那张纸本是洋红单片,把诗写在粉背的,便道:“蛮好一张请客票!可是外国纸?倒可惜!”说毕,随手撩下。
子刚恐蓬壶没意思,取那诗朗念一遍。蓬壶还帮着拍案击节。亚白不能再耐,向子刚道:“你请我吃酒呀,我这时候吃了的酒要还给你了 !”子刚一笑,搭讪道:“我再跟你划十下!”亚白说:“好!”这回是亚白输了。只为出局陆续齐集,七手八脚争着代酒,亚白自己反没得吃。文君玉代过一杯酒先去。
蓬壶揣知亚白并不属意于文君玉,和子刚商量道:“我们两个人总要替他找一个对劲点的才好;不然,未免辜负了他的才情了 。”子刚道:“你去替他找罢,这个媒人,我做不了。”黄翠凤插嘴道:“我们那儿新来的诸金花好不好?”子刚道:“诸金花,我看也没什么好,他哪对劲呀!”亚白道:“你这话先说错了:我对不对倒不在乎好不好。”子刚道:“那我们一块去看看也行。”
当下吃毕大菜,各用一杯咖啡,倌人客人一哄而散。蓬壶因赵桂林有约,同亚白子刚步行进尚仁里,然后分别。方蓬壶自往赵桂林家。高亚白钱子刚并至黄翠凤家。翠凤转局未归,黄珠凤黄金凤齐来陪坐。子刚令小阿宝喊诸金花来。小阿宝承令下去。
子刚先向亚白诉说诸金花来由道:“诸金花 是翠凤娘姨诸三姐 [4] 的讨人。诸三姐亲生女儿叫诸十全,做着了姓李的客人,借了三百洋钱买的诸金花,这时候寄放在这儿,过了节,到幺二上去了。”
<em>[4] 显然诸三姐曾经在黄二姐处帮佣。她们就是有名的“七姊妹”——如果不是诸三姐吹牛的话——黄二姐雇用她也还是照顾一个不得意的义妹,结拜的事当然隐去不提了。</em>
话未说完,诸金花早来了,敬过瓜子,侍坐一旁。亚白见她眉目间有一种淫贱之相,果然是幺二人材,兼之不会应酬,坐了半日,寂然无言。亚白坐不住,起身告别。子刚欲与俱行。黄金凤慌的拦住道:“姐夫,不要走 !姐姐要说的呀!”
子刚没法,只得送高亚白先去。金凤请子刚躺在榻床上,自去下手取签子替子刚烧鸦片烟。子刚一面吸烟,一面和金凤讲话。吸过三五口,只听得楼下有轿子进门,直至客堂停下,料道是黄翠凤回家。
翠凤回到房里,换去出局衣裳,取支银水烟筒向靠窗高椅而坐,不则一声。金凤乖觉,竟拉了黄珠凤同过对面房间,只有诸金花还呆脸兀坐,如木偶一般。